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阀之上 第17章

作者:诗槊 标签: 强强 相爱相杀 市井生活 古代言情

  元澈被她问得一愣,旋即皱眉道:“啧啧,这件事孤也苦恼。其实无论高门寒门,贵贱嫡庶,皆是江东子弟。白石垒一战惨烈,孤有心为这些人祭奠,奈何手下文员实在不多。这又是极重要的事,除却魏主簿,其余人文笔皆不甚佳,只怕辜负英雄。”说完忽换了一张笑脸,“不过你既然来了文书处,倒可分忧一二。想来郡主清词妙笔,必不负此任。”

  陆昭听完,已是一副极其不情愿的样子:“既然是要列小传,这么多人,殿下难道要让臣女挨家挨户走访么?”

  元澈瞥了她一眼,没好气道:“你当孤的文书处是这么好进的么?不过你既进了文书处,孤也不会薄待了你。如今文书处的薪俸是每月十二贯钱,禄米五石,正奉之外还有茶酒薪炭盐补贴五样。如今你吃穿用度皆是官中出,这些禄米和补贴到时候也可折算成钱,一并发放。”

  元澈一面为陆昭算计着这笔细账,一面命周恢将一张小案放在自己座位的下首处,又让他将名册放在一旁,另布置了笔墨纸砚,而后道:“你不便在正殿奉职,就在这里写,孤素日便在此处坐,料想也不算委屈了你。按照班次,文书处一月休沐四日,冬季卯时点卯,申时便可离开公署。”说完看了看窗外的日头,“如今时候尚早,你麻利着些,孤还急着要呢。”

  陆昭见他如此认真地玩笑,也甚是无语,见元澈已经站在门口,便走过去施礼恭送。却不料元澈一转身,反而走了回去坐在正坐上,随手拿了一卷《春秋繁露》来读。

  元澈手中拿着书卷,斜靠在凭几上,余光瞟了一眼方才送别不成略显尴尬的陆昭,语气慵懒道:“别在那站着干耗,那薪俸孤可不是白给你的。”

  此时周恢也皮笑肉不笑地向太子下首处那方书案上抬了抬手:“郡主请吧。”

  陆昭也不想做无谓的抵抗,只低低地应了一声是,便走过去坐下。元澈手下周恢等人也不管她,只见她自己研好了墨,打开一份名册,浏览了一遍,便开始书写。

  窗外早春的日光如同泻金,洒在两张几案上,一边年轻的小娘子素衣胜雪,轻援翰墨,另一边的公子斜倚竹榻,手执书卷。难得看到有如此岁月静好的一幕,周恢回了个身,悄悄打了个哈欠,调了调腿脚的重心,躬身低头,准备站着打个小盹。

  元澈也不理会,依旧坐在那看书,看得倦了便走一走,偶尔走到陆昭身后,看了看已经写好的诔文。她写的极快,文不加点,片刻功夫便已作出三篇。只见那墨色如新,字迹清贵华丽,字体也并非她之前用过的馆阁体,倒像是自己独创,笔锋凌厉,多骨少肉,阴劲透纸。

  元澈此时也耐不住技痒,从阁中寻出一卷质坚雪白的澄心堂纸,裁好铺开。他也不劳动旁人,自己研磨,之后执笔亦端坐书写起来。写到一半,他偏了偏头,看到依旧在一旁奋笔疾书的陆昭。她脖颈雪白而纤细,神情安然而平静,头上皆是如常的整套素色珠花,倒是昨日那支丁香色点在左鬓的一枚花缀子不见了。

  元澈停下了笔,目光黯然道:“顾老的事,你都知道了。”

  妍捷的笔锋顿了顿,最终重新落在了纸上:“嗯,我知道了。”

  时至晌午,泠雪轩已经差人过来问摆饭事宜。而东暖阁内心照不宣的两人,几乎同时完成了送往顾府的祭文。元澈将书好的祭文端详了几回,颇为志得意满,又看了看陆昭写的,忽然向周恢道:“你过来。”

  迷迷糊糊的周恢打了个挺,回过神来方知道太子是在叫他,连忙走过去。

  元澈问:“你看是孤的字好,还是她的字好?”

  周恢象征性地瞧了一眼,不假思索道:“自然是殿下的字好。”

  “那你倒认认看哪副是孤的字。”此时两幅字还未署名,而元澈此次所书也并非素日用的字体,而是用了与陆昭一样的字体,因此这一问反倒让周恢噎住了。

  元澈也不难为他,只道:“送给魏主簿,让他过目。”

  片刻之后,周恢复又进了东暖阁,指了指其中一幅道:“魏主簿说这副字写得更好些。”

  “如何?”得到夸赞而神采飞扬的太子对陆昭道,“孤到底比你多用了几缸墨汁。”

  陆昭好奇,从元澈手中接过两副字,左右对比了一回,只淡淡一笑道:“确实如此。”

  元澈见陆昭顺势而言,不做纠缠,反倒觉得无趣,思前想后,大概自古文无第一,她心里未必服气,不过性格使然罢了。最后,两人还是各题了名字,元澈将两副字重新交到周恢的手上:“送至文书处,让底下的小吏仔细装裱。再去备两套素服,下午孤要亲自吊唁。”

  听明白了是两套素服,周恢道了声诺,又问:“那午膳……”

  此时陆昭起身道:“那臣女先行告退,回重华殿陪父母用饭。”

  元澈似是对陆昭的话充耳不闻,抬脚便往外走,一边一脸不耐烦地对周恢道:“回泠雪轩。孤哪里有闲工夫和她在这耗。”

  元澈回到泠雪轩,胡乱吃了几口饭,又交代了冯让今日城门布防轮换之事,最后实在困倦,便回到阁中小睡了片刻。待醒他来时,只觉早已过了一日一般,抬头看了看天色却不像,一问周恢才知睡了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又问吊唁的祭礼是否准备妥当。

  周恢道:“都妥当了。会稽郡主已经换好衣服了,正随车驾在外面候着呢。”

  元澈点了点头,但早已起身,匆忙穿了鞋。周恢不料他竟这般迅速,连忙命人将准备好的衣服呈上来,几名内侍匆匆忙忙为元澈换上,又重新梳了头发,正了冠冕。“行了。”元澈不等内侍将氅衣为他披上,直接将其拿在手中,一边出门走到院中,一边将大氅一扬,披在了身上。

  元澈正要登车,只见陆昭已婷婷立在马车旁边,身后还跟着同样穿白的陆微。

  元澈原本身材极高大,吴国的安车又偏小,是挤不下三个人的。

  “怎么还有这个小东西?”元澈停下脚步,皱了皱眉。

  “不是……”周恢看了看陆昭,又看了看太子,一脸茫然,“一直有的么。”

  然而还未说完,便见元澈自蹬了马镫,翩然而去。

第43章 分离

  建邺城外的兖州军大营内,周鸣锋的胞弟周鸣镝准备最后一次巡视营地。自兄长被囚于吴宫内,他已数日不得安眠。

  作为豫州的世家,兄长又掌兖州重镇,负责联络各方的周鸣镝已竭尽全力,保持着最后的克制。兄长被太子扣押,他佯作不知,依旧认同太子给出的抱恙休养的说辞,日日写奏疏问太子安,甚至可以将军中部分事务送去吴宫以示讨好。

  周鸣镝早已买通吴宫内的线人,他知道兄长目前的处境,也知道兄长正极力斡旋与东宫联姻一事,更知道这个联姻无疑会将兄长的小女儿推进深深的宫墙内,只为保得这一代富贵。

  兄长是谋求废立的从犯,即便毫无证据指认,但若想平安着陆,在新君登位后依旧保持家门不堕,还需一门与皇家的联姻。这或许对于他的小侄女来说太过残忍,因为她注定要成为东宫的枕边人,也注定会被废位。如此,周氏这一代人的污点才会因一个无辜女孩的生殉而被淡化。

  可是即便这样,如今联姻的机会也没有了。

  周家在京中的人已经得了消息,清河崔氏的崔谅之女已备选女侍中。而陈留王氏子弟,在中书任职的王峤,居然推举吴王陆振之女陆昭备选。不知是否是两家有意向自己透露,但皆云此番备选是依太子意。

  周鸣镝起初也是不信的。后来他收到了消息,崔惟仁被派到建邺防御线上最至关重要的京口,而太子与陆氏女这几日几乎天天同进同出。此时他终于明白,崔王两家早已选择了要站的队伍,而之所以为此举,不过是要阻断周家的后路,让自己只能选择和太子拼命。而拼命的结果则是崔氏、王氏由于鼎力相助太子,而重新站在权力的浪尖。

  既然失去了和谈的机会,那就只有死战到底这一条路。昨日周鸣镝通过线人得知,今日太子要亲自前往顾府吊唁。而兄长周鸣锋处,如今也做好了宫变的万全准备。两人里应外合,若太子白龙鱼服流落宫外,倒也省了他们废立这一步。

  周鸣镝望着远处江水横流,浓云滚滚,北面仍有源源不断的兖州军、豫州军登岸,几天之内,己方兵力已增至六万余人。世家与皇权,南人与北人的决战就在今夜。若功成,那史书记载的他们便是肃清君侧,位极人臣,太子失德,错杀良臣,大魏就此形如傀儡。若功败,他们便是滥渔乱政,弑储谋逆,而太子运筹帷幄,以逸待劳,可书中兴皇权之功。

  而无论胜败与否,因皇权与世家再也退无可退,北人与南人都需要一次利益的重新洗牌,这场战争注定是一次无可避免的内耗。

  太子的车驾浩浩荡荡自宫门南出,朱雀桁上车水马龙,前往吊唁的人家数不胜数。因宫内提前通知了顾家,已有世家子弟提前带着童仆赶往朱雀桁周边地带维持秩序。

  陆昭与陆微二人先行入府。陆昭先以客人的身份入灵堂祭拜,随后换上斩衰。此时元澈已在正门院中受各家大礼跪拜,又许诺上书朝廷,追赠顾孟州侍中、骠骑将军、开府仪同三司。

  顾家人与交好的世族听到此言,皆是动容,也暗下决心在守卫建邺、拱卫太子时更加卖力。毕竟若太子胜,不仅南人拿下这个荣封轻而易举,各家子弟因功封侯也必不在少数,进而提升南人整体的地位。若太子失败,那他们就是乱臣贼子,死有余辜,北方世族的铁骑不会放过他们。

  此时还有些因信息滞后,或是尚未进入一流世族核心圈层的世家,看到这一幕也期望能赶上最后一辆青云直上的鹤驾。因此连忙通知家中子弟,回本土召集部曲乡民,筹集粮草兵戈,支援建邺。

  元澈先由顾承恩侍奉,束素练于腰间,之后步入灵堂。此时早有侍女上前奉了清水熏香,待元澈净手薰爇之后,顾承业方上前跪呈拜香。顾家皆入天师道,顾孟州亦有仙箓,随着院中道士念词颂咏,元澈拈香下拜三次,同时顾承业与顾承恩于东侧陪哭,陆昭则在西侧陪哭。

  之后元澈从周恢手中取过一方锦盒,对顾承业道:“这是孤与郡主所写诔文,还请郎君代为供奉。”宣纸洁白澄新,皆是御造,装裱采用三段式吴装,其触感平挺柔软,镶料配色清雅,装制切贴,整旧得法,细节处衬边、小托、补全、瓖攒无不精致细腻。而上书的两篇诔文字体清妍婉丽,但撇捺勾回之处笔法锋利,如同袖里藏刀,给原本文婧的字体注入了几分刚强凌厉。文章末尾则皆加盖太子朱砂宝印,使其更加庄重清贵。

  顾承业一眼撇过,他熟知陆昭的字体,她与近臣私下通信往来,一概不用馆阁,而是多用此体,绝不藏笔力。而这两篇诔文皆以陆昭字体书成,又加盖太子宝印,多少意味着身为北人的太子对南方世族的联合与肯定。他也意识到曾祖父将焦尾琴送给太子时,那番嘱咐包含着怎样的深意。

  顾承业将两份诔文一一呈奉在供案上,元澈亦瞥见桌上有只已经打开的衣匣,里面是一件旧衣,倒是与先前安插在重华殿的内侍所报无异。

  祭拜完毕,元澈亦到了回宫的时候,此时守候在灵柩旁的众人皆起身相送。陆昭也随众人走出,晧白削直的衣料与颈背贴合,身后是层层重重的白色帷幔,仿佛寒刃掷于万顷波浪之间。环绖遮蔽了她乌黑生光的发髻,凤目微垂如观音睥睨众生,但却无半分慈悲之态。其泪眼莹莹,眉宇间却无蹙蹙凄凄之色。

  这让元澈忽然想起了《论语·八佾》中“哀而不伤”一句。她唇线抿成的角度,眉睫画成的浓淡,一举一动的恰到好处,汩然潸然的恰如其分,将此四字批语完美诠释。元澈恍然间只觉得若百年后能得美人如此侍奉棺旁,纵是死,也值了。

  从流程上讲,元澈已经吊唁完毕,然而还是在顾府吃了一杯茶,又与各家叙了些话,方才离去。临走时,他忽然回头,问跟在身后的陆昭:“你何时回宫?孤将车驾留在此处。”

  陆昭闻言却敛袖谢却:“臣女谢过殿下,只是明日一早便是曾外祖的小敛,若来回折返,只怕多有不便,殿下不必留车驾了。”

  元澈点点头,敛期他也听顾家人说了,陆昭留在此处也是情理之中。“那好,孤仍留两卫给你。”但当他再度踱步离开时,心中忽然觉得惴惴不安,之后翻身上马如常,缰绳却在手中一滞。元澈回头瞥了一眼仍在人群中躬身送行的陆昭,只觉得这一望似是天涯永隔一般。然而他终是没有说什么,一鞭抽在马上,绝尘而去。

  晚膳时分,顾府已将所有前来吊唁的客人接送完毕。朱氏虽然劳累,但仍强撑着为陆昭和陆微安排了住处。倒是顾承业连忙赶了来,替下母亲,带着二人先到了居所,又讲明何处是后厨,仆妇们通常在何处,车马等又在何处。最后又取下了身上的一块腰牌,对两人道:“若真有急事,此物倒可用上,城东门如今是顾家在管粮草押运通行之事,事从权宜,表妹表弟不必顾忌罪衍于我。”

  晚间陆昭歇得早,却是合衣而卧,隔壁的陆微亦是如此。睡梦之间,陆昭只听外面似有喊杀与兵戈碰撞之声,猛地坐了起来。此时已有仆从来敲门,陆昭从枕下摸出提前放着用来防身的匕首,缩藏在袖内,开了门,见果然是顾家仆从。只听那仆从呼吸急促道:“郡主,城外军变攻城,城内也有叛军,如今打到朱雀桁了。”

  陆昭神色一凛,道:“还请速去转告你家郎主,我与幼弟要先行一步,只怕不能随他扶灵回乡,若有机会,请相见于会稽山阴昭阳苑。”

  此时,睡在隔壁的陆微也已醒来,走出房间。陆昭说完便回房间取了早已收拾好的包裹,拉上陆微,去了顾家后院的马厩。

  陆微年幼时便已学习骑术,纵马行军已不成问题。而陆昭更是个中好手,早年随父辗转于各地,为求效率,皆是骑马而行。从鞍鞯辔头,再到缰绳马镫,陆昭都可自己打理。若是情急,即便没有马鞍马镫,陆昭也可以骑行飞奔数里。

  姐弟两人各自备好了马匹。陆昭随身除了匕首,另带了一把弩机与十二支箭矢。而陆微则从马厩里找到一支趁手轻便的马刀。两人骑马从朱雀桁后街出发,一路上虽听见有喊杀声,却未见敌人踪影。

  两人快至东门处,忽然见一股人从身后杀出。这一队敌兵虽未带箭弩,但却是骑马而来。陆昭见甩不掉,先回身一弩,射穿了头一个士兵的脑颅。后面几人见头兵倒下,便有些迟疑,降下了马速。而此时,从侧巷内又冲出一卫骑兵,皆是铠甲精良,与先前的追兵开打起来。陆昭只觉眼角一暖,遂朝远处宫城门遥遥望了一眼,之后一鞭子狠抽在马上,一手亮出顾承业给自己的通行腰牌,与弟弟两人全力冲向尚未完全关闭的建邺城东门。

  宫城门的望楼上,冯让看了看太子元澈,问道:“殿下,他们会回来么?”

  两人的身影渐渐从漆黑入夜的瞳孔中湮没,身着全副铠甲的元澈淡淡道:“若我们死了,他们就不回来了。”说完,回头下令道,“准备迎战。”

第44章 埋伏

  是夜,周鸣锋率亲卫五十人,连同周鸣镝暗中买通的吴宫内守卫七十余人抢夺吴宫西清明门。清明门原为苏瀛所守,见周鸣锋部将凶悍,奋死拼杀,见己方已有半数战死后,剩余的人旋即投降。借着这股势头,周鸣锋一队如滚雪球一般,先是开了建邺城内一座关押盗贼死囚的监狱,随后一路烧杀,并散播魏军屠城的流言。一时间,建邺城内竟如地狱火海一般。

  元澈得知清明门已失,便命所有西门守卫缩保吴宫东南武库一带,并将吴王宗室紧急从重华殿撤出,转而封锁至宫城的一座箭楼之中。如今城外的攻势元澈尚不担心,有苏瀛与自己麾下的钱、杨二将指挥,足以抵抗一段时日。他现在首要任务是平息城中的内乱,恢复吴宫、台城通往前线的联络,并且尽早出现在前线。

  元澈将周鸣锋所为大致研究了一番,旋即对冯让道:“请吴王过来。”

  周鸣锋最后还是在朱雀桁遭到了南方世族们的联合抵抗。因为建邺的动荡局势,世族们早就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不仅将大量的部曲私兵带入城内,更在坊间筑起了防御工事。且朱雀桁是各大世族府邸云集的地方,各街各坊之间,防御连城一片。其中不乏有从军经验的子弟参与,像在一个时辰内构筑防御用的矮墙,对于他们来说根本不在话下。

  这些世族平日虽然勾连乡里,图谋利益,但是危急关头还是拾起了该有的担当。面对家园尽毁四处逃难的居民,各家全力接纳庇护,在坊间搭建临时的窝棚,供大家避难。而素有清望的顾氏家族因家中顶梁的逝去,出手反倒更为阔绰。在朱雀桁停靠的顾氏船只,短时间内全部清空货物,用以接应逃到此处的居民南下。船只到了南面也不会空手而返,余杭附近有顾家的私仓,钱米与钱帛雇佣的临时军人就地起航,支援建邺。

  这一连串的操作使得周鸣锋无法再度扩大优势。一行人不得已在建邺城内的一个士兵巡逻站内暂时休整,等待时机。周鸣锋原本是想将在朱雀桁那个顾老的新徒弟,陆氏小娘子掠了来,进而削弱南人的气焰。没想到那小娘子居然自己跑了出来,他以为天赐良机,便命人去追。但他更没有想到太子竟在此处布了两卫,单单只是为了护她。要知道这两卫精良的骑兵在这个时候是极为珍贵的战力。最终,因武器装备和兵员素质的差距,他们没能得手。

  正当周鸣锋烦闷时,安插的眼线从吴宫回来,并带来了一个消息,太子元澈与老吴王陆振准备前往廷尉诏狱。

  周鸣锋看了看立在一旁的长子周洪源,他已二十有六,比太子还要年长些,一直跟随在自己身边教导,也有十年了。如今危局,周鸣锋决定考校他一二,因问道:“你可知太子为何携吴王去廷尉诏狱?”

  洪源辟而四隩集,武功定而干戈戢。以大业开端之意为长子择名,可见周鸣锋所图之大,所期之深。然而他的长子只说了两句最易分析的话,所言浅浅,声如蚊蚋,直到最后也没说出原因。

  周鸣锋不禁叹了口气,但依旧耐心为他剖析道:“西门是通往建邺城墙北线的最快路线,主战场亦是在北线。你我从西门突围,渐成大势,已有千人,已经断了太子与前线的联系了。如今太子要力保台城,因为台城破了,那些世家大族就会纷纷倒戈。另一边还要守住陆氏宗族,不能放虎归山徒留后患。要保住这两样,他那点兵力也就将将足够,谈何恢复联络。太子现在之所以要去廷尉诏狱,是因为狱中现在关押着灭吴后魏国犯了过错的将领,还有一部分吴国旧将。他领着老吴王过去,是打着人家的旗号,召集人马去了。”

  周鸣锋一边说,一边指着一份从线人处得来的舆图:“而且廷尉诏狱在东,武库也在东,这些人一旦出来,就能就近武装,必是一股不容小觑的战力。”他的手指沿着路线向东面移动,最终停下,笃定地敲了敲,“太子必会路经此处。”说完,便命左右披甲牵马。

  长子周洪源虽不甚聪颖,但却是个纯孝之人,又练得一身好武艺,闻得此言,立马当先:“儿愿为父亲冲锋陷阵,取那竖子头颅。”

  周鸣锋望着已经比自己高了一头的儿子,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勒令左右道:“为少将军除甲。”左右皆是周家的宿将,如今都知道将军的这番话的意思了,得令后一拥而上,卸了周洪源身上的铠甲。

  见儿子已是一身布衣,周鸣锋又唤了一个老马奴道:“柏叔,一会儿你便带着洪源出营,扮作平民,假装入朱雀桁避难吧。待大局定了,你们再做算计。吾儿便托付于你了。”

  名唤柏叔的老者叩拜道:“老奴家里人世代受周家恩惠,必会将少将军照看妥当。”

  周鸣锋目光已微微湿润,仍然坚定道:“去罢。”随后,便翻身上马,领众将出营。周洪源仍是不依,抱住父亲的马镫央求。周鸣锋叹了一口气,狠命一踢马肚子,带着所有亲将便往东边去了。

  此时,周鸣锋越来越觉得没有与太子联姻或许真的是一件好事。他的长子虽也是自己一路带着,但相比于生于荆棘之丛,长于猛虎之侧的太子来说,还是太过单纯。即便联姻成功,周氏贵为戚族,他的孩子也会被太子一个个咬死。如今倒不如自己与太子鱼死网破来的爽快。

  他要杀掉太子,这已不仅仅是整个战场决定胜败的因素。这样一个蛰伏在世家眼皮底下,安静盘卧数十年的猛兽,实在太过危险。若待猛兽苏醒,那它一旦嘶吼,便会为整个世族敲响丧钟。

  周鸣锋策马疾奔,一行人绕过廷尉诏狱,直奔从诏狱到武库的必经之路。然而还未来得及设伏,四面忽然被一片手执火把的士兵团团围住。只见太子元澈徐徐从火光之中走出。他身形高大颀长,手执长槊,玄甲玄铠,披风如飞瀑流垂,其丰神俊逸,恰如玉山上行,当者辟易,恍若天神降临。

  “周都督体中如何?别来无恙?”那声音深沉如仲夏雷殷,仿佛来自天宙。

  一个时辰之前,元澈便携老吴王及数支卫队前往诏狱,同时命一队亲信驾车前往武库取得盔甲兵器。最后两方于此地汇合,吴国与魏国旧将得以装备,而用时却比元澈自己带人折返武库快了一半。但为保证自己对这些吴人有绝对的掌控力,在廷尉诏狱时,元澈便把征发的将领人数压在了可控范围内。与此同时,设斥候往返于本部与关押宗室的箭楼,若有差池,那么箭楼内所有的陆氏宗族会被悉数杀掉。

  周鸣锋深知自己中计,但想到长子有机会逃脱,亦颇感欣慰,心中也有了奋死一搏的觉悟,因笑骂道:“黄口小儿,你杀我魏国良将,不容世族,实乃自取灭亡。待老夫取你首级来!”

  此时陆振策马上前自荐道:“殿下,此等寇贼交予我等便是。”先前,元澈从诏狱中挑选了诸多吴人旧将,此时皆披甲执戈,大有一战之力。而陆振于此时自荐,则是当场表态站队,同时也是为了保得宗族平安。

  还未等元澈发话,周鸣锋反而笑道:“老贼,那黄口小儿怎舍得让你上阵。你若出了差池,他可找谁去拜高堂呢?”又骂道,“听闻你女儿同日与这小子形影不离。只怕你不日便可含饴弄孙了!”

  话音刚落,只见元澈早已策马挺出。黑马急奔宛如紫电,他右手持马槊,左手却已从马僮手中拿了一杆长度与步下枪一样的投枪。周鸣锋部将皆骁勇善战,见此情形,迅速为主将掠阵。周鸣锋横枪立马,毫不怯懦,亦有大将雄风。

  明亮的火光之下,元澈的影子被拉得狭长,在距离对方二十步之距时,猛地用左手将投枪掷出。原本左手执物就不易被察觉,这是元澈常年苦习的一样本领,更何况这一枪力道十足,周鸣锋右侧的两名为他掠阵的士兵,立刻被一枪贯穿咽喉。

  周鸣锋阵脚虽然未乱,但阵中已有人发出惊呼。只见元澈的马速愈来愈快,手中的马槊完全无任何多余的动作,而是全神贯注,直接突刺。周鸣锋横枪于头顶,硬吃了一槊,刚刚收手准备回身反刺。元澈却将那马槊迅速抽回后,反手一掠,周鸣锋的头颅应声滚在地上。望着脖腔里不断涌出的鲜血,其余人几乎一瞬间丧失了斗志。随着元澈策马陷阵,周鸣锋部众已全线溃败,死伤甚众。

  由于元澈冲出来实在太过突然,几名副将与其他士兵此时才反应过来,连忙跟上,将残局收拾了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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