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怀璧 第37章

作者:木沐梓 标签: 强强 江湖恩怨 近水楼台 古代言情

  这天晚上,卫嘉玉又回到了儿时的万府。

  偌大的庭院里人来人往兵荒马乱,他跪在院子里,低着头神色木然地看着一双双鞋子经过眼前,下人们端着水盆和纱布行色匆匆地从他身边跑过,但又像没人能够看见他。

  连着几个晚上,他像是已经很是习惯了这样的场景,已经能够立刻意识到自己这是又到了梦里。

  没等他反应过来这是何时发生的事情,恍恍惚惚间就听见屋子里传来万鸿的惨叫声。

  他记得那天在花园,下人们匆忙将滚下台阶的万鸿送到离花园最近的园子里。大夫很快就来了,没过多久卫灵竹也赶到了。她那时候正怀着身孕,即将临盆,行动很不方便,进出都要有人搀扶。

  卫嘉玉听见她走进园子的脚步声时,心弦微微一颤,垂下许久的眼皮轻轻颤动一下,就看见一双水绿色的绣花鞋面从后头走了过来,经过他身旁。少年几不可查地挺直了他的脊背,就连从始至终都垂下的脑袋都略微往上抬了抬。

  事情不是他们想的那样……

  我不是故意把他推下去的……

  这是一个意外……

  几句话在他喉咙里滚了一遍。刚才在花园,下人们冲进来将人抬走的时候,他也吓懵了,这会儿才后知后觉的起了些委屈的心思。他眨眨眼,尽量压下眼角的涩意,感觉喉咙里堵了一团棉花。

  “娘——”那双水绿色的绣花鞋面经过他身旁时,他终于哑着喉咙发出了一声微不可闻的短暂字节。院子里没有人察觉到他在那一瞬间微微抬起的手指,似乎想要伸手勾住从身旁经过的衣摆。

  但是,那片衣裙从他指尖掠过,只留下一缕握不住的风。水绿色的绣花鞋面匆匆从他身旁经过,没有一刻的停留,一眨眼功夫就已经消失在了眼前的台阶上。

  “夫人,夫人您还怀着身孕,里头血腥气重,您不能进去——”

  “让开,到底怎么回事?伤到哪儿了,情况到底怎么样?”

  ……

  他跪在门外一颗心无限地沉到谷底,僵直的脊背又一寸寸地委顿下去,垂下了指尖。

  前厅绵延不绝的木鱼声还在敲响,那是闻朔离开的第三年,他突然间感受到了一种被困在原地,进退两难的孤立无援。自责、难堪、委屈、孤独……所有的一切汇聚成一种极度的自我厌弃的情绪,如同潮水顷刻间淹没了他。

  那是十岁的卫嘉玉,他不记得自己在院子里跪了多久。只记得卫灵竹从屋子里出来时,院里已经安静下来了。

  女子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望着跪在院子中间的少年。卫灵竹目光复杂地注视着他,少年的衣服上沾着血污,她这才发现他右手的袖子破了,手肘上划了一道口子,不过伤口已经凝结成血痂,应该是很痛的,但他从到尾没有提过一句。

  她忽然间觉得十分的疲惫,卫嘉玉跪了一下午的膝盖已经有些发麻,这时候,他忽然听见她说:“阿玉,你想留在府里吗?”

  少年眨了眨眼睛,他有些迟缓地抬起头看向她,像是过了很久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卫灵竹狠下心假装没有看见他眼里那一瞬间闪过的不可置信,继续说道:“你要是想出去看看,我可以送你去九宗静虚山,长安离这儿虽远,但你若是想回家,随时都可以……”她说到后来,渐渐没了声音,像是自己也说不下去,于是院子里又重新静了下来。

  “算了,”卫灵竹叹了口气,“我只是……”

  “我知道了。”少年打断她的话,一脸平静地说,“我会去的。不管你让我去哪儿。”

  ……

  尽管知道这只是梦境,但是醒来的时候,卫嘉玉依旧感到溺水一般的痛苦。有那么一会儿,他躺在床上许久都难以动弹,像是他的意识已经清楚地知道那不过是一场过去的旧梦,但是他的身体还困在那个院子里,迟迟没有办法挣脱出来。

  原来过去了这么多年,那些困住他的往事还是在那儿,从来没有同他和解。

  白天发生在竹园的事情又重新浮现在眼前。

  下午的阳光透过花窗落进屋里,四周静悄悄的,好似能听见屋外竹叶落地的声音。

  卫嘉玉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卫灵竹方才说了什么,他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的时候,已经掩去了目光中诸多情绪:“你当年从没告诉过任何人这件事情。”

  卫灵竹淡淡道:“你既然已经知道她的身份,就该知道这世道对她这样的女子不易,她好不容易有了一个能够安定下来落脚的地方,我也无意叫这府上其他人知道她过去的经历。”

  卫嘉玉垂眼问道:“你当年送我上山,可是因为她的原故?”

  卫灵竹不答,卫嘉玉于是又问:“那是因为万鸿?”

  堂中妇人叹了口气:“当年的事情已经过去了,我怎么想并不重要。”

  闻玉站在一旁,不明白这对母子在打什么哑谜。但她先头已听万鹄说过有关冬娘的事情,此时听他们对话,仿佛十几年兜兜转转,二人还是陷入了一局死棋。

  在这满室寂静中,卫嘉玉听她忽然开口,冷声替他问道:“怎么会不重要呢?”

  闻玉心想:对卫嘉玉来说,其他人怎么想都不重要,只有卫灵竹能够审判他的罪责。于是卫灵竹决定送他去九宗,他便放弃了申辩,顺从地离开了这里,之后的十几年里几乎再也没有回来过。

  如今十几年过去,他终于问了这个问题,可她还是不愿告诉他。

  于是闻玉开口替他们掀翻了棋盘:“到底是多重的罪名,十几年也该赎清了吧?”

  大约头一回有人这样质问她,这一声振聋发聩,叫卫灵竹也不禁一怔。她还记得卫嘉玉年幼时的模样,全天下再不会有比他更乖巧懂事的孩子了,他听话的简直不像是她和闻朔的孩子。但她把他送走了,他走时想必很茫然,他不知道自己还有哪里做得不够,思来想去,只能将这件事情当做一种惩罚。他做错了事情,所以母亲不愿再将自己留在身边。

  她望着眼前的青年,像是忽然才意识到她已许久没有见到过他了。那个分别时尚还年幼的孩子,如今已是个芝兰玉树般出众的青年,但她给他的时间实在太少了。

  “我当时送你去九宗,并非是因为冬娘或是万鸿。”卫灵竹看着堂下的长子,缓缓开口道。她一生好强,从未与人示弱,在这件事情上,她终于承认道,“我送你离开,是因为我害怕你被我困在内宅,最终变成如我和你父亲那样。”

第57章 第五晚·爱别离(二)

  冬娘的牌位供奉在城中的灵敏寺后山祠堂内。

  当年万学义南下剿匪途中遇见了流落在外的冬娘, 听说她与家人走散,无家可归,于是将她带回了府上。

  万学义公务繁忙很少回家, 府上的人也待她很好,就在她以为这样平静的日子能够一直这样下去的时候, 卫灵竹嫁进了万府。

  当年, 卫灵竹丢下船帮赶去云落崖搭救闻朔。船不能在通州久待, 于是按着原定的计划先一步去了松江府。等卫灵竹回来后, 才知道那位白姑娘在不久前已经独自下船离开。卫灵竹没有派人再去打听她的消息,这只不过是她行船途中伸以援手过的一个苦命女子罢了。

  但没想到, 时隔八年, 二人竟会再一次在金陵相遇。

  卫灵竹头一回在府上遇见冬娘时, 甚至没有认出她就是八年前在江上见过的那个白衣女子。与八年前相比, 她变化太大了。那时的她瘦骨嶙峋,面容憔悴, 但是此时的冬娘面容娇美,气质沉静, 丝毫看不出当年落难时的样子。

  与之相反的是,冬娘却一眼就认出了她。

  同八年前一样, 卫灵竹还是那样风姿卓绝, 光艳动人。只好在,她似乎并没有认出自己。

  这位新来的夫人显然不太擅长打理内宅的事物, 她能指挥得了一大艘船上的男人, 叫他们对她唯命是从, 却分不清各类繁琐的礼仪, 不知道该如何与这城中其他高门大户的夫人相交。好在万府没有多少复杂的人员构成, 免去了许多妻妾间的争风吃醋。

  万学义还是很忙, 一年之中回家的日子很少。冬娘帮着卫灵竹一块打理账本,有一日忙到深夜,她正准备从屋里离开的时候,见女子坐在灯下,一手支颐,神情疲惫。忽然喃喃自语似的开口道:“你说像他那样的人,那几年是怎么忍受这种日子的?”

  冬娘心中一惊,她无措地看着坐在灯下的女子,但是对方显然没有想着得到一个答案,于是这个话题就此打住。那更像是一句酒后的醉话,说的人和听的人都该忘了,可是冬娘没有办法轻飘飘地忘记。因为她意识到,卫灵竹原来早就已经认出了她。可她是什么时候认出自己的?又有没有告诉过这府上的其他人?

  那些疑问像是一颗种子,深深地埋进她的心里。对她来说,过去犹如炼狱,她好不容易逃了出来,以为终于能够过上平静的生活,但是命运和她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像是告诉她这样的日子都不过是她偷来的,那些她不想提及而用谎言编织出来的过往,迟早有一天会被揭穿,而卫灵竹出现在这儿,就是为了揭穿她的谎言。

  从那晚开始,这样的念头不断地折磨着她。她开始怨恨,怨恨过去,也怨恨卫灵竹。

  终于有一天,她着了魔似的盯着灶台上的汤药攥紧了手心——就在这时,那个孩子闯了进来。

  卫嘉玉有一双很像他父亲的眼睛,深情又薄情。看着你的时候,像是能猜透你心里想的一切事情。当年在船上,曾有弟子酒后轻薄了她两句,他们都以为她是哪家逃出来的小妾,看她的眼光便和其他人不同,像是她就能叫人随意欺辱似的。

  那一回,是闻朔发现替她教训了那人一顿,又警告他要是再有下回,便要将事情捅到卫灵竹面前去。那弟子也知道要是卫灵竹知道此事,只怕自己立即就要被赶下船,听见这话酒已醒了大半,哭天抢地地跟她道歉,再也不敢在她面前造次。

  那天闻朔转过身看了眼她下意识背到身后去的右手,意有所指道:“这世道虽苦,但总有出路,若是困在过去泥足深陷,再想抽身也就难了。”

  那天那个闯进来的孩子,见她站在灶边,也是那样一双像是已经看透了一切的眼睛看着她,他撞破了她的心魔,也撞散了那些虚妄。那之后她独自躲在灶台后哭了一场,哭完方觉世事一场大梦,半点不由人。

  “那她究竟有没有在你娘的汤药里下毒?”闻玉和卫嘉玉走在灵敏寺后山,快到祠堂的路上听他说起当年的事情,不由追问道。

  “我不知道。”卫嘉玉沉默片刻之后,这样回答她。

  他从厨房回来到底放心不下,去竹园将见到的事情告诉了卫灵竹,卫灵竹屏退了左右,沉吟片刻后只说这件事情多半是个误会,她自会调查清楚,又叫他不要整日将心思花在内宅这些事情上,自管好好读书,这些话也不要再说给第三个人听见了。

  卫嘉玉以为她不相信,不免有些急切。过去卫灵竹在家的时间少,不知道他幼时住在高门大院里已在卫家见过不少这样的事情,父子兄弟离心离德,妻妾之间勾心斗角,为了夫婿宠爱,争得管家的权力,什么下作手段都是寻常。她虽无害人之意但也没有防人之心,卫嘉玉冷静自荐道,要是卫灵竹担心初来这府上就发落侧室有损主母的名声,大不了将这些事情交给他,他有法子替她查清楚真相。

  没成想卫灵竹听完这些话后更加生气,问他从哪里学到的这些,这几年在卫家闻朔是怎么教的他,难不成就尽教他这些内宅争宠,打骂奴仆的事情了?

  她很少冲他发这么大的火,目光中掩不住的失望。卫嘉玉显然也叫她的怒气吓坏了,一时间哑口无言,要说什么都给忘了。但又觉得委屈,正巧下人送了汤药进来,不等卫灵竹发话,他便一下站起来,从对方手上将药抢了过来往嘴里灌,赌着气想要向卫灵竹证明自己所言不假。

  卫灵竹没料到一向乖巧沉默的儿子有这样出人意料的举动,慌忙站起来打落了他手里的药碗。那汤药洒了一地,药碗也摔得粉碎。卫嘉玉只喝了两口,怔怔看着眼前满脸惊惧的女子,他从没有见过卫灵竹这样惊慌的样子,即便是当初知道闻朔不告而别的消息时,她都不曾露出过这样害怕的神情。

  他后知后觉的意识到或许事情并不像他所想的那样,因为卫灵竹立即蹲在他面前,几乎算是失措地对他说:“你喝了多少?快……吐出来!”

  那是他少有的,能够确定他的母亲确实爱着他的时刻。

  那之后他昏睡了三天,醒来后得知了冬娘的死讯。有人说那碗药里有毒,但是府中又有人说大夫后来验过,证明他病中并非中毒。此事后来不了了之,因为很快卫嘉玉就被送去了九宗。

  很早以前,他以为卫灵竹是为了府内安宁,不想将事情闹大。但是现在才知道她分明是知道冬娘来历的,既然如此,她究竟知不知道三十年前深水帮灭门一事可能和冬娘有关?

  二人走到后山祠堂,此处供奉着不少牌位。许多年代已久了,渐渐没了后人拜祭,牌位上便落了灰。但闻玉还是很快找到了冬娘的那一尊牌位,只因在这老旧的祠堂中,那牌位被摆在了一处照的到太阳的窗边,牌位前还放了清水,显得十分清净,显然有人打理。

  冬娘过世已经快有二十年,不知何人竟还时常前来看望。

  卫嘉玉找着这寺中的和尚,问起祠堂中牌位的事情。负责看守后山的大和尚只说年年有人定期汇一笔银子过来,叫人看顾那牌位,却从没见人亲自来过,也不知究竟是什么人嘱托。

  无论如何,此人必定是和冬娘有关,可冬娘在这世上早已无亲无故,还会有什么人这么多年来还一直记挂着她的身后事呢?

  等他在这寺里走了一圈又绕回前殿,就瞧见闻玉靠坐在大殿前的石阶上,躲在树荫下乘凉。好在这寺里香火冷清,后山更是没什么人来,否则叫这寺里的大和尚见了,必定要念一声“阿弥陀佛”,说她佛前无状了。

  “接着要怎么办?”女子仰着头问他下一步的打算。

  “我不去就山,就叫山来就我。”卫嘉玉淡声回答道。

  闻玉是不知道卫嘉玉打算怎么叫山来就他,不过见他显然已经有了主意,便也没有追问。她只坐在石阶上,仰头朝着远处看去,见不远处是一片空无一人的枫树林,秋霜染红了枫叶,林中有一座碑亭,飞檐翘角古朴雅致,碑亭上似有什么熠熠生辉。

  “那是什么?”她随口问道。

  卫嘉玉顺着她的目光转身看去,忽然想起卫灵竹曾对他说过的话,不由顿了一顿才道:“他们说碑亭塔尖上的螭龙嘴里衔的不是石头而是一颗东海打捞来的珍珠,太阳底下有五色之光,能保一方风调雨顺。”

  闻玉听了,果真一愣:“真的吗?”

  卫嘉玉收回目光,摇了摇头:“多半不过只是谣传罢了。”

  但是闻玉对这个答案显然并不满意,她轻轻皱了一下眉头,不等身旁的人反应过来,便飞身掠过林稍,瞬间落到了碑亭的雷公柱上。

  卫嘉玉没想到她竟说去就去,抬头见她蹲在碑亭,歪着头仔细朝螭龙口中看了半晌,又伸出手朝龙嘴里拨弄了两下,取出龙嘴里东西,直起身捏着一颗珠子亮给他看:“是个铁做的小球。”她语气有些遗憾,好像当真以为能从里头取出一颗珍珠似的。

  ——

  “你不知道他过去是个什么样的人。”

  “那不如我们一块跳上去看看。”

  “他是会这样回答你的人。”

  ……

  阳光落在她身上,秋风将她的衣摆吹得猎猎作响,她像是一朵独自开在崖边的花,美丽自由,遥不可及。

  那一刻他像是忽然明白了卫灵竹为什么会在年轻时爱上闻朔,就像开在庭院里的海棠留住了行过万里的风。

  “你怎么了?”闻玉不知何时又落回了地上。

  她跳下来的时候,见他走神原本是存了几分吓他的心思的,但是等她真的如树梢上的花一般落到他面前时,卫嘉玉竟没有后退,反倒牢牢抓住了她的手腕,倒叫她愣了一愣。

  “你怎么了?”闻玉迟疑着又问了一次,惊碎了幻梦。

  她身后碑亭的檐顶挡住了太阳,卫嘉玉眼睛里的碎光随之黯淡下去。他握着她手腕的手指微微一动,闻玉看见他朝后退开几步,与她拉开了些许距离,确定她站稳之后,终于松开了握着她的手。

  很难有人能够折下悬崖上的花,就像没有人能够握住拂过指尖的风。

  佛殿下檐铃轻响,他如梦初醒一般背过身,殿中大佛拈花垂目,如在红尘外望着这世间陷于七情六欲苦中的众生相,无声叩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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