把云娇 第28章

作者:青丝霓裳 标签: 古代言情

  “娘,不孝儿回来了!”外头忽然传来一声唤。

  钱老夫人猛地坐直了身子,喜道:“世林,是世林回来了!”

  帘子一打,钱世林风尘仆仆的走了进来,他生的高瘦,与钱世江最为相似,后头跟着他的长子钱香义,长孙钱疏。

  “儿子给娘磕头了!”

  “孙子给祖母磕头了!”

  “重孙子给曾祖母磕头了!”

  祖孙三代对着钱老夫人,直直的跪了下去,一个头齐齐的深深的磕在地上。

  云娇看的泪眼朦胧,大渊朝人重后,外祖母此生历经多番磨难,几番白发人送黑发人,能有今朝,见到嫡嫡亲亲的重孙子跪在跟前,便不是记在她名下,那也是真真切切肉上生的肉,心中定然是无比宽慰的吧。

  “好好好,快些起来,”钱老夫人老泪纵横,又哭又笑:“不曾想我到临了还能见到我的重孙子,便是死也瞑目了,疏儿快到我跟前来,让太奶奶好好瞧瞧。”

  “娘,快别这么说,您还要长命百岁让儿子好好孝敬您呢!”钱世林忙拉着孙子走上前。

  钱疏才七岁,便已是彬彬有礼,十分有教养,瞧着钱老夫人:“太奶奶,你好好养身体,待你好了,疏儿接你去我家住好不好?”

  “好好好,”钱老夫人忙叠声应下,又瞧着钱世林:“你父亲如何说的,可许你给我送终?”

  钱世林的伯母也就是养母已经去了,如今只余下一个伯父,也是养父。

  当初钱老太爷弥留之际,千叮咛万嘱咐,不要叫世林来送终,他怕自己哥哥寒心,说既然已过继给人家承嗣,就不得回来给亲生父母送终,否则太不地道。

  因着是老太爷的遗命,钱老夫人也不好违拗,便由着他了。

  可如今,她命不久矣,想想待她去了,送终之时连个亲孙子都不得,戴红帽的更是不正宗,钱胜毕竟不是香山的孩子,钱老夫人想到身后事不免心有戚戚焉。

  在大渊朝,人过世后,儿女孙子辈的,都是一身白从头到脚,儿子孙子腰间系着粗麻,女儿儿媳戴长孝帽,孝帽后后有白布披散开来,上绑有粗麻数根,谓之披麻戴孝。

  只有重孙辈的,穿一身红孝,戴红帽。

  大渊朝,只要是重孙辈的男儿一落地,便要做得个大红的小马褂,给曾祖辈的老人家,待曾祖百年终老之后,塞在寿衣袖口中带走,听闻这便是老人在黄泉路与阎王殿上的底气。

  还有个传闻,说只要身后事有重孙子穿了红孝,到阎王跟前都无需下跪,处处高旁的鬼一等,便连吃饭都比旁人多两个菜。

  事到如今,钱老夫人自然是想办身后事时有个穿红孝的。

  “娘,您放心,我那边娘在世时常念您的好,说若不是您她今生都不得这般安生的日子过,”钱世林上前解释:“我此番过来,我那边的爹也嘱咐我,好好陪着您老,待您身子好些了将您接过去,给您养老送终。”

  其实,原话不是这般,原话便是那头听闻钱老夫人不行了,让他赶着来送终的,是以他才带来了长子长孙。

  钱老夫人笑得开怀:“如此甚好,世林,你喂我吃些粥。”

  钱世林接过钱世海手中的碗,细心体贴的给老母亲喂粥。

  吃了约有大半碗,钱老夫人摆了摆手:“够了。”

  “娘不再吃点?”钱世林殷切的望着她。

  “足够了,”钱老夫人摇头,看着二儿子:“世海,你去请扶松的吧,给我换衣裳。”

  扶松,是一种雅称。

  祝寿之时常说寿比南山不老松,这老人去世了,尸体便比作松树。

  扶松,顾名思义,自然是照应处理尸体之人,负责起尸抬棺一类的活计,一般都是由各地德高望重的老汉来担任,一套班子由八至十人组成,扶松之时由扶松头子安排,几人共同进退。

第49章 可怜天下父母心

  换衣裳嘛,换的自然的是寿衣,整套寿衣从里到外一年四季皆有。

  寿衣一般为单数,讲究穿单不穿双,多数为三领四腰,民间称之为七级浮屠。

  在大渊朝,一般上了年岁的人都会趁着生辰早早备下寿衣以及喜材,喜材便是棺材,留待百年殡天之后取出便可用。

  平日里过整寿,有些年纪大的也会将自己备好的寿衣拿出来穿穿,寓意增福添寿,是很吉祥的。

  “娘,你……”钱世海一脸震惊,这不好好的吗?叫什么扶松,换什么衣裳!

  其余人也皆是一脸不解。

  “我自己的身子,我有数,”钱老夫人拍了拍面前的被子:“你照我说的做。”

  “是,”钱世海只得转身去了。

  “云娇,你替我剪剪指甲,”钱老夫人又吩咐:“五个丫头都来,替我梳洗,待会替我沐浴,我要干干净净的走,李嬷嬷去将我的寿衣取出来,待我洗过澡了丫头们先替我将里头衣裳换上,扶松的都是些糟老头子,我可不想叫他们挨到我!”

  “娘……”钱芳如先忍不住哭了起来。

  其余的人也跟着齐刷刷的叫“娘”,一个个都跪了下来,掩面痛哭。

  “你们哭什么!”钱老夫人皱眉瞧她们:“我这么大年纪了,如今去了也是喜丧,你们爹和大哥,还有我的孙子都在外头等我,你们不必太过伤心,往后好好的过日子,我在底下也好安心。”

  钱老夫人将众人打发出去,屋中只留下李嬷嬷与几个姨母给她净身洗浴,云娇与三舅舅,丁氏等人一起守在门口。

  “云娇,可是你让秦南风去寻我的?”钱世林问她。

  “嗯,”云娇点头:“怎了?”

  “说起来此番多亏了他,”钱世林有些感慨:“这到年跟脚了,我在滨州有些旧账不曾收回来,便带着你表哥一同去收账,你二舅舅派人去家中也不曾寻着我。”

  云娇这才明了,原来并非二舅舅不曾派人去找三舅舅,而是三舅舅出去收账恰好不在家中。

  “秦南风真不愧是书香世家的孩子,”钱世林满脸赞叹:“他竟为着你一句话,跑到千里之外的滨州去寻我,又赶着马车带我与你表哥回家中去领了疏儿,直将我们送至你二舅家大门口。”

  “他人呢?”云娇有些惊讶,心道这份恩情可又重了不少,若不是秦南风,三舅舅定然不会来的这般及时。

  “到门口便走了,我叫他进来坐坐,他说还有事,急匆匆的去了。”钱世林说着又夸了秦南风几句。

  云娇默默点头,只在心中暗道他日有机会是得好好谢谢秦南风,此番他可是帮了大忙了。

  二人静下来,便听到丁氏与丁嬷嬷在一侧窃窃私语。

  丁嬷嬷转着眼珠子的道:“看样子老夫人这是心中有数,怪道吃了半碗粥便说‘足够了’,她心里怕是什的都晓得。”

  丁氏左右张望神秘兮兮的道:“那半碗粥是她带的路粮。”

  云娇与蒹葭侧耳细听片刻,顿时明白过来。

  原她们是在说,钱老夫人方才坐在廊下,瞧瞧外头东张西望,老话说这叫看路,老夫人此时看到的情形便与平常不同,至于是何等样,那便不得而知了,说是她过世之后魂要走的路。

  至于吃了大半碗粥,也是有说道的,老话叫路粮,便是为了等会上路做准备,怕在路上饿肚子,走不动道,说是人在临死之前,多少都要吃些东西的,毕竟黄泉路难行。

  云娇听罢,与蒹葭面面相觑,二人呆了半晌,难不成这世上真有鬼神?不然,怎的事事皆有这许多说道,且还说的头头是道的。

  云娇瞧着二舅母说的活灵活现的,活像亲眼见过似的,心下几乎都有些信了。

  蒹葭胆小,听了更加害怕,缩着脖子环顾四周:“姑娘,方才老夫人说老太爷和大舅爷,还有香山少爷都在外头等她,那他们眼下……是不是便在这院中?”

  “别胡说,”云娇忙推了她一把,直瞧向丁氏,蒹葭此番是忘了,在二舅母跟前是提不得“香山”这两个字的。

  果然,丁氏闻先是言愣了一下,接着忽地一屁股坐在地上,失声痛哭起来:“香山呐!娘的儿,娘心头的肉啊,娘的乖乖,你要是在这就出来给娘看一眼,娘想你啊……叫娘替你去死也好过你死了娘肉痛啊……”

  “二嫂子,你别这样,”钱世林忙去扶她。

  丁嬷嬷也在旁边抹着眼泪劝慰。

  云娇叹了口气,瞪了一眼蒹葭。

  蒹葭心虚的捂了捂唇。

  云娇瞧着丁氏哭的伤心极了,心下也有些不忍,与蒹葭一道走过去伸手扶她。

  她心下有些感慨,这二舅母虽说素来蛮不讲理,泼妇行径满城皆知,又不孝公婆,贪财吝啬,可这爱子之心,与旁人并无不同,说到底,还是那句“可怜天下父母心”。

  丁氏越哭越来劲,几个人硬是拉她不起身,正闹腾间,钱世海急匆匆的带着扶松的一众人回来了。

  见到院中情形,不由一阵头大,走过去将丁氏一把从地上薅了起来:“擒鸡儿!眼下都什的光景了,你就别搅在里头添乱了!”

  丁氏一听也是,老太太要去世了,她是当家主母,此刻可乱不得。

  忙止住哭声,擦去眼泪招呼那些扶松的。

  这时,就听屋子里忽地传来了姨母们嚎啕大哭之声,云娇浑身猛地一紧,心道不好!

  顷刻间便见房门大开,她忙与众人一道涌进门去。

  却见外祖母身着寿衣的里衣,由两个姨母扶着瘫在榻上,面色蜡黄,眼看着已是出的气多,进的气少。

  云娇当即失声痛哭,扑过去喊道:“婆奶奶,你怎了!”

  “快快快,让开!”

  慌乱之中,也不知是谁,一把扯开云娇推到一侧,好在蒹葭眼尖,一把抱住她,她才不至摔倒。

  接着便见那些扶松的便拿起寿衣,七手八脚的给钱老夫人穿戴起来。

  丁氏在一旁不停催促:“快些,快些,要赶在断气前将衣裳穿好,不然衣裳不得上身。”

第50章 可不是要了他的老命

  这原是民间传闻,人断气之时穿的哪身衣裳,到了阴间,便还是那身衣裳,若是断气之时穿的破破烂烂的,那在黄泉路上便只能瘦寒凉之苦了。

  只能待七七烧完,四十九日之后再找人做法,才能给鬼魂穿上寿衣。

  丁氏对这些一向颇为讲究。

  云娇与一众姨母哭的几乎背过气去,待她缓过神之时,钱老夫人已然去了,她双目禁闭神色安然,寿衣穿戴整齐的躺在了棺材盖上,扶松的抬着她要往前头堂屋正厅去。

  云娇见状又是哭的难以自抑,蒹葭与木槿一左一右扶着她,也都陪着掉泪。

  那厢,钱疏被扶松头子指挥着,手持一把黑伞,撑在钱老夫人头顶。

  人既去世了尸身便再见不得天光了,这黑伞便是专门挡太阳用的,哪怕是阴天,也须得撑伞。

  云娇被姨母们拉着,也一道去了正厅,一路上哭声不断,钱姨娘搂着她泪如雨下:“娇儿,往后姨娘便是没爹没娘的人了……”

  云娇只觉心中哀恸,什么言语也说不出,只余眼泪直刷刷的往下落。

  她不爱哭,也从未这般痛哭过,可如今,她需要眼泪宣泄心头的悲苦,排解失去至亲的锥心之痛。

  那个将她一手带大的婆奶奶真的走了,再也不会出现在她跟前,不会手把手的教她绣花,不会絮絮叨叨的告诉她眼泪是最无用的,再也不会有人教她隐忍教她顺势而为,蓄势而发。

  她只要一想到外祖母往日同她在一块的情形,便觉得心中仿佛系着一条无形的铁索,走一步,扯一下,直牵的五脏肺腑都隐隐作痛。

  前头正厅已经忙碌起来,棺材板下面支着两张高脚凳子,钱老夫人被摆放在大厅右侧靠墙,头南脚北,口中含着云片糕,脸上盖着黄草纸,头前摆着一张矮几上头点着一盏长明灯,并几碟贡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