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心燎原 第64章

作者:松下有鹤 标签: 情有独钟 甜文 古代言情

  可是再过段时日,他就渐渐遗忘了初心,连自己是为何成了云氏的好儿子、慕笙月的好兄长都不记得了。因自从投向云氏后,他无需再考虑南音,无需再因尴尬的身份在府中和书院备受冷落,有云氏照拂,他才真正成为了慕家大公子。

  直到和南音的那场争吵,以及连日梦魇让慕致远渐渐想起往事。

  这只是让他愈发愧疚难当的一个引子,真正打击到他,让他决定疏远所有人,默默去当一个小兵的,还是这次殿试的失利。

  他本以为,凭借自己的学问和之前云氏的助力,怎么也能夺得前十,到头来却连前三十都未进。

  如果光是熬资历,他从一个小小的文职熬到有品阶都需一定年数。父亲慕怀林不会帮他,如今他和云氏疏远了,也不可能会再得到那边的帮助。

  这些结果似是在嘲笑他汲汲营营多年,亲疏不分,最终却只得了这么个下场。

  慕致远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十余日,天天借酒消愁,日益消沉,直到无意中看到南音幼时赠他的书。

  书中歪七横八地写了些字,大约是南音那时初学写字,又因眼疾不便写下的。她请他不用太逼迫自己,只要兄妹相互扶持,无论他是功成名就还是当个只能挣几两银子的小卒,她都不在乎。

  慕致远恍惚摩挲那稚嫩的字迹,忆起很小的时候母亲的话,思索良久,不顾慕怀林等人的反对和不解,竟在一次招募令中,去了军营。

  便有了如今一身朴素站立在这里的他。

  曾经那样伤害南音,慕致远意识到作为兄长本就不堪,更不配受南音容光照拂。如果他因此乐颠颠利用身份而大肆得利,南音知道后,只会更加瞧不起他。

  于是他硬生生忍耐住了,全部沉默示人,不管其他慕家人如何交际,他依旧每日去营中当个不知名的底层小兵。这儿甚少有人知晓他的来历,给予他的,都是他凭本事得来的待遇。

  不得不说,在军营的这段时日,慕致远得到了十足的磨练。如今他整个人消瘦是消瘦许多,但目光比以往八面玲珑的圆滑,更添了些坚定。

  他在其中认识了一位朋友,那人亦有同胞妹妹,相差三岁而已,待妹妹极为疼爱,那点子月钱全都用来买礼物了,说是要趁妹妹出阁前待她更好些。

  怀中揣着那点月钱累积起来买的礼物,慕致远胸中暗暗激动。他这段时日都没去找南音,趁着这次机会,想在临别前把礼物送出去,若是能……说几句话便更好了。

  克制住心情,慕致远默默等待,一步,两步,三步……就在南音即将抵达他身前时,一道身影如风般擦肩,直接越过他走向了南音。

  是韩临。

  韩临卸去盔甲长剑,一身锦袍,像个风流倜傥的贵公子,含笑道:“作为兄长,我来背妹妹出阁,不为过罢?”

  侍女们面面相觑,挽雪凝眉沉思。

  惠宁大长公主出声道:“自是可以的,你也是南音兄长,如何不行?”

  韩临便直接站到南音身前,俯下身子,轻声道:“南音,上来罢。”

  他眉眼是难得的和顺,没了小将军、小霸王的桀骜,显得平易近人起来。有人内心嘀咕,那传言中还说皇后和英国公世子有私情,若是真有甚么,如今怎么可能亲自来送嫁?可见那真真是编出的谣言。

  南音微顿,像是微微抬首往慕致远那边看了眼,旋即收回目光,攀上了韩临的背。

  身体慢慢腾起,随韩临托住她的手,视线也随之上升。

  作为尚未及冠的少年,韩临肩背不算宽厚,但手臂的每一寸肌肉都结实有力,背得轻松,行得稳重。

  短短的几十步路,让韩临想起了许多,与南音的初见,以及和她相处的每一刻。

  前些日子他和南音的流言在长安城传得沸沸扬扬,韩临怒火冲天之际,还曾有过思量。审慎思考过一番,他甚至对暗中来府中的绥帝道:二哥身份使然,注定要引风波,南音若嫁与你,今后必定还会遭逢许多意想不到的问题,你虽能护住她,但不一定能让她安安稳稳。

  紧接着大胆提议,说若是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言下之意是可以把流言坐实,换他娶南音。

  然而深思熟虑的话,绥帝听后只是投来淡淡一眼,无惊无怒,没有任何波澜。

  只是那样看了他一眼,就径直离开了。

  韩临挫败垂首,知道自己在二哥面前还显得太过稚嫩,甚至都激不起他出声拒绝的欲望。

  输得一败涂地。

  但许是因为早有预料,心中隐隐做好了准备,他并未伤心欲绝,只是止不住惆怅失落。

  毕竟,他也当真无数次想象过和南音共度余生的场景。

  “南音……”

  南音轻轻应声,柔软的呼吸就在韩临耳侧。

  她有一种温柔的力量,也许并不能算强大,但总能轻易让韩临平静下来。

  “二哥行事素来坚定,他待你至诚,既娶了你,一定会好好爱护你。”他的声音很低,话语内容让南音微微惊讶,眼神柔下来,“是,能嫁与先生,是我之幸。”

  “能娶到你,也是他之幸。”走到辇车前,韩临在原地顿足,“他也有缺点。”

  “嗯?”

  韩临道:“二哥看着贤明,其实是个独断之人,凡真正想做一件事,他都会一条道走到黑,八头牛都拉不回。他是一国之君,手握生杀大权,能够劝他、敢劝他的人少之又少。便是我,有时候明知他的话不对,也不会反驳。”

  他笑了下,“毕竟天子之怒,不是所有人都能经受住的。”

  南音跟着无声弯了下唇,没有说话。随着和先生相处日久,她也发现了这点,但并不影响她对先生的敬仰,人无完人,有缺点才正常。

  “我不知你们二人将来会如何,他对着你,又是否会有妥协,但……”他迟疑了下,接道,“你要记住,不能万事都顺着他。若实在劝不住,便送信给我。别忘了,你如今是明仪郡主,英国公是你义父,我,我是你兄长。”

  南音默然片刻。

  人非草木,她从前迟钝,不懂世子之情,不代表一直没有察觉。但知晓之时,先生对她的情意已经明晰,她不可能再有其他想法,于是只能继续故作不知,和韩临愈发保持距离。

  “谢谢。”凤冠两侧的珠翠轻轻摇晃,南音偏首看向这个年纪轻轻,已有了卓越功绩的少年,想再说些感谢或祝福的话,又止住了。

  他并不需要这些。

  世子是热忱坦率的少年郎君,她相信他不会困在这段并未真正开始的朦胧感情中。

  韩临在这简单的两个字中,隐约感觉到了更深的意思,不由一哂。

  南音还是懂他。

  在礼官无声催促的目光下,他把南音送上辇车,紧接着翻身上马,声音遥遥从晨风中传来,“阿兄送你进宫。”

  ……

  纳采问名时,立后圣旨已经由鸿胪寺官员设案奉告天地、宗庙。

  为免她受累两次,绥帝特令册封和大婚在同日进行,于是今日需得先行册封皇后大典,再行大婚。

  辇车四平八稳,南音坐在其中闭目小歇,半倚着挽雪,由她轻轻按摩肩颈。

  观南音妆面无丝毫损毁,挽雪颔首,示意侍女将脂粉撤下。她起初担心皇后因出阁落泪,但娘娘远比她想象中镇定得多,即便在小佛堂拜祭生母时,也只是微微握紧了她的手,没有真正哭出来。

  “辇车通过正门后,会在太极广场停顿片刻,由礼官上陈致词。等礼官回来,会有人奉上册宝,内赞接过,娘娘就能下辇往香案走去,跪受册封……”挽雪不厌其烦地将接下来的流程叮嘱了几遍,南音认真听着,将每字每句都记在心中。

  为了立她为后,先生可说是排除万难,其中阻力非常人所能挡。

  即便无人对她说过这些,南音也能够想象出此事的艰难。

  她既然应下先生成为他的皇后,与他并肩而立,就会尽自己之力做到最好。起码,不能使他丢脸。

  册封、大婚这等大事都不能出现任何差错。

  她在脑海中将流程演练一遍,即便闭目,身心也没有完全放松过。

  随着辇车穿过正门,接下来的每一幕都按照挽雪所言,连时刻都把握得十分精准。

  凤冠沉重,南音步履却丝毫不显迟钝,举手投足皆稳重有度,使不少观者出乎意料,心中都默默颔首,对这位天子力排众议立下的皇后有了丝赞许。

  全部流程走下来,南音浑身已被汗水浸透,礼服厚重,几乎毫不透风,额头也有了涔涔汗水。

  挽雪忙令一众侍女给她擦汗补粉,请她转乘厌翟车,往内殿更衣。

  “陛下何在?”抿茶润了下唇,南音稍稍恢复体力,出声询问。

  挽雪平静的面上流露一丝笑容,“待会儿娘娘便要乘厌翟车与陛下会面,同去接受百官敬拜了。”

  被方才的册封大典转得头昏,南音都忘了,她有些不好意思,不由莞尔。

  钦天监特选的黄道吉日,漫天霞光直至此时仍然不散,铺满整个天幕,将皇城每一处的飞檐翘角都染成金黄。

  绥帝早早便立在大殿阶前,等候厌翟车将他的皇后送来。

  一身玄色衮服,戴十二旒冠冕,腰束金带,龙行虎步,单站在那儿,便有浑然天成的帝王之势。

  南音被扶下厌翟车,遥遥望见绥帝的第一眼,几乎在原地怔住。

  她从未见过绥帝这般模样,他在她面前,大都温和体贴,丝毫没有旁人口中的冷酷模样。

  此时此刻,她才隐约领会到,那些人口中说的君威,的确能够一眼就震慑人心。

  绥帝提脚,三两步朝她主动迎去,伸手接过南音,掌心暖得发烫。

  南音因这滚烫的温度发颤了一瞬,“先生。”

  她微顿,改口道:“陛下。”

  “不必换。”绥帝道,“私底下,如何习惯便如何唤。”

  南音嗯了声。

  按照正式规矩和礼节,她和绥帝此时并不宜牵手,但绥帝本就为她改了许多繁冗的礼节,这点小事,礼官等人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百官早已着朝服在金銮殿前的广场等候多时,见绥帝终于携新后而来,有些不知慕氏女模样的官员不由老远伸颈张望。

  起初,只能瞧见一道和陛下并肩的身影逆霞光而行,相貌笼在余晖中模糊不清,只隐约可知颇有雍容风范。待人慢慢走近,面容渐渐入眼,方知光润玉颜,华容婀娜,在高阶上迎风而立,恍若天女落凡,等闲不可轻视。

  登时有不少官员呆若木鸡,久久怔愣,直到礼官高唱,方回神俯首,对帝后同行大礼。

  百官跪拜,齐齐祝贺之声直冲云霄,在耳畔久久回响。

  万人之上,莫过于此。

  南音忍不住失神,在绥帝握紧的力道中清醒过来,这一刻前所未有地意识到:余生,她当真要与大绥的天子并肩而行了。

  **

  受过帝后敬酒,崔太后笑盈盈看南音被送往椒房宫,见绥帝还有些时辰才能回,便先行去椒房宫中。

  内外殿有近百侍女侍奉,喜榻也围了十余人,随时等候差遣,见了太后纷纷行礼。

  “哀家与皇后说些话,你们先在外等候。”

  众人会意,这是要在新后刚入宫时,先行叮嘱些话儿了。

  按序退出内殿,侍女将门轻轻合上,发出轻轻一声哐响,南音耳畔的世界陡然清静许多,她还有些不习惯。

  如今她头戴龙凤合同纹的红缎,需得等绥帝来挑,不大方面起身或视物,太后便按住人,免了她的礼。

  内殿烛火明亮,八根高柱摆在四角,每柱都摆放了十余根红烛。在正中的桌上,摆了两根高达近半丈的龙凤喜烛,长影覆在椒房的墙壁上,烛焰强劲旺盛,几有冲顶之势。

  太后抬目瞭望了圈,触及内壁,唇畔浮现笑容,“南音,你可知这椒房的每一角每一桌,都是少章亲自布置。”

  “先生曾与我说过。”

  太后点头,她几乎是看着这个外甥长大,从未见他在这些事上如此用心,但想到这是南音,好像也不足为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