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谢朝朝
背于身后的右手早已紧握成拳,他面上却未显露半分。
他说:“你以为,我会愿意外戚独大,前朝后宫都改姓‘谭’吗?”
周妙宛立马道:“我不愿,谭家亦不愿。各取所需,好聚好散,岂不妙哉?”
她一点惋惜的意思都没有。
李文演没再言语,当即叫了人请笔砚来。
他实际上已经掌握了整座皇城,离一个“朕”字只差了登基。
笔走龙蛇,明黄的卷轴上,废后的圣旨已现,印鉴清晰可查。
李文演漠然看着这道旨意,没有多话,只命人收好,再交予周妙宛。
拿到这道旨意的周妙宛终于松了一口气。
她没想到李文演比她想象中更爽快。
她说道:“我已经拿到我想要的东西了,你的要求是什么?”
“半年,”李文演说:“半年后,我放你走。”
这个要求不算过分,甚至比周妙宛预想中脱身的时候还早,所以她答应地飞快:“可以,这半年里,我会做你合格的皇后。”
她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当然,你有喜欢的女子,尽管纳入宫来,我绝对帮你把后宫打理得井井有条,对得起你这封旨意。”
说罢,周妙宛扬起笑脸,晃了晃手腕上的圣旨。
李文演不欲多言,道:“无旁的事宜,便退下吧。后日大典……”
他忽然压低了声音,“还望朕的皇后,不要出岔子。”
得偿所愿的周妙宛没在意他的阴阳怪气,很快便退下了。
而李文演垂首看着檀木桌上的那一方印鉴,笑了。
他还未登基,怎配用玉玺呢?
那封旨意是真是假,全在他一念之间罢了。
——
天、地、宗庙,皆享祭牲。
礼乐不止,李文演身着衮冕,端坐于御殿之上,其下文武百官三拜、平身。
执事官领丞相谢其英手捧玉宝,奉于帝王。
玉宝谨上,文武百官三跪九叩后执玉笏复位。
礼毕,遣官册立皇后。
永安侯之嫡长女周氏,册为皇后。
历朝历代,这还是第一回 有这么冷清的册封场面。
礼官抓破了头,征求新帝的意思,把亡故在回京路上的赵氏追封了个贵人,以充场面。
大殿之上,李文演垂眸,看着盛装的周妙宛拾级而上。
周妙宛走得很小心,每一步都只求稳,不求快。
龙凤呈祥的珠翠冠很重,她的脖子酸得不行;织了三层金凤的霞帔也很沉,压得她肩膀一突一突地疼。
她缓缓地走到了御殿前,低垂眉眼,双手交叠平齐于眉心,向李文演行大礼。
谁料御座上的新帝,竟快步走了下来,稳稳地搀扶住了她。
周妙宛眼神中满是讶异,而李文演的眼睛里却满是坚定。
仿佛她真的是他的此生挚爱。
礼官在旁唱和,帝后随即行拜礼。
周妙宛没有功夫惊讶,她就像一具提线木偶,静静地跟随指示完成一个个动作,越过一道道门槛。
礼成,百官同拜帝后。
周妙宛悄悄望了一眼李文演的侧脸。
他遥望远方,目光远阔,似乎未察觉到她的偷偷打量。
可是他又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眼下,你还没有动摇吗?”
是啊,享天下人的尊崇,坐拥权力巅峰的快感,确实很让人心动。
可又如何?
周妙宛没有回答他,用沉默给出了答案。
阳光下,她眉心的花钿映衬着她雪肤粉腮,美得让人惊叹。
繁复的大典一直到正午,到最后,周妙宛已经觉得自己浑身无力,可偶尔瞥见一旁的李文演,见他似乎比先前还要更加精神,心下不由喟叹。
他对权势的渴望,早已深入骨髓。
周妙宛心中失笑。
不知是他伪装太好,还是自己之前太过于天真,居然真的会相信他淡泊名利、与世无争?
帝后同祭帝陵后,今日的典仪终究是告一段落。
文武百官们各回各家各找各妈,而周妙宛也终于卸下了沉得要命的凤冠,在凝夏的捏肩中舒服得直哼哼。
“当皇后,没点气力还真不行。”周妙宛一面说,一面给自己捶着腿儿。
若一辈子都要这样前行,那她觉得和坐牢也无甚区别,可她想到半年之期,想想今天快过去了,又少一天,心底就高兴了起来。
说起来,她并不是多么信赖李文演口头的承诺。废后的旨意在手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她知道李文演巴不得皇后换人呢,是以那日他过于激动的情绪,她只觉得是他被驳了面子挂不上。
他就是一时不能接受她居然真的对她无动于衷了而已,周妙宛想得很明白。
是夜,御前来了人通传:“请娘娘预备着接驾,皇上他稍晚些便来。”
他居然会来?周妙宛不太能理解。
既而她想,来就来吧,左右她只用待半年。
李文演的御驾姗姗来迟,周妙宛早早就在殿门口等着了,她恭敬行礼。
“臣妾见过皇上。”
她眉目和顺到李文演几乎要以为自己出了幻觉。
“起罢。”他没多看周妙宛一眼,径直往殿内走。
小桌上,是早备好的武夷岩茶,放的时间久了,有些冷了。
周妙宛便道:“臣妾给您再沏一壶。”
出去沏茶,正好又可以少和他独处一会儿,周妙宛算得清清楚楚。
这一躲便是小半个时辰。
待她重新端着茶盏回屋,就见得李文演独坐于桌前,单手支着头,似笑非笑地斜眼看她。
屋子里只他们两人,旁的下人都叫他遣退了出去。
“皇后叫朕好等,”他说:“莫不是故意在躲着朕吧。”
“怎会呢?”周妙宛说:“这武夷岩茶还是您下午赏的,臣妾可是问过懂茶的宫人,这茶叶最是讲究,要精心泡的。”
李文演未置一词,只等她给自己倒茶。
末了,一饮而尽。
他搁下杯子,说道:“安寝吧。”
周妙宛不知自己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躺在他身边的。
自从发现李文演心有不轨之后,她再也没有和他同床共枕过了。
他早发现了她的局促,轻笑道:“前日,朕说的是半年为期。”
周妙宛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心情:“是的,半年为期,这半年里,臣妾会当好这个皇后的。”
李文演侧过身看她:“那身为皇后,同夫君共眠又如何?”
见周妙宛不答,他饶有兴味地继续追问:“身为皇后,为皇帝延绵子嗣又如何?”
周妙宛登时就要从床榻上跳起来,她警惕地揪起锦被急急后退:“我只说当好皇后,从未说要做你的妻子,你既心中有旁人,连合卺酒都不愿与我喝,又何必强求?”
见状,李文演竟笑得开怀。
他说:“放心,朕从来不会强求。”
强求有什么意思,让你来求朕才有意趣。
“如果朕没记错的话,洞房夜的第二天,好似是你强拉着朕,饮下了那杯合卺酒?”
这件事周妙宛自己都快忘记了,听他忽然提及,立马道:“当时不过是想试一试您罢了,做不得真。”
他竟然顺着这话继续往下说:“那朕先前的梦话,亦当不得真。”
周妙宛诚恳道:“皇上,与其让宫中多一对怨偶,不如让这天地间多两双璧人。”
此话一出,李文演骤然黑了脸。
周妙宛摸了摸脖子,不知哪里惹得了他,但见他似乎没有对她动手动脚的意思,也就当没看见,自顾自躺了下去。
夜深了,躺在她身边的李文演突然开口。
“谢丞相有意,将家中嫡女送入宫中。”
谢家是极为重要的文臣一派,周妙宛点了点头,了然道:“臣妾晓得了,会安排妥当的。”
李文演失语了。
直到她的呼吸声平稳地传来,他仍没有睡意。
不是因为那杯茶。
李文演没有睡,起身凝望着枕边人的睡颜。
这几个月来历经了那么多的风波起伏,她大大小小也受了不少伤和打击,可她没有自怨自艾、没有顾影自怜,总能替自己找到好好活着的办法。
深渊里爬出来的人总是会被发光的东西所吸引,李文演也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