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白鹿谓霜
宣帝看他,良久,才像是刚听到他说什么一样,“请罪?什么罪?”
刘兆自然不是真心觉得自己有罪,他不过睡了个女子,就算那女子有丈夫,那又如何?他是储君啊,天底下除了皇帝最尊贵的人,不过区区一个女子,如何便搅得这样他天翻地覆了。但他还记得母亲对他的叮嘱。
“哪怕是跪到膝盖烂了,哭到涕泗横流,磕头磕得头破血流,也得求得你父皇心软?你父皇如今生你的气,你现在不磕头,等你的储君之位被废了,你我母子就要给玉泉宫那个贱妇和她肚子里的孽种磕头了。”
刘兆以为自己哭不出的,但大抵是跪得他头晕眼花了,他浑身不舒服,眼泪竟也没什么阻拦地流了出来,乃至嚎啕大哭,涕泗横流。
“父皇,儿臣知错了,儿臣不该做那些事。儿臣很后悔,请父皇责罚,重重责罚儿臣。儿臣辜负了父皇母后的期待,儿臣以往太过任性,仗着父皇的宠爱,犯下弥天大罪……”他跪行朝书桌靠近,顾不得体面和倨傲,抱住宣帝的小腿,痛哭流涕,“……儿臣知错了,儿臣有悔改之心,再不会犯了。”
宣帝只沉默看着面前的这一幕,久久没有开口,等刘兆哭累了,才忽的问,“你今日来我面前哭,是真的知错了,还是怕了?你有多少事瞒着朕?”
刘兆茫然,不明所以。
“你说自己知错了,那朕问你,江南供奉给你的那笔税银,你用到何处了?东宫的吃喝穿用,皆由十二监所出,你用那些银子,做什么了?”
刘兆张了张口,“儿臣……”
“万贵人有孕,你有没有口出恶言,心生恶念,甚至,蓄意谋害庶母及弟妹?”
刘兆就算是吓傻了,也还记得这个不能认,“儿臣不曾,不曾谋害庶母啊!”
宣帝冷着脸,“是不曾,但不是不想,也不是不敢。你拿着那笔税银,让孙家结交拉拢朝臣的时候,是怎么想的?”宣帝低下头,直视着太子的眼睛,“是觉得,储君的位置,坐得太憋屈了,想朕快点给你腾位置?还是觉得,朕老了,该给你让位了?!刘兆,是不是?!”
“储君再好,哪有当皇帝好?”
“朕罚你禁足,你心里百般不愿,怕是早就想取而代之了吧?”
宣帝一句句的逼问,语速快得和他平日里温和的模样,大相径庭,他看着刘兆心虚地低下头,胸膛被失望、愤怒填满,他一把抓住座椅副手,厉声喝道,“这天下迟早是你的,你就这么等不及吗?!”
刘兆被质问得肝胆俱裂,他怎么都没想到,自己的这些动作和念头,竟早就在宣帝面前暴露无遗,他连一句话也回不上,呆呆愣住。
宣帝靠回座椅,深吸一口气,胸膛起伏着。当初前刑部尚书要查税银案的时候,他让胡庸拦住了,他只当太子奢靡,自己用了,直到魏戟请罪说出当时查出那笔税银流去了孙家。
他才知道,胡庸那时就没和他说真话,他的心腹,一手提拔的胡庸,在他和刘兆之间,选择了向储君示好。
真是他的好儿子,他的好臣子啊!
“既无话可说,便滚回你的东宫去。”宣帝闭眼,冷冷一句。
第132章 自作自受
东宫
宁氏低着头,见床榻上的皇太女沉沉睡去,便将帐子拉下来,因怕惊醒了小女童,动作很是轻柔。她起身,正要出去,就听见身后的门被打开了,一个人走了进来。宁氏抬眼一看,见是太子妃,刚要开口,却见她脸色惨白,神情恍惚,不禁吓了一跳。
宁氏下意识上前,口里喊了以前在府里才唤的称呼,“娘子这是怎么了?”
太子妃抬起头,牢牢握住乳母的手腕,力度之大,令宁氏一时吃痛,但她没有挣扎,只是抬手环住太子妃,如幼时哄她那般,轻轻拍着肩膀,“出什么事了?您别慌,奴婢在呢。”
太子妃没有说话,直到被宁氏扶着坐下,一杯热茶塞进她的手里,冰冷的手逐渐回温,涣散的意识也随之归来了。她张了张口,叫了一声“嬷嬷”。
宁氏被她叫得心都碎了,太子妃是家中长女,还不到两岁的时候,夫人就诞下了第二胎,是个男孩儿,太子妃又是姐姐,又是女孩儿,自然不如弟弟得父亲母亲宠爱。看母亲抱着弟弟,年幼的小女孩儿便泪眼涟涟地来找她,她奶大的孩子,怎么不心疼呢?小时候命苦也就罢了,长大了又没嫁得良人,外人只道当太子妃体面,是未来的皇后,可她晓得的,多少苦,太子妃都是朝肚子里咽的。
宁氏哽咽,连声应她,“奴婢在呢,您心里有什么为难的,跟奴婢说。”
“母后……”太子妃张了张嘴,觉得母后这个称呼,此时说出来,真是令人作呕,顿了顿,改口道,“她让我,用媛姐儿为刘兆求情。”
宁氏听得一脸疑惑,“用皇太女求情?”
“她给了我药,让我给媛姐儿服下。陛下恼怒刘兆,欲废储君,皇后想用媛姐儿的性命,来博取陛下的同情。”太子妃木着脸,解释道。她想起孙皇后说出这话时的神色,轻描淡写的语气,只觉得身上发冷。
她当时自然是不肯的,张口就拒绝了。
“母后,这法子未必有用的。储君之事,是朝堂大事,如何是媛姐儿一个孩子,便能左右的。”她绞尽脑汁来论证这法子的荒谬。
孙皇后却像是早就知道她要说什么一样,手轻轻搭在她的手背上,拍了拍,力道很轻,声音也很轻,“有用的。陛下只是生气,只要有件更大的事,把这事压过去。你想想,若你是陛下,孙女病重早夭,你可舍得去严惩痛失爱女、伤心欲绝的儿子?人心都是肉长的,痛不痛,只看你用的力够不够。”
“你还年轻,往后还会有更多孩子的。本宫和兆儿,都会记得你的功劳。你想想,陛下废储,对你又有什么好处,只要兆儿好好的,你依旧是尊贵的太子妃,一荣俱荣,一辱俱辱的道理,想必无需我教你,是不是?”
宁氏听到这里,早已吓得面如土色,张嘴说不出一个字来。
虎毒不食子,天底下怎么会有亲祖母,说出这样的话?但她很快想到,皇后不仅是祖母,更是皇后,是太子妃的婆母,是说一不二的长辈。
太子妃若不答应,一个不孝、忤逆的罪名,便可治她的罪,让她一辈子翻不了身。
这背后的道理,宁氏知道,自小熟读女德的太子妃,自然不会不知道,皇后对别人,也许还有所忌惮,但对她,却是无需有任何顾忌。所以,皇后连威胁的话,都没有说,大概是觉得,她除了答应和妥协,还有别的法子吗?
可是,自嫁进东宫,太子妃自认事事以婆母夫婿为先,恭谨孝诚,不敢有片刻的怠慢,即便刘兆的风流行径,让她颜面无存,她也不曾有过抱怨。
她为的什么?不过就是为了女儿,一切的隐忍、妥协,都只是为了媛姐儿。
她怎么可能去害她,那样小小的孩子,柔软地叫她母妃,睡觉的时候,要贴着她才能睡着,小小的手,握成拳头,抵在她的胸膛。她抱着她的时候,整颗心都柔软得无以复加,她宁肯自己去死,也不会去害媛姐儿。
“嬷嬷,我宁愿自己死……”太子妃颤抖着,抓住宁氏的袖子,哑声道,“我宁愿自己去死,她还那样小啊,我第一次抱她的时候,我就想,皇后不喜欢她,刘兆因她是女孩,连看都懒得看,那个时候我想,就算给我十个儿子,一百个儿子,我也不换的,绝不换的。”
宁氏亦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只能流着泪。
……
刘兆回来时,已经是深夜了。
守门的小太监听见动静,赶来开门,被他当胸狠狠踹了一脚,摔到地上,后背撞在石柱上,疼得立刻勾起了腰。
刘兆被帝王一阵质问,吓得肝胆俱裂,回到东宫,心里那股暴虐却涌了上来,他狠狠踩在那太监的手上,“狗东西,连你也敢看不起孤!你算什么东西,断子绝孙的玩意儿,也敢看孤的笑话?!”
太监不敢喊疼,自东宫被带走了一批人后,一直没有再派新的太监宫女来,人手不够用,以往轮值的班,如今都是他一个值了。是太子妃体谅他们,定了亥时后就不用守门的规矩。但这个时候,他也不敢解释什么,只跪趴着求饶,刘兆觉得没意思,才一脚踢开他,疾步朝里走。
回到殿内,刘兆怒吼,“拿酒来?!”
太监赶忙捧来酒,刘兆灌了自己一壶,身形一晃,眼前不由得出现自己跪在父皇面前,抱着他膝盖痛哭流涕的画面,霎时又闪过父皇阴沉着脸,一句句问得他哑口无言的画面,心头暴虐心起,一把抓起桌上放着的酒壶,狠狠朝地上摔去。
太监被这动静吓得不敢作声,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偏偏这又惹了刘兆的眼,他立刻想起,自己当着那些下人的面,跪的那数个时辰。
“都给孤滚!滚得越远越好?!都给孤滚!滚出去!”
他一边骂,一边将桌上随手抓来的茶盏茶壶,朝外丢去。几个太监躲避不及,被砸得连连后退,都怕触了刘兆霉头。
刘兆气急,一直将身边人赶得一个不剩,才回到屋里,将屋内所有瓷器,砸得一干二净,还不觉解气,又拿起酒壶灌酒。
太子妃进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喝得醉醺醺的刘兆,和空无一人的庭院。
她是来求刘兆的。媛姐儿再如何,也是刘兆亲生的女儿,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她也要来求,求刘兆让皇后收回成命。
看见满地的碎瓷片,太子妃没有理会,她踩着瓷片走到刘兆身边,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轻轻喊了声,“太子……”
刘兆已经醉了,没有反应。
太子妃抬起手,轻轻碰了刘兆一下,正要叫他,却见刘兆猛地暴起一般,“孤让你们滚!都滚!”
太子妃吓得朝后退了几步,后背抵着门,刘兆见她不走,皱着眉摇摇晃晃站起来,嘴里嘟囔着,“不滚是吧?”一边环顾四周,迷蒙的双眼捕捉到床铺边放着的鞭子,那是他跟太监玩情趣的时候,用的鞭子,自然是没有用在太子妃身上过。
但他已经醉得神志不清了,哪里会理会这些,上前一把抓住,回身抬手就要朝太子妃抽去。
眼看着鞭子朝自己闷头抽下来,太子妃避无可避,只能闭眼打算硬生生抗下这鞭子,就在这时,她听到“砰”地一声。
仿佛是什么人重重摔在了地上。
太子妃急急忙忙睁开眼,整个人傻在那里,愣愣看着眼前的一幕。
刚刚还拿着鞭子要打她的刘兆,此时整个人呈现一个坐着的姿势,他坐在地上,双腿直直地朝前伸着,前额有血,缓缓地流下来,一滴滴滴在他的衣襟上。
太子妃沿着那滴落的血,一点点朝上看,目光落在那根从刘兆后脑贯穿他整个颅骨,直直地捅出他的前额的铜针,瞳孔猛地放大了。他一脚踩在自己亲手砸碎在地上的茶壶碎片上,脚下一滑,整个人朝后一仰,头正正撞在落地铜制烛台那根铜针上了。
“救我……”刘兆朝面前人伸出手,声音微弱得几不可闻,“来人……来人……”
他想动,但那根贯穿他前后脑的,长达七寸的铜针,和沉重的落地铜制烛台,是一体的。把他牢牢钉在原地,动弹不得,挣扎不得,像一只待宰的猪,扭动着躯体。
太子妃下意识要张口喊人,却在那个声音从嗓子里钻出来的前一刻,闭上了嘴。她靠着门,闭着嘴,胸口剧烈跳动着,满脑子都是。
刘兆要是死了,她的媛姐儿,是不是就不用死了?
刘兆要是死了,媛姐儿是不是就不用死了?
她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在发颤,恍惚过后,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让刘兆去死吧。
他死有余辜,他害死那么多人,做过那么多天理不容的事,早该他去死了,他该死。媛姐儿那么小,就让刘兆去死吧……
当一个母亲,想要保护她的孩子时,是可以牺牲任何东西,胆敢做出任何大逆不道的事情。太子妃亦是如此,她没有动,没有喊人,只是屏住呼吸,眼睁睁地看着刘兆无力的挣扎着,看着他的口鼻涌出鲜红的血,看着他的手无力地垂落下去,直至气绝而亡。
直到刘兆断了气,太子妃才颤抖着手,推开门,她慌张朝外走去,刘兆寝宫的宫人太监,已经都被刘兆赶走了,太子妃很快走出了刘兆的寝宫,她慌张地朝自己的寝宫走,在她没有看到的远处,一个穿素白宫装的女子,隔着影影绰绰的枝叶,疑惑地看向这边。
周云娥皱了皱眉,停下步子,跟在她身后的宫女疑惑地唤了声,“娘娘?”
周云娥摇头,“没什么,不走了,回去吧?”
宫女自然愿意回去,大晚上的谁不想睡觉啊,这个时辰,连守夜的都睡下了,也就这位主子娘娘,睡不着要出来走,也不怕蚊子咬。
第133章 帝怒
立雪堂
陆则不在的日子,江晚芙不大贪睡,她醒得早,索性起来把昨晚看到一半的账本看了。惠娘看她看完了,才叫人去传膳。
“今儿膳房这赤豆甜汤熬得好,说是宝清的赤豆,又甜又糯。”惠娘服侍江晚芙用膳,看她吃的不多,有意哄她多吃点,就指着那赤豆甜汤说道。
惠娘都这么说了,江晚芙自然不好拂她的意,虽没什么胃口,也还是道,“那我尝尝。”
吃到嘴里,倒真的不错。赤小豆焖得很烂,红枣也煮得很软了,吃起来唇齿之间有股淡淡的豆香。
不等江晚芙吃完一碗,就看见纤云匆忙进来了,屈膝福身后道,“老夫人请您过去一趟。”
江晚芙有些纳闷,这个时辰,祖母不是正做功课吗,怎么会叫她过去。但她也没有耽搁,放下碗筷,收拾了一下,很快就带着惠娘,朝福安堂的方向去了。
到了地方,嬷嬷很快把她请进了东捎间。江晚芙进去一看,屋里除了老夫人,三房的人也在,皆是一脸肃色。片刻后,二房一家三口和陆致也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陆老夫人沉着脸,看人都到齐了,才朝陆三爷示意,“公主已经进宫了,人都到了,老三……”
陆孝朝嫡母颔首,才开口说话,他语速不快,语气也很平和,但说出的话,却叫众人吓了一跳。
“我早上得了消息,太子殁了。”
江晚芙听得一愣,下意识抬头。刘兆?伸手去端茶杯的陆二爷,亦是整个人一震,脱口而出一句,“怎么会?”
就算如今朝堂之上,众朝臣都在讨论废储的事情,但还在昨日,太子都还好好的,只是被陛下禁足于东宫,这才过了一夜,怎么会没了?那可是在宫里啊。
众人心头惊讶,不亚于陆二爷,但等听完陆三爷的话,却都陷入了沉默。
醉酒发狂时,踩上自己摔碎的茶杯,一头撞在铜制烛台上,铜针贯穿前后脑。且当时伺候的宫人太监,皆被他赶走,因惧怕他的暴虐,无人敢靠近。故而连施救的人都没有,第二天宫人发现的时候,刘兆的尸身都已经僵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