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阀之上 第157章

作者:诗槊 标签: 强强 相爱相杀 市井生活 古代言情

  “如果当时你们是郡府县府,这笔钱会花费多少?怎么花?”陆昭紧接着追问。

  这回却是庞满儿先反应过来:“王叡给郡的兵饷不能花,因为王叡发兵长安,胜负未定,一旦败了,郡府县府也要承担责任。唯一的办法就是先拖着,假装没有拿到这笔钱。左右赋税在要年底上缴结算,兵饷就只能在上缴后再发放。那个时候王叡是胜是败也能见分

  晓了。王叡败了,兵户们怕被连带问罪,不敢向郡府县府多要,郡府和县府便能留下一部分,中饱私囊。”

  “皇后,可不可以以此作为和郡县、世家谈判的筹码?迫使他们执行新法?”庞满儿灵光一闪,问道。

  “不行。”陆昭温和地否决了,“郡、县、本土世家,打击面太广。我们最好不要把事情变成问题。”

  陆昭也觉得启发得已经足够了,直接了当道:“我们先把河东郡去年县一级的财税账目认下来。东垣县如今已是公主的封邑,已经划分过专门供养公主户籍,东垣县令今年的考绩也会与郡府脱钩。我们先去东垣县,和他们打打交道。”

第373章 县令

  麻绳鞋踩在干燥的黄土地上, 随着一滴一滴的水洒在井台上,麻绳鞋便在地上吃出了一个印子。一个约莫四十岁的男子一把一把的从井里提水,提到井口, 喘了几口气。在一旁的女人便挺着腰走了过来,孕肚显然也不小了, 就着井口的高度, 把水倒进空桶里。

  “回屋里去吧。”男人抹了一把汗,拿过女人手里的桶,“怀着孕呢, 别干这些。”

  女人看着男人温柔一笑,却又扭身转进了厨房。大铁锅上放着蒸笼, 女子掀起蒸笼,等白腾腾的热气散开后, 两手飞快地捻起蒸馍装进一只海碗里,等海碗装满后, 又将剩下的用蒲叶包好。男人的手接了过来,将蒲叶包好的馍装在背篓里后, 便握着女人的手, 久久没有松开。

  “皇后要来河东,十里八乡的县令都被叫过去迎驾。”男人叹了口气,“东垣县是公主的封邑, 我是不能不去啊。你月份大了,我昨天从县城雇了两个人伺候你。”

  女人望着简陋的屋宇,握着男人的手, 道:“别麻烦了, 我和阿母搭把手就成。”

  男人朝厨房对面的里屋看了一眼,见门关得死死的, 便笑着道:“阿母的脾气,我都处不来,更别说你了。这些年,你跟着我,受的委屈最多。”

  午后,男人独自掩门而去,手里攥着典当自己冬被、冬衣换来的几吊钱,交给在门口蹲坐等待的两个婆子:“替我照顾好她们娘儿俩。”

  河东薛氏乃是武宗豪强,先前占领汾阴、临汾乃至万泉所包裹的大片汾水区域。在行台驻扎洛阳前,河东一郡的治安就出现了问题,渡口边县常有夜盗出没,各家部曲也都开始勤加操练。在杨茂及杨氏族人之死传至河东后,唯一全身而退归来的薛家便成为了万众瞩目的对象。如今,皇后要亲临汾阴,整个河东都为之震动,纷纷请求薛珪罢手,不要让行台对河东过分干预。

  薛珪一回到汾阴家中,便有不少族人登门拜访。薛珪大多时候闭门谢客,但也有推不掉的,那就是薛珪的族叔,薛永。

  薛永满头银发,拄着拐杖,此时只有叔侄两人,老人从眉下抬起那双精光不易露的小眼睛,对薛珪道:“最近河东风传你要分宗,门内也多有怨怼之声,我老朽昏聩,不知玄锡可否为我解惑?”

  薛珪叹了一口气:“门庭衰微,家中子弟各有志向,不能一心。行台在弘农遇叛军,洛阳又有盗马之事,与我家都不无关系。为保全大局,家族存续,晚辈这才提出分宗一事。”

  薛永点了点头,但也没有全信:“哎,既要应对行台于外,又要维持家声于内,你也着实不易。不过将分宗之事宣至行台,惊动皇后,未免有失妥当吧?”

  “族叔这么说,晚辈可要向您老诉诉苦了。”薛珪道,“行台莅临司州,皇后对薛家也是多有挂念,这本是朝廷对薛家的信任。可是家中子弟偏偏轻信杨氏等人的虚言,说行台不会尊重世家,定要以乡土河险以示行台。如今杨氏死了,皇后不仅没有牵连薛家,听说还要亲临汾阴,慰问家中族老,已足见重视。可是家中仍有子弟不满,更视晚辈为地奸,晚辈有苦难辩啊。”

  薛永闭着眼睛听了半晌,摸了摸手杖的杖头:“他们也是求进。光你一人进行台,对薛家助益也有限。你在他们面前,算是长辈了,多担待,多提携。”

  “族叔,求进也需讲究分寸吧。”薛珪道,“晚辈两个兄长俱已亡于长安,如今正是韬光养晦之时。况且我家遍布河东汾水,口以千计,怎可祈求家家得进,人人配印?若世上真有人能以此而兴家族,当做何为,当以何论,还请族叔教我!”

  薛永慢慢抬起头,谨慎地看了薛珪一眼。若真要为此,那就只有造.反了。

  薛永皱着眉:“年轻人心气高,不通事,还是次要,若是不受教,那也没有必要留在家族里。不过一家人,自己出手,终究伤了和气。皇后来汾阴,都要见谁?”

  薛珪道;“没说特别要见谁,不过按例,各县县令、当地郡守都要来的。”

  薛永点点头:“听说东垣县县令家里的媳妇要生了,见皇后的事,就不要让他出面了。让县里找个人代代吧。若皇后没有特别要见的人,倒可以安排在庄园内住上几日。”

  “是。”薛珪道,“晚辈去安排,族叔放心吧。”

  陆昭此次未带太多兵马,只有三艘大船,薛珪自然明白是怕激起乡怨,主动提出薛家也出一部分人参与沿途护卫,并率一众族人亲自来到码头迎驾。

  陆昭乘船远远望去,只见广袤的土地上遍是坞堡之类的建筑,每一个坞堡的周围还有数百户人家拱卫着,再往外围才是良田。封闭的坞堡如同匍匐在草丛里的一双双黑色眼睛,警惕地望着周围的一切,中原的百年动荡催发了人最贴近动物的本性。相比于王谢的堂前燕子,山水庄园,这些丑陋却扎实的坞堡才承担了整个华夏存亡的重担。

  薛氏是北方以武宗谋求上进的代表。在人人仕刘、石的时期,壮勇牺牲的一代人早已逝去,能够以顽强自保的姿态固守着传统,已是英雄筋骨。

  不过一个事物究竟有益还是有害,终究是要放在时代中去看。如今的坞堡在政治大环境下,无疑是阻碍河东回归正常秩序的壁垒。

  当时陆昭主动来见薛氏,却被其回绝,可见其乡土之势何其顽固。为了瓦解薛氏这一点乡土之心,陆昭也算是用尽手段。今日若能换得薛珪的合作,那么她也乐得节省一些斗争成本。

  用一臣,并非因其白璧无瑕。

  诛一臣,未必因其德行有亏。

  待陆昭登岸,薛氏等人早已跪拜在地。陆昭亲自将薛珪扶起道:“先前途经风陵渡,本欲登岸拜访,奈何风急浪高,阻人前路,使我不能一览河东风物。”

  薛珪虽然忐忑,但到底还有世家素养,连忙接话道:“风本无质,浪不过岸,又怎知何者为贵,何者为尊?”

  “不能令玄锡宽心以待,是我的不是。”陆昭听罢一笑,不仅没有追究前事,反而略有自责。以往陆家势弱,陆昭作口舌之争,也是情非得已。如今身居高位,再付口舌,反倒无益于大局。

  薛珪引陆昭前往薛氏在汾阴祖宅,一路上穿过大片庄园和田地,这些都是薛氏的祖产。陆昭旋即笑指道:“我生于扬州,当年会稽的田产也算不输你家。要按照如今来看,也和玄锡一样,算的上同出世家了。”

  薛珪忙道不敢:“谁不知江东富庶,冠绝天下,只怕石崇也要庆幸自己早生前朝啊。”

  陆昭连忙摆手:“我来此,可非为金谷斗富。只因时流总是不解,我既生于世家,嫁入皇室,何故要刀刃向内,妄执于新法。不过这几日玄锡所见所得,大概不会再有任何不解吧?”

  薛珪有些微微错愕,而后道:“刀刃向内,为去病灶。王叡当年祸乱司州,便是一大毒瘤。”

  “若为除一病灶便要次次动刀,这好人也要医坏了。不同病不同法,身有小疾,只要保养得宜,不使小疾爆发,即便不用金石,长命百岁者也有的是。难办的只是小疾酿成大患。”陆昭意味深长地看了薛珪一眼。

  薛珪闻言连忙跪叩道:“回禀皇后,我薛家虽无拯救苍生之力,但尚有守贞可夸。先前涉事子弟,已负荆跪叩于宗祠前,如何处置,只待皇后下令。”

  陆昭却笑着摆摆手:“罢了,大族家事,我是不愿插手。若当时玄锡能来风陵渡相见,应早料定家中子孙祸福,更应知并非我不能容人。”

  薛珪忙道不敢。

  陆昭道:“今日暂临汾阴,本该与时流宴饮畅谈。既然玄锡家事未决,我也不多作叨扰。我就先去苗郡府那里,待玄锡处理完家事,咱们再深谈如何?”

  薛珪本来想借陆昭之手,处理自己的家事,未曾想陆昭也不愿意管。可是那些族人仍在宗祠前跪着,无论如何,他都只能将这些人逐出宗门了,不然他连谈都没法和行台谈。

  “是。”薛珪无奈,一口应下。

  薛珪返回祖宅后,陆昭一行人也仅在庄园内休息片刻,随后换了一辆小车,不声不响,直接前往当地郡府。

  这几日酷暑炎炎,早晚竟无半丝凉风。陆昭素耐暑热,一向体不著汗,却也不想让一众人去日头底下凑热闹,不过是让几个辇官舍人,另并护卫亲从,外加王赫、李度两人随行。

  陆昭下车后并未直入郡府。

  郡府外围是高大的辕门,再往里是中门,中门再往里才是郡府日常的办公区域。高门高檐密不透风,四周都站满了军士。不过依例,四品以外的人只能在辕门外候着,辕门内是给封疆大吏和四品以上的高官停马车用的。

  这是郡府第一次迎接皇后。虽说河东郡迎皇帝都是常事,但那只和薛家有关,郡府难得沾光。此时郡府的苗淼战战兢兢地坐在中门内的官舍里,焦急地等着皇后的到来。

  自昨日起,郡府周围就开始戒严,平日的商户也都上好了门板,歇业三日,因此整条街都安静异常。

  这时格外打眼的除了西边陆昭这一行车马,还有从东面赶来东垣县令刘光晋和他的小灰毛驴。

  “你们几个,站了!”

第374章 稳槽

  两边都各自停下, 兵尉走了过去,见骑驴的一个人来,另外是一众人有兵有马, 便先走到陆昭这边。

  “哪里来的?干什么来的?”

  吴玥先施了一礼道:“我们从东垣县里来,听闻今年的税赋要按照新法交, 我家主人家产在东垣、汾阴都有, 想来郡府确认一下入籍的户数和田亩数。”

  那兵尉心不在焉地挥了挥手道:“先回去,这几日郡府没空。”

  “可快到六月了,年中就要上缴帛……”

  “我说缴个税你急什么啊?”兵尉不耐烦地打断了吴玥, “这个月先甭想了,皇后来河东郡, 所有郡、县的主官都等着接驾呢。等下个月先去问问县里,上面政策还不定什么时候有着落呢。”

  说完又打量了刘光晋一眼, 语气明显更恶劣了些:“你又是来干什么的啊?没看到这是郡府的辕门吗!”

  刘光晋没说什么,从怀里掏出了官牒, 递给兵尉。

  兵尉瞅了半天,就看懂一个县字, 但好歹有朝廷吏部的官印, 便装腔拿势道:“哪个县的?什么位置?”

  “东垣县县令。”

  兵尉打量了刘光晋一眼,然后扭过身,便往门里走便道:“等着啊, 我去里头问问。”

  兵尉穿过辕门,先往中门西边一个小厢房里探个头:“东垣县县令今天是要来郡府吗?”

  厢房里的一个老文吏皱眉嘀咕着:“他怎么来了?”随后,心里一惊, 赶忙对兵尉道, “在这等着,先别让他进来。”随后整了整衣冠, 又喝了口茶漱口,便飞一般的往郡府里头扎。

  虽然辕门内有专供来往官员休息的区域,却并非什么人都能进的。兵尉从里头出来,让刘光晋站在外面等着。

  陆昭轻轻撩开车帘,见府衙斜对面还有个茶竂,半掩着门,外面两只长条凳和桌子都没收,便嘱咐了吴玥几句。吴玥便走到刘光晋面前,拱了拱手道:“刘县令,日头怪毒的,不如咱们去那边茶竂坐坐,我家主人请县令吃茶。”

  刘光晋倒是没推辞,朝马车拱了拱手道:“那就多谢了。”

  主人家上了几碗凉茶,雾汐和庞满儿扶着陆昭下车。待众人各自落座,刘光晋道:“你们不是东垣县来的,也不是缴税的户。”

  “你怎么知道的?”庞满儿问。

  刘光晋道:“东垣县我基本都挨家挨户跑过,没见过你们,口音也不对。而且不管是百姓也好,豪族也好,没有上赶着缴税和确认田亩的。”

  陆昭端起茶先敬了敬:“刘县令亲力亲为,体察民情,是东垣百姓之福。”

  “嗨,什么福。”刘光晋喝了一口茶,眯着眼瞟了瞟外面的毒日头,“每年税都挨家挨户地收,想不体察民情都难。”

  “可今年就要施行新法了。”陆昭慢慢放下茶碗,“民籍交的税少了些,那些宗主乡贤的税没有变,税收的会不会容易些?”

  刘光晋也不看陆昭,一点一点用干草梗撇着碗里的一块水碱:“我看也难。”

  “怎么难?”陆昭问。

  “娘子看来是既没交过税,也没收过税啊。”刘光晋抬起头,晒得黑黑的脸一笑,露出一排白白的牙。他放下了干草梗,道:“前几年都好说,地方官员下去收,基本都能交。有不愿意的,顶多嘴里嘀咕几句,但终归还是交。毕竟县令后面站了几百个兵。世家大族们有的是荫户和田亩,也不愿意为这点税钱和地方官闹僵。”

  “可今年就不一定了。去年司州战乱加旱情,县里面基本没多少兵了。派人下去收,总有真心不想交的人找借口不给。手里有钱有粮,并不等于愿意把钱粮交出去,更不等于官府能从他们手里把钱粮收走。官府人手不够,就不能随便抓捕不交税的人,担心激起民变。为了考课,还要请当地的乡绅帮忙收粮税、补粮税,这就让世族更容易插手本地政事。”

  “最后,老百姓的税是缴了,官府却要给这些豪族填补,在账面上减户口、减田亩,县里的功曹也要请这些人来安排。等来年,能收上来的税就更少,能预留的支出也更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根子里早全烂了。拔毛鹅痛,鹅痛闹槽,稳槽的成本朝廷又不出,税怎么好收?”

  陆昭也不再喝茶,认真请教着:“可是那些宗主、乡绅,朝廷已经划好了帛和谷米钱粮,在缴税的时候抽出部分,归属个人。”

  刘光晋忽然睁大眼睛笑道:“娘子,这利益是朝廷划过去的,但这是人情,不是义务。律法上,县府承担收税的任务也承担收税责任。”

  陆昭点头道:“权责错位,这是新法的疏漏了。”

  “这也难免。”刘光晋摆摆手,“俗话说的好,兴一利而兴一弊,已经算是善政。上面对底下人的道德还是高估了。况且县府、郡府,权力和责任不能平衡对等,政策执行中只有走到最下面,才会把发现的困难告诉上面,毕竟官制都是层层奉上嘛。”

  陆昭了然一笑,“上面对底下人的道德还是高估了”这实在是太给面子的回答。背后不给面子的回答就是上面瞎制定瞎指挥。

  陆昭也明白,这是无数个自己这样的身居高位者,在制定政策上的局限性。

  高位者最瞩目的往往都是全局的、主要的、战略性最高的以及最政治正确的大目标,而非新旧政策交替杂陈中产生的个体的矛盾和局部的困难。朝廷知道要抓人口、土地账本,就要给良民减税,让荫户主动入良籍同时安稳豪族,但却忽视了县府和郡府的财政早已不足以支撑起施行新法。

  只有像刘光晋这样,在基层有着丰富的施政经验,才能清楚的看清新法所面临的选择限制和社会成本。

  而刘光晋的背后,潜藏的更是一个个颇有苦衷的县官。

  新法诚然在解决底层人民的不稳,但同样在给管理底层的官员施压。上层的决策难以充分估计政策出台后的复杂影响,就需要不断的试错。

  但对于基层来说,却是合理要执行、不合理尽量理解也要执行的痛苦与两难。而在既要也要的命令下,底层官员就只能选择自己付出成本最小的处理方式,如此便产生出行使权力的灰色地带。

  从政治稳定的角度来看,底层官员的不稳,往往是促成底层不满转向和国家对抗的关键因素,是极不可取的政治选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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