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糯团子
白芷垂眸,在磁盒中挑出一支簪花棒,碾碎了细细敷在宋令枝手上,花香拂面。
宋令枝一手撑着脑袋,美目轻阖,昏昏欲睡。
她这两日总睡不好,梦里总会浮现水榭那女子披头散发找自己索命,惊醒后宋令枝寻白芷打听,却并未听说坤宁宫有事发生,那女子竟如凭空消失一般。
白芷低声:“奴婢听说,因着太子殿下生辰,皇后娘娘连训人都不曾,说是为给太子殿下积福。”
宋令枝闭着眼睛点点头。
既然训人都不曾,那女子应该还留着命才是。
白芷温声:“姑娘,改日奴婢陪你去寺庙上上香罢。”
红墙黄瓦,庭院深深。
先前在江南宋府,闲暇之余,白芷也曾和秋雁打趣,不知京城好风光,可是如话本所言一般,富贵风流。
如今真入了宫,却只觉步步如履薄冰,令人生畏。
宋令枝低低应了一声。
将睡欲睡之际,忽见身后絮絮叨叨的白芷没了声响。宋令枝困惑睁开眼睛,四下寻人:“白芷……”
红唇轻动,模糊的视线逐渐明朗清晰,宋令枝猝不及防,和铜镜中一双黑眸对上。
沈砚一身鸦青色雨花锦圆领长袍,手上捏着一对红翡翠滴珠耳坠。
他垂首,目光沉沉:“别动。”
宋令枝僵直着身子,杏眸圆睁,盯着铜镜中为自己戴耳坠的青色身影。
沈砚从未做过这等子小事,握着耳坠的手不甚灵活,好几回,耳坠带着的银针险些扎破宋令枝耳垂。
白芷垂手站在身后,提心吊胆。
铜镜前的宋令枝亦是悬着心。
沈砚一手抬高宋令枝下颌,好不容易才将一对耳坠戴上。
金线滚边竹叶纹暗花锦衣曳地,宋令枝满头珠翠,羽步翩跹。
沈砚端详半晌,忽的抬手,抽走宋令枝鬓间的淡黄色垂珠却月钗,刹那三千青丝轻垂,鬓松钗乱。
珠钗随手丢在地上,发出不轻不重的一声,又骨碌碌昏到炕桌下。
白芷和秋雁不约而同吓了一跳,齐齐跪下:“殿下。”
沈砚面不改色:“起罢。”
他往后退开半步,太师椅拥着鸦青身影,沈砚坐在太师椅上,不疾不徐盯着宋令枝梳妆挽发。
纵使白芷手再瞧,紧赶慢赶,还是晚了一步。
夜宴设在潮音阁,四面环水,借着水声,丝竹悦耳,礼乐喧嚣。
曲桥相接,一众宫人遍身绫罗,双手捧着漆木茶盘,调桌安椅,捧箸布让。
为太子这场生辰宴,礼部上下忙活将近半年有余。
香屑满地,火树银花,礼炮轰鸣。
遥遥瞧见太子携太子妃,宋令枝慌忙垂下眼,目光匆匆,依稀只瞥见太子一身明黄袍衫,长身玉立。
宫人毕恭毕敬迎沈砚入席,末了,又屈膝福身:“宋姑娘,这边请。”
她笑笑,“皇后娘娘为宋姑娘另备了酒席,还请姑娘随奴婢来。”
宋令枝无名无份,确实不该出现在筵席上,皇后此举,亦挑不出半点错处。
宋令枝:“我……”
沈砚似笑非笑:“母后若是想我等会求父皇赐婚,也未尝不可。”
侍女心惊胆跳:“殿下……”
沈砚视若无睹,揽着宋令枝入席,徒留侍女窘迫站在原地。
宴上笙歌乐舞,觥筹交错。
宫人身着华服,为贵人送上佳肴美酒。
席间推杯换盏,其乐融融。又有西域进贡而来的鸳鸯果,其大小如桂圆一般,外壳嫣红如荔枝,剥去外壳,内里果肉却如牛乳白嫩。
因其每每成对结果,故又称鸳鸯果。
宫人净手毕,欲为沈砚剥壳去核。
沈砚冷声拒绝:“不必了。”
他亲自净了手,拿丝帕擦干。匀称指骨有力,手指修长白净,轻而易举剥去鸳鸯果的外壳。
银匙挑起黑色内核,白皙指尖轻捻起果子,并未放入缠丝梅花式果盘。
沈砚转眸侧目,鸳鸯果落入宋令枝口中,他声音慢悠悠:“……喜欢吗?”
席上安静一瞬,视线自四面八方而来,齐齐落在宋令枝脸上。
眉眼低垂,宋令枝拿巾帕轻拭唇角,试图忽略落在自己身上打探的视线。
那鸳鸯果酸涩呛人,甫一入喉,宋令枝连连皱眉,余光瞥见沈砚一瞬不瞬盯着自己,宋令枝强忍着唇齿间溢出的酸涩,纤长睫毛颤若羽翼。
好不容易,才将那鸳鸯果咽下。
转首对上沈砚似笑非笑的目光,一时之间,宋令枝竟分不清沈砚问的是鸳鸯果还是他替自己剥壳。
迟疑不定,宋令枝目光怔忪,挑了折中的回:“殿下剥的自然是喜欢的,只是……”
耳边落下一声冷笑。
沈砚眉眼淡淡,又送上另一颗鸳鸯果至宋令枝唇间,不容置喙。
宋令枝偏首侧目,小心翼翼往前,衔走沈砚指尖的果子。
酸涩之味瞬间浸润唇齿,混着酒味。
嫣红指甲紧紧掐着手心,宋令枝竭力忍着,才不教自己御前失态。
又是一颗鸳鸯果入喉,酸涩溢满唇腔,而后又好似有辛辣的酒味。
喉咙禁不得,宋令枝捂唇,接连咳嗽两三声。
对上沈砚一双讳莫如深的眸子,宋令枝陡然一惊,又连着呛住。
好一会,咳嗽声才渐止。
沈砚侧目,慢条斯理拿丝帕净手:“不想吃?”
喉咙难受得厉害,宋令枝怯怯觑着沈砚,缓慢点点头。
沈砚面不改色:“知道了。”
又唤宫人端来沐盆净手,不再如先前那般逼迫宋令枝继续吃。
宋令枝如释重负,端起茶盏轻饮,茶水入喉,唇齿间的酸涩褪去几分。
她稍稍松口气。
宫人上前,撤下果盘中的鸳鸯果。难吃的果子不在,宋令枝轻轻弯唇。
忽听耳边落下沈砚淡淡的一声:“都撤下。”
戴着青玉扳指的手指在案几上轻敲,沈砚转首,轻描淡写补上后半句:“……枝枝不喜欢。”
如墨眸子平静,似冰泉冷冽。
寒意沿着脊背往上,似被人扼住喉咙,宋令枝什么声音也发不出。
她只是轻轻地、轻轻地往后让开半步,任由宫人撤走席面。
洋漆描金案几霎时空空如也,只剩沈砚案前还剩一个自斟壶。
宋令枝瞠目结舌,又不敢多言,实在不解沈砚的阴晴不定。
沈砚自顾自为自己斟了半杯果酒,送入口中。他轻轻一笑:“枝枝,你总是学不会。”
学不会不惹他生气,学不会对自己说实话。
玛瑙酒杯轻搁在案几上,沈砚不紧不慢抬眸。青玉扳指在手心轻转。
他说过,不喜欢宋令枝骗自己。
……
晌午过后,宋令枝不曾再吃过东西。刚刚吃下的鸳鸯果又是酸涩难咽,宋令枝只觉腹中隐隐作疼。
她皱眉,面上却不曾显露半分,抬眸望向戏台上的舞姬。
细乐喧耳,台上舞姬婀娜多姿,舞步翩跹。
夜宴过半,皇帝迟迟未至,上首的皇后阴沉着脸,逐渐不耐烦:“再去找。”
皇后冷声,镂金菱花嵌翡翠粒护甲尖锐,“今儿是昭儿的生辰,陛下怎可不露面。多多派宫人去寻,本宫不信,陛下还会不在宫里不成?”
她的沈昭,合该得到世间最好的一切,怎可容他人忽视。
侍女垂首应“是”,又屈膝福身:“娘娘,太子殿下往日爱听曲,可要唤那莲娘上前?”
那莲娘生得一副好嗓子,皇后笑着点头:“让她上来罢,也好让本宫的昭儿高兴高兴。”
侍女福身:“那奴婢让他们撑竹篙来。”
莲娘莲娘,取自采莲之意,自然得乘着小舟而来,方不负这好名字。
皇后连声道“好”。
隔着朦胧雨幕,一叶扁舟沿着潺潺湖水而来。侍女踮脚眺望,狐疑皱眉。
她还未让那莲娘动身,这一叶小舟又是从何而来?
心中疑虑未消,潮音阁众人遥遥瞧见那小舟,笑着挽手倚在汉白玉栏杆上。
栏杆系着各色彩灯,光影交错,映照着数不清的笑颜。
“是那莲娘罢?听说那莲娘擅音律,一喉引百鸟朝凤,也不知是真是假。”
“管她是真是假,我们今儿可真真是有福了,竟能听见莲娘唱曲。她这人最是清高,先前国公爷八十大寿,请她,她还不肯去呢。”
“怎么没听见声,可是我站得远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