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松下有鹤
“郡主从何得来的?”
扶姣颇有些骄傲,抬首道:“我用了整整十日,凭印象画出的。”
很少有人知道,扶姣有过目不忘的记忆力,在图画上尤其明显,但这项天赋并没有被她重视,平日基本不怎么用,扶侯甚至都不知女孩还有这才能。
这张舆图就摆在皇帝书房,扶姣无聊时对着它看了几遍,其中的山水没看清,但做了重点标志的粮仓和屯兵地记得清清楚楚,她道:“和舅舅那儿的那张,绝对有九成一致。”
剩下的只是一些无伤大雅的细节。
“……郡主想做什么?”
扶姣走到他面前,仰首,很有些兴奋道:“我想去救舅舅。”
“只凭这张图?”李承度亦回视,语气淡淡,好似在看一个天真的孩子。
这张图如果交到扶侯或者徐淮安之类的人手中,能发挥很大作用,可在扶姣手中,就如同一幅真正的画。
“当然不是。”扶姣凑近,点着舆图中的某处,“我们可以去招兵买马,看好路线,再攻回洛阳。”
至于招兵买马的花费,扶姣也早有准备,她道:“阿娘在离世前给我留了点东西,应当可以吧。”
李承度以为,留了点东西是类似几间铺子的家产,但是在看到扶姣取出的那块刻有“明月商行”四字的小印时,心中那一直以来的的不解顿时有了答案。
明月商行,大鄞最大的商行,资产富可敌国,但凡得它相助,便是再弱的势力,都能在这风雨中有一席之地。
怪不得,即便到了雍州,扶侯依旧对这个女儿百般容让。
第三十章 · ?
其实这方小印, 并不是扶姣直接从母亲那儿继承的,明阳长公主离世时她才七岁,如此贵重的信物怎么敢交给一个孩子。长公主对夫君扶侯不信任, 便把东西交给了皇后,让皇后等到合适的时机代为转交。
彼时长公主想的是, 就算皇后独自吞没了这间商行, 那也是留在自家人肚子里,总比成为扶侯起事的倚仗好。
不出她所料, 扶侯在她离去后果真百般试探过扶姣, 他知道妻子经商有奇才, 名下资产颇丰,料想会留给女儿,但没想到长公主留了这么一手。
扶姣也是及笄那日才知自己富可敌国, 起初皇后并没有对她说明月商行代表的意义, 只是她好奇问了句能买什么东西, 皇后就开玩笑似的随口轻飘飘一回,差不多能买大半个鄞朝罢。
所以, 这会儿她说有足够招兵买马的银子, 也多少有点玩笑的成分, 事实上并不是十分确定。
见李承度沉默着不说话, 扶姣兴冲冲的心从天上慢慢回落, 伸长了脖子看他,试探道:“不大够吗?”
她想了想,“其实还有些别的, 只是都留在了洛阳, 不知还能不能取……”
说完掰着手指头数,“能够买来一两万人马就行啦, 我们就出其不意杀回洛阳,救出舅舅他们就跑,宣国公他们自己都有一大堆烂摊子,肯定没有闲工夫追我们,到时就找个小地方占山为王,隔山观虎斗,管他们打得怎么样,哼……”
皇帝好歹是一国之主,被她说得今后好像要去当土匪山大王。
李承度听得莞尔,这位小郡主总是有办法叫人啼笑皆非。
哪止一两万,便是十万二十万人马,明月商行养起来也不成问题,她恐怕都不知道自己这个“富”,到底富到什么程度。
“郡主得到这方小印时,难道没见过什么人吗?”
“唔……”扶姣心虚地转了转眼,“舅母倒是带我去见过几个,也就那么一回,后来……后来我太忙了,就没特意传过,反正他们只认我和这小印就是。”
哪是什么忙碌,分明是她自己懒得打理,以不会经商的借口,完全按照以前那般经营。商行那几个掌柜想来清楚她习性,也不过多打扰,只在吃穿玩乐上按时奉上最新最好的,偶尔送来账本,都被她丢到一旁。
全国最大的明月商行,被扶姣当做了珍宝阁、制衣铺之流的小金库,若是被人知晓,想必要气得吐血。
听她回答,李承度就了然了,她应该完全没了解过这间商行。
他提起小印,将它轻轻放回扶姣手心,微凉的指尖相触,让她轻轻动了动,歪过脑袋看他,不知是什么意思。
“郡主所言,可行。”这么一句话,让扶姣双眼噌得亮起,李承度不紧不慢道,“但招兵买马并非这么简单的事,郡主想要的是未经过训练的平民散兵,还是现成的将士?若是后者,那付出的就不止银两。”
现成的兵哪有那么好捡的,运道、筹谋、天时和人力缺一不可。如果只是凭借银钱和粮草,那大可以招来众多乱世中无依无靠的平民,这是个可观的数字,但是否有一战之力,战力几何,就很难确保。
扶姣琢磨了会儿,越想越头疼,最后一恼,“这难道不是你该操心的事吗?我出银子就可以啦。”
李承度沉吟,似在思索,那双沉静的眼眸看着扶姣,“那么,我为何要帮郡主呢?”
诚然,在看到玉玺和这方明月小印时,他亦有不可避免的动容。大约是傻人有傻福,小郡主运道出奇得好,在她自己都未意识到的时候,旁人想要的一切都在暗中送到了她手中,但凡李承度稍微有心,都能轻易从她手中得到这些。
不知是因着那一点未泯的良心,还是觉得欺骗一个小傻子会遭报应,他没那么做,且此时也没有应她的打算,因为这明显是个麻烦,大麻烦。
见扶姣仍在思索,李承度回身再度落座,给自己倒茶,提起茶壶,视线停留在那细细小小的水柱上,修长的手稳而有力,不曾有丝毫颤动。
他行事总是如此,不疾不徐,好像万事皆成竹在胸,这种沉稳从容是他人少有的,也很容易给人安心,令人觉得他无所不能。
至少扶姣就这么认为。
那个答案,在来时扶姣就已经想好了,组织过语言,眨了眨眼道:“因为跟着阿父,没有跟我有前途呀。”
李承度刚把茶盏送到唇边的手一顿。
“你难道想不清楚嘛,阿父手下能人众多,那么多都是跟着他风里来雨里去的老人,很得他信任。”扶姣负手踱步,煞有其事地讲道理,很是语重心长,“你太年轻了,在那些人眼中说不定还乳臭未干,平日肯定没少遭排挤罢?你看,整日独来独往,连个朋友都没有,也只有王六那样的小傻……老实人才会跟着你。”
说着一停,很是神气地回看他,“跟着我就不同了,马上封作大将军,银子、人手都随你调度。等事成之后,只要你想,我和舅舅他们找个地方隐居,把人都留给你也未尝不可,这难道不比在阿父那儿当个小都统好?”
“年轻人,眼光要放长远些,虽然如今我看着没阿父厉害,但你看这些,假以时日必定不差——”
小嘴叭叭一顿,分明还没影儿的事,经她一说,倒好像马上就能当皇帝般激动人心。李承度看似认真听着,实则越来越忍不住笑意。
“郡主。”他仍在座上,打断她,眉眼中很有些温和,“请过来些。”
“什么?”扶姣疑惑地看去,瞧不出他的意思,便不大乐意地往那边走了两步,正嘀咕有什么事,下一刻左脸就被那只手轻轻掐了下。
很轻的力道,一掐即撤,扶姣差点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等意识到后,那双眼果不其然地瞪圆了,看看他,再摸摸脸,“……你做什么?!”
“方才有只飞虫。”李承度很淡然道,手已经搭回了椅背,毫无做坏事的感觉,“已经帮郡主弹走了。”
那是弹吗,分明是掐罢?扶姣狐疑地盯着他,也有点不确定,毕竟李承度不像是那种会捉弄人的恶劣性子,他十七岁时就沉稳得像个老头了。
最后不大高兴地唔了声,“那你直接说就是,不可以随便掐脸。”
“好,下次一定。”李承度依旧是恭敬模样。
扶姣今日未施脂粉,脸蛋素净,捏起来的感觉很柔软,像是略带弹性的面团,细腻光滑,和李承度想象中别无二致。
那天看到渥丹的举动时,他就有些想试一试,只是克制了。但今日看着她在面前喋喋说道,总觉得那下面是一只憨憨的小狐狸,或者说是只摇着尾巴的欢快小狗儿,一时没忍住,就上手了。
可惜不能过多停留,时间再稍微长些,指不定要被咬。
“我说的这些,你觉得如何呢?”扶姣问他,仍是很自信的神色,根本就没想过他会拒绝。
李承度确实也没拒绝,微微颔首,道:“兹事体大,请郡主容我考虑几日,再予答复。”
的确是件大事,不能轻易定夺,扶姣很大方地应了,“那就好好考虑罢,给你三日,你是个聪明人,定知道如何取舍的。”
在架势上倒把一些官场老臣学了个十足,不知方才那些忽悠人的话,是不是就是往日在宫里听多了模仿的,有模有样。只太稚嫩了,叫人难以重视,也只有李承度会耐心听她讲诉。
他最后还认真问了句,“有这样的资本,郡主去请侯爷,他未必不会答应,为何会来寻我?”
“阿父不行。”扶姣摇了摇头,面上有一闪而过的失望,“他不会去救舅舅的。”
她已经完全看清了,阿父根本就不关心舅舅的死活,如果阿娘还在,也许有那个可能……可能就如同世人常说的罢,人走茶凉,阿娘这个维系的纽带没有了,即便是她,也无法让阿父有所动容。
相较于近十年来只是见面,而没怎么关心过自己的父亲,扶姣内心更愿意当做亲人的,还是舅舅一家。
想到这些,扶姣有点低落,很快就恢复一如既往的模样,郑重对李承度道:“我相信你。”
…………
回郡守府的路上,扶姣脚步很是轻快,面上还有点儿小得意,脑海中仍不住浮现李承度最后那带着些许错愕的神色。
他肯定是被自己那一声相信给震撼了。扶姣无比确定地想,这是她从书中学得的方法,利在前,只能些许动人心,真正要收服一个人,还是要靠情、靠义、靠本事。
这三者她都不缺,收服一个李承度自然是不在话下。
相比于阿父,还是她更有当主公的资质罢。扶姣叹了口气,可惜她没有争天下的雄心,不然帮舅舅拿回江山也未尝不可,但那太累了,况且……舅舅连拿玉玺盖折子都嫌累,那个位置,他八成也不想再要了罢。
等救回舅舅,他们就寻个世外桃源,一家人吃喝玩乐,也很不错。
小算盘打得啪啪响,扶姣又从侧门溜进府,进倚阳居的刹那,忽然神色一顿,想起了什么,那个凶她的人,她忘了让李承度去找他算账!
犹豫的神色在面上闪烁不定,扶姣颇为苦恼,再走一趟,她觉得路太长很累,可是放下,她又不能咽下这口气。
长这么大,还没几人敢在她面前甩脸色摔门。
脚步无意识地慢慢往里挪,才要绕过墙角,就隐约听见了里边的交谈声。
是两个缩在廊下避风的婆子,她们负责院内外的洒扫,平日也难得见几次主家,规矩没那么严,嘴便不牢靠。
“前些日子那位被侯爷关进柴房里,发那样大的火,后来放出来,如今还不是没事儿人似的。”婆子感慨,“到底还是有子傍身得好啊,瞧瞧,府里内务还是能管着,虽然没名没分,但谁敢小看她。”
另一人附和,“那是,咱们这位身份是高,听说娘是什么公主,可是不是说皇帝都要没了,什么公主郡主的,也就不作数了罢?侯爷如今也不往这看一眼,人说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可见这话是真真儿的。”
“是啊。”婆子跟着叹,“倒是个可怜的,脾气又大,小郎君日日来拜见都不得入门,等日后晓得是怎么回事了,指不定要怎么闹。”
扶姣一愣,疑惑地皱起眉头,她们在说的……是谁?
第三十一章 · ?
灰蒙蒙的天, 风嚎不绝于耳,门窗隐隐颤动,每发出一点声响, 渥丹的心就跟着跳一下,生怕有人直接推门而入, 发现老老实实待在房内的不是郡主而是她。
小郡主瞧着漂亮得和仙女儿似的, 偏偏很会抓人七寸,看出她喜欢吃, 直接用不听从就断食绝水来威胁她, 再不然就赶她出府, 让她和流民一起去领粥吃。渥丹没抗住,好在知道郡主是去找李都统,且说了两刻钟就回, 应当不会有大问题。
再者, 小郡主身边应当有人暗中保护, 她听人说侯爷派了什么暗卫跟着小郎君。对小郎君都如此,侯爷那样疼爱郡主, 应该更会护着罢。
可是, 眼下已经快半个时辰了……渥丹打开炉盖, 心不在焉地往里面添香, 忽然手一抖, 被动静惊得回头,双眼乍然放出光芒,“郡主——”
扶姣从窗边慢吞吞地爬进屋, 姿态不大雅观, 好在周遭也无人看见,渥丹忙上前帮她, 解帷帽,更衣,边嘟哝,“郡主去得太久了,期间小郎君又来了一次,说是什么做了酸枣糕,我没敢接,直接打发走了。还好只是小郎君,要是侯爷来了我就……”
“爹爹已经十多天没来过了。”扶姣打断她,指尖不小心勾缠住袖口纹样,慢慢扯出一条线来,渥丹便去取小剪子。
她低头专心剪线时,扶姣很认真地打量着。
原本那夜在她怀中哭过后,扶姣就渐渐有了把渥丹当自己人的意思,奶娘盼儿她们都不在,总要有个得用的人,所以今日出门才会让她帮忙打掩护。但是……扶姣最讨厌骗自己的人,不管出于什么目的。
剪断线,换回常服,扶姣身上隐隐的不适感终于消失,眼神跟着去端吃食的渥丹转,等她把食盒中的点心慢慢摆开,再递来银箸时,才推开,“你认识循念的爹娘吗?”
渥丹起初没反应过来,半晌啊一声,“当、当然不认识啊,郡主怎么突然说这个。”
“喔。”扶姣竟很沉得住气,那双平日泛着天真的眼眸依旧没什么变化,略歪着脑袋看她,“我听别人说,他其实是爹爹的儿子,生母叫什么婉姨娘。”
渥丹一惊,干巴巴道:“这种事……我竟从来没听过,哈、哈哈。”
渥丹也是不会扯谎的性子,平日能忍住不说就很难得了,被稍微一试探,就不由露出马脚,即便是扶姣也能轻易看出蹊跷。
“真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