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松下有鹤
其实从对扶侯提出那个要求的时候,扶姣就已经隐约预料到什么了,但可能是小女孩儿的最后一丝天真,让她想最后相信一次爹爹,所以没有去过多仔细地看,因为此举可能让勉强维系的温情也破裂。
可李承度特意提起……扶姣的心微微跳了下,终究没忍住,“所以……爹爹果然又骗了我吗?”
李承度对上她的目光,那里面有着失望,再往深处,仍含着微微的期待,倘若他点头,那点泡沫定会马上破碎。
说不定,又会忍着说不哭,却转头成了小花猫。
“不。”李承度轻轻摇头,“郡主放心,人确实已死,那位小郎君,也远远被送到了别地。”
只是酒是被他换成的真毒酒,人也确实是被他所送走,这些无伤大雅的细节,就无需说得太清楚。
扶姣微怔,暗暗松了口气,面上状若无事地应了声,陷入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但眉梢却在不知不觉间扬起,唇畔也有了弧度。
待她重新看向前路时,终于记起一件很重要的事,“那我们现在是去哪儿?马上就去招兵买马吗?”
“招兵买马一事……暂且急不来。”李承度沉吟道,“在此之前,我要回故居一趟取个东西,郡主先随我走一程,可好?”
反正已经随他离开了,扶姣自觉如今什么都没,只有时间最充裕,无有不可道:“好呀,故居在哪里?”
“江北。”
第三十六章 · ?
江北距离雍州路程不短, 扶姣和李承度启程时尚未到立冬,但等他们一路慢悠悠地闲逛进入江北地域时,已是小雪时节。
她仍不知雍州的雪是什么模样, 江北先用一场初冬的雪迎接了她。
扶姣一如以往,正懒懒地趴在座上玩儿鲁班锁, 空间有限的车内堆得满满当当。一张菱纹栽绒毯从座上直铺脚下, 中置可收缩小桌,左右一隅各堆满了她沿途买的点心和玩具。她这段时日觉察出了民间这些小玩意的乐趣, 正是兴致最盛的时候, 每逢经过小城或村庄都要停下看看买买, 李承度没有施加限制,她买起来就无节制,不知不觉就堆了这些, 期间还送了许多给别人, 才让她仍有一份舒展的空间。
身披厚重氅衣, 领口添了圈绒绒的兔毛,怀中手炉散出暖意, 扶姣半点不觉寒冷, 专心致志地同鲁班锁较劲, 忽然车门外的李承度道:“郡主。”
她头也没抬地应了声, “怎么了?”
“郡主不妨出来看看。”
李承度一般无事不会打扰她, 扶姣抬首眨下眼,慢慢直起身,仍将鲁班锁揣在手中, 小小打开一条缝隙, 正准备问什么事,忽然呆住。
外面不知何时飘起了雪籽, 细细小小,若不细看还以为是淅淅沥沥的雨点,但等它落到深色外衣上,从一个不起眼的小点融成水渍后,才恍然明白,原是一场盛宴的前奏。
扶姣下意识哇得一声,唇畔因寒冷溢出茫茫白汽,双眸眨也不眨地看着面前缓缓飘落的一片雪籽,伸手去接,然后盯着它融化成水,指尖冷得通红也毫无感觉,“会变成大雪吗?会有积雪吗?”
“看它转成雪后,入夜会不会继续下,持续一夜就可积雪。”
扶姣瞬间来了精神,“那我要看着它,先前它是不知我在,知道后,定会变成大雪落一整夜。”
这样自信又幼稚的话,也只有她能无比自然地说出口,李承度莞尔,“那要出来坐坐吗?”
扶姣说当然要,迫不及待地取了暖炉推门而出,在李承度留出的身侧落座。
这段时日,她偶尔会像这样突发奇想与他同座,晃悠着小腿看风景,说是比透过车窗观望要更有韵味。
诚如扶姣自己所言,透过视野有限的车窗,和直面宽广的天地时,欣赏的画面和心境确有很大差别。这段时日她跟着李承度名为赶路,实为游山玩水,一路或看斜阳悠悠,或感受暖日照耀,又或听冬泉潺潺,将她从前向往的山野风光感受得淋漓尽致。
如今,她最期待的雪景也要来了。
雪籽作为前奏,往往要落小半个时辰,扶姣并不急,她如今也时常能有耐性了。从怀中取出糖果含了颗,她还欲再给李承度剥,被他轻轻摇头拒绝,“我不爱甜。”
“嗯?”扶姣眨巴眼,偏首看他,第一次知道这事,然后为他叹了口气,很老成般惋惜道,“那你失去了很多乐趣。”
这糖依旧是他先前给的那些,后来扶姣才知,是他亲手做的,没想到会亲手做糖的人,竟不爱吃。
李承度又是一哂,“让郡主帮我感受也不错。”
他这段时日笑的次数,比以往要多许多。扶姣没意识到,只觉得他眉目疏朗的模样看着极为顺眼,想了想道:“那也可以。”
说完就和他描绘糖果的味道,告诉他要先用舌尖品尝与糖衣最贴近的那层外皮,那是味道最淡,却也是最值得回味的。待那层外皮含化,紧接着里面的糖心就会流出,甜甜的如蜜般,还带着些许桂花的香气,在口中每寸天地肆意流淌,唇齿间都会溢满那香甜的气息,进而散逸到全身,直至每根头发丝都会惬意得变成甜滋滋。
不过是吃了颗糖,被她说得好似享受了一场盛宴,李承度眼神微动,扶姣就很得意道:“是不是想尝一颗了?哼,不给了,知道什么叫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吗?糖也是。”
李承度微微挑眉,正当扶姣以为他要讨好自己时,却见他从袖中又取出一包糖来,“郡主是不是忘了,我才是做出它的人。”
啊……扶姣鼓腮,她以为李承度都给她了呢,竟还私藏。
说起来李承度做的这糖味道当真不错,各式口味都有,重要的是不腻,她每天当糖豆般可以连吃三四颗。
其实并没有打算尝的李承度又将糖收了回去,“郡主这段时日吃得太多了,当心牙疼。”
“才不会,我每天都会仔仔细细清洗好几遍。”扶姣冲他不满地皱皱眉头,不过也没有要拿的打算,而是晃晃小腿,又别过去看雪籽,过了会儿再低头继续玩鲁班锁。
鲁班锁又名莫奈何、难人木,从名字就可见它的困难程度。常人一般玩六根木条组合而成的鲁班锁,但扶姣手中这个是用九根木条制成,她久久解不开,便有些不高兴,干脆往李承度手上一送,“帮我解开,我来赶车。”
说着,已经不容置喙地接过马鞭,有模有样地调整方向。
这也是她这段时日和李承度学的,从驾马车到识别方向,再到辨认可食用的果木,只要是她感兴趣的就学得飞快。大半个月间,二人露宿山林有,借宿农户也有,对于娇生惯养的扶姣来说这种住宿环境自然是极差的,但李承度每每都能收拾整理得恰到好处,且安抚她的不满也很有一套,不知不觉间扶姣就习惯了这样的路程。
轻轻扬起马鞭,扶姣也当玩儿般赶车,正兴致满满时,忽然发现雪籽已经转变成雪花,轻飘飘地落到马儿的鬃毛。
随之仰首,就能望见空中充满柳絮般的雪花,纷纷扬扬地飘落,聚集在各处。伸出手去,不多时袖口就积聚了极小的一层。
每一片雪花都是不同的形状,凌凌的,带来些许寒意,却仍忍不住欣赏它的美丽。
扶姣看得出神之际,额头被轻轻弹了下,李承度道:“郡主先回车内,雪景隔窗观赏即可,等积雪后再玩不迟。”
“……喔。”扶姣依依不舍地入内,若不是鼻尖和手指都被冻得红通通,定要再赖个小半个时辰,可惜她不曾练武,完全只能靠厚衣裳和手炉取暖。
回到车内,她也没急着喝热茶,而是和小孩儿般,继续巴巴伏在窗边,看雪花潇潇洒洒,听马蹄声笃笃而过。
按照李承度预想的路线,他们今夜其实可以抵达附近的村庄。大雪夜天寒地冻,能在农户家中借宿自然最好,可扶姣听后一直摇头,说是要在外面看夜里的雪景,怎么都不肯借宿。
“可以看够了雪景,再进屋睡。”李承度提议。
扶姣仍说不要,很坚持,“我就要在马车上睡。”
和这样的小孩儿讲道理,是不可能的,李承度思索一番同意了,“只能待在马车内。”
这算是各退一步,扶姣想想也说好,然后认真看过四周,选了个平坦背风的地方,作为他们今夜的落脚处。
深夜露宿山林其实是件极危险的事,但李承度艺高人大胆,不知多少次应了扶姣这不合适的要求,似完全不担心什么山间野兽之类的危险,可见他的骨子里本也有些肆意,只是从外表和沉稳的性情很难看出罢了。
拾来柴火,用石墙围成一圈,烧好炭饼和热茶,李承度照例在周围撒了圈药粉,又跃上高树去察看了什么,最后落地在挡风的巨石上刻下印记。
雪愈发大了,他在外面待了段时间,肩上就落了层不浅的雪花,靠近窗边时被扶姣看见,忍不住笑,“如果你在外面待一整夜,会变成雪人吗?”
李承度还认真思考了下,“有可能。”他只是不畏寒,并非能隔绝冬雪。
想到他白发白眉的模样,扶姣就乐不可支,她心底其实早早就做了打算,“我已经收拾好啦,快上来罢。”
之前在外露宿时,李承度都只歇在车辕,二人隔门而眠,但今夜下雪,饶是扶姣再清楚他寒暑不惧,也有些不好意思了。
李承度用男女有别的理由婉拒,扶姣便不以为意道:“反正此处无人,你我不说,也没人知道呀,何况……”
她乌眸转了圈,“为我办事,就是我的人了,不分男女。”
这样靠不住脚的理由,也只有她能随口扯出。见她很是坚持,李承度不再推拒,微微使力就上了马车,坐在扶姣为他理出的一角。
由于扶姣的娇气,小小马车内五脏俱全,从取暖用具到食水,应有俱有,每隔几日就会在城镇中采买补充。所以这会儿倚坐在马车中,确实比在一些农户家中要舒服许多,只是空间不大,不能随意舒展身躯。
倾两杯热茶,扶姣接过李承度刚烤出的土薯,外皮已经被他处理干净,烤后泛出止不住的香气,还有些烫手。
剥出雪白的内馅,扶姣每咬一口,就被烫得轻吐舌尖,便是这样也没放手,小猫似的模样令人忍俊不禁。李承度将另一份为她剥好,等转温后递去,却被拒绝了,她不满道:“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儿,难道吃个土薯也不会吗?”
难道会吗?看她腮畔沾了灰渍而不自知,李承度神色如常地嗯了声,收回手。
土薯为俗名,扶姣其实更了解它的其他名字,譬如淮山、白山药,以往只在药膳中尝过,还是第一次因李承度知道可以烤着吃。
其实没什么味,那点点甜都要仔细去抿才能感受到,但胜在新鲜,扶姣就也不介意这点口味问题了。
她胃口小,用这么一根烤土薯,吃些点心再喝杯热茶就饱了,此时浑身暖洋洋,伏在窗边不愿动弹。
马车停的位置极好,左侧被一块大石挡住,面前是几棵参天巨树,入冬后叶片早已落尽,唯余苍劲的枝丫伸入夜空,错落交缠。透过小窗看去,夜雪从树间中空洒落,黑夜中好似散着淡淡的光,耳畔不时传来篝火燃烧的噼啪声,极有节奏。
扶姣看着看着,从极有精神到眼皮微垂,最后泛出浓浓的困意。
迷蒙间,她自发地往身边的温热处靠,最后趴在了李承度膝间,浓密的乌发随之一散,散在他的身侧、手中,还不忘嘟哝,“我先睡,等积雪了,记得叫我……”
“好。”李承度口中轻应,视线仍留在高空那片直垂而来的雪,半晌,目光才慢慢回落,凝在膝间那已然入眠的少女身上。
他伸手,为她盖上了软被。
第三十七章 · ?
后半夜的雪比前半夜还要大许多, 照这架势,积一层可供玩乐的雪定不成问题,或许, 还会更厚。
风夹杂片片雪花,打着旋儿往马车边冲, 被那一层薄薄的帘子挡在窗外, 而后被羊角灯散出的热意融化,一方昏黄灯光照亮的天地间, 尽是这种横冲直撞的雪。
雪风的轻呼声不绝于耳, 眯了小半个时辰的李承度睁眼, 从罅隙中看到地面的一层银白,凝望了片刻,而后轻轻抽出身, 到篝火旁取出温好的酒。
不是什么琼浆玉液, 再寻常不过的烧酒, 小镇中十个铜板可换一壶,李承度买它时, 扶姣甚至没有认出这是什么。
但就着如此雪景饮酒, 灼热感穿喉而过时, 总别有一番畅然滋味。
这不是李承度第一次见到这种景色, 最初李家流放江北时, 就是比如今还要冰冷的深冬,大雪压枝,铺天盖地, 几乎每走一步都会陷出深深的脚印。歇在猎户留下的小屋时, 稍微往外一看,就是纷纷扬扬洒落的雪。
父亲不喜雪, 他有旧疾在身,这种天寒地冻总会叫他行走不便,更别说弯弓提刀。但母亲却爱极了江北这连片的银妆,犹爱温一壶烈酒,倚在窗畔慢慢啜饮,即便身处简陋的茅草屋,亦是从容淡然。
很难说,李承度的沉稳不是从母亲这儿习得。
他随意地倚着隐囊,一手捏酒壶,眉目间含了难得的慵懒,稍稍仰首,喉结轻轻滚动,将烈酒饮下。
正是此时,身侧传来细微动静,小郡主大概是失了趴伏的热源,不高兴地嘟哝出声,在梦里叽叽咕咕,却也不知在埋怨什么。她的脸因熟睡变成淡淡的粉,暖光映照下细腻如脂,让人很想轻捏一把。
李承度意识到时,指尖已经顺应心意点了上去,正想像上次一般时,指腹的些许凉意让扶姣迷迷瞪瞪眨了下眼,竟睁开来。
被抓了个正着,他依旧面不改色,从容地收回手,弹开车窗的一点雪。
“……李承度?”她的声音仍不清醒,像是在梦呓,根本没意识到他做了什么,而后轻轻皱了皱鼻子,“你在吃什么?”
微微辛辣的味道在车内回荡,李承度没回,反而低声问:“郡主想尝尝吗?”
半梦半醒间的扶姣毫不犹豫嗯了声,等壶嘴递到旁边,便小小啜了下,那双眼却并没有像李承度预料的那般变圆,而是更迷糊地眯成了一条线,想问是什么东西这么难吃,却在下一息没抵抗住更浓的困意,脑袋一歪,又睡了过去。
饶是李承度也微微诧异了下,扫过酒壶,不知是她沾不得酒,还是这种酒与她以往喝的太不同。
他看了会儿,唇边忍不住漾出笑来,这回毫无阻碍地点了点那小包子似的脸颊,帮她掖好被角,再将车窗完全合上。
不得不说,和这位小郡主一路而来的旅程,出乎他意料得轻快。虽然在世人眼中她娇气又任性,脾气坏,但在早经过父母亲磨炼的李承度眼中,这些并不成问题,端看他愿不愿意去顺着,会不会厌倦。
但兴许是小女孩儿家都有千种模样,每当他感觉已经读懂这位小郡主时,她又总能露出新的一面。不过其中最吸引人的并非新鲜,而是她的心境。
并非所有人都能通达至此,在经历过痛苦后,依然拥有探寻前路的热情。世人大都囿于眼前,为一时的得到失去而生而死。她则不同,即便被父亲背叛,依然能够迅速找到该走的路,这并非经过才智衡量得出的结果,该归为一种近乎野兽般的直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