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不同舟渡 第105章

作者:羡鱼珂 标签: 古代言情

  只是每一次见到骆辞,南衣心里都会咯噔一下,难免要想起那段痛苦的经历。然后她又无法抑制地想起谢却山,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当时为了救她,他冒了多么大的风险,他的爱早在那个时候便有迹可循。

  可他们厮守的时间太短太短。她不能恨他,也不敢想他,只能小声地在心里祈祷,他能一切顺利,能走向光明。

  那些前尘往事,终究是离她越来越远。

  那些糊涂账,她都假装忘了,至于对待骆辞,两人低头不见抬头见,都心照不宣地装不认识。

  骆辞是个忠仆,他每天都目不斜视地盯着自己的东家章月回,唯独一次单独来见南衣,是想让南衣劝劝东家,允许大夫来给他接骨。

  章月回怎么都不肯治伤。

  他嬉皮笑脸地推脱,一会说怕疼,一会说骨头自个就长好了,不用折腾,一会又说大夫来路不明,他不愿意见。

  但断掉的腿骨若不接上,就算好了,以后也可能会落下瘸腿的毛病。

  南衣起初想不通,章月回这么一个连衣领都吹毛求疵要熨得服服帖帖的人,对完美有着近乎偏执的追求,怎么会允许自己成为一个跛腿瘸子呢?

  她又觉得,会不会是他在那里耍小心思,非得让她去劝他,要她心疼他,才肯让大夫来看。

  南衣本来不想惯他毛病,但治伤到底是件大事,骨头一天天地长,要是长歪了想再治,那就麻烦了。

  她还是去找了章月回。

  找了好几个地方,才找到人。章月回正在后院花园的小径上拄着拐杖练走路,疼得额头冒汗,才勉强走出去几步。

  “章月回,你真是不想要你这条腿了吗?”

  看到这一幕,南衣莫名就来气,出声呵斥。

  章月回转头望去,朝南衣笑了笑,露出白晃晃的牙,也不知道在开心什么,但夜色掩映下,灯笼光朦朦胧胧,照得人还怪好看的。

  “你跟我出去,大夫就在外头候着,今天说什么也要把你这腿骨接好。”

  “说了不治了。”

  “为什么呀?”南衣急了。

  章月回也不反抗,也不辩驳,只是微笑地地看着南衣:“你过来。”

  南衣以为章月回是要自己过去扶他,便走了过去,却不料她一走近,他便冷不丁抓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拉到了自己身前。

  一条腿重伤的人,做了这么一个动作,仍是用力撑着身形,不动如山地站着。南衣一抬头看,便看到了他额角密密麻麻的冷汗。可他仍是笑着,笑容里竟有几分落寞。

  章月回一言不发,缓慢地,一层一层地撩起她的袖子。他小心翼翼地捧着她的手臂,仿佛那是什么珍宝,可那只是一条丑陋的手臂,上头落着几道的鞭伤,新伤和旧伤狰狞地纵横在白皙的手臂上。

  他仰头看她,眼里只有澄澈的月光:“你疼吗?”

  南衣猛地抽回了自己的手,难以置信地后退了一步。

  她有点不敢相信,他不肯治伤,难道是要切身感受她过去的痛?

  骆辞来了,他什么都没有说,仿佛忘了那些事情,可其实他都记得。是他给她带来的一身伤,哪怕她原谅了,他也不愿意原谅自己。他用这样的方式在惩罚自己。

  他欠了她太多,仿佛怎么都还不清。

  她以为过去这么久了,他的愧疚和懊悔也该淡了,可原来他说出口的才仅仅是冰山一角,他的爱远比她想象的更加浓烈。

  她哑口无言,只觉浑身力气忽然被抽走,她曾期待的命运不合时宜地在此刻降临在了她的身上。在过去那些孤身一人艰难跋涉的岁月里,她无数次地希望自己的心上人从天而降,分担她哪怕一点的苦难,都算是一种慰藉。

  他终于来了,却晚了那么久,晚过那么多人。

  可这世上,真心到底是穿透一切的长风。

  她也在桩桩件件的事情里重新认识章月回。

  她无力地摇摇头:“别这样。”

  章月回歪着头笑,还是那副无赖嘴脸:“我要成了瘸子,那都是因为你,你不能不管我。”

  南衣原本眼泪都快要夺眶而出了,被他一句话激得连伤感都烟消云散,又好气又好笑地道:“我以后要是想跑了,你这条腿可追不上我,你最好给我平安无事。”

  “你可不是这样的人。”章月回笃定道。

  歪理真的没人能辩过章月回。南衣又无奈又生气。

  “你到底治不治?”

  “不治。”

  “……”

  南衣忽然上前一步,猛地夺了章月回的拐杖。章月回猝不及防失去了站立的倚靠,伤腿站不稳,只能抓着南衣的手,歪歪斜斜地往她身上倒去。

  他的手不敢松开,否则便没了着力点,南衣趁势从腰间抽出一捆绳子,将他的手捆了起来,嘴上一边大喊:“骆辞!快来!”

  骆辞立刻带着人从黑暗里窜出来,几个壮汉将章月回制伏住,南衣手忙脚乱地往他嘴里塞了一团破布。

  大夫也背着医药箱一颠一颠地跑来了,顾不上地方简陋,几个人按着章月回,就地为他接骨疗伤。

  南衣怕章月回反抗,紧紧捏着章月回的虎口。章月回放弃了挣扎,这一瞬间他仿佛回到了过去,她得意地对他炫耀不知哪听来的偏方,她说,虎口这儿有个穴位,按住就能镇静止痛。她仿佛就这一招,不管发生什么,浑身上下不管哪里痛,都习惯性地掐他虎口。

  他觉得也不是每次都奏效,只是那只小小的冰凉的手,却给了他在这世上最后的家。

  听得轻微的一声咔嚓,南衣感觉到章月回整个人都疼得绷直了,嘴里的布好像都快咬破了。

  但她总算是松了口气。

  真是只有不听话的伤者,没有治不好的病。

  ……

  章月回的伤腿被大夫用几片竹片固定住了,大夫还交代了,这条腿三天不能下地,南衣便像看犯人似的,牢牢地盯着他。好在这里已经离开沥都府管辖的地界,情况没有那么危急了,不必着急赶路。

  章月回看着是落魄了,但归来堂到底痩死的骆驼比马大,有些消息仍能传到他这里。

  就在南衣离开片刻的工夫里,章月回手里已经展开了青州送来的密报,眉目凝重起来。

  “鸦九已经查到了青州崖道观。”

  骆辞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见东家神情严肃,紧张地问:“东家,您不会打算管这件事吧?”

  章月回脸上舒展开一个淡漠的笑:“秉烛司的人,我一个个都去救,我有几条命啊?”

  手一拢,纸笺揉成一个小团,随手一抛,正好扔进炭盆里。

  骆辞松了口气。

  “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四月廿二。”

  距离涅槃计划还有两天。

  青州崖道观是个不起眼的小道观,实则是秉烛司的据点。宋牧川借着他们炼丹的名头,多次少量买了许多硝石,秘密送往沥都府。

  宋牧川做得极其隐蔽。原本章月回也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件事,是因为金陵给沥都府送了一笔大额的交子钱,又借他的钱庄拆成了几笔小的,他才疑心为何沥都府要用这么多钱。顺着钱的流向,才追到了这个小小的道观。

  宋牧川借了很多个名头买东西,道观只是其中之一,所有的东西汇总到一起——硝石、木炭、白糖……章月回大概猜到了他想做什么。

  龙骨船竣工仪式那天,完颜骏和大部分岐兵都会上船,而宋牧川要将他们都炸死在船上。只有让岐人全军覆没,陵安王才能风风光光地回到金陵。

  这就是涅槃计划。

  可鸦九不知是得知了什么,直奔青州崖道观去查,那个小道观根本消化不了那么多硝石,雁过留痕,宋牧川这下是瞒不住了。

  金陵就是个大筛子,什么消息都往外漏,完颜蒲若真是有点本事。

  默了默,章月回听到外头南衣的脚步声在靠近,低声吩咐道:“嘴把严着,要是被南衣听到风声,她一定会往沥都府赶。”

  骆辞眼底闪过一丝异样,低头道了一声“好。”

第122章 天不助

  沥都府中,风雨欲来。

  龙骨船的下水仪式突然取消,这让准备已久的宋牧川措手不及。

  完颜骏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把所有工匠都清走,自己带着人上去将龙骨船里里外外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

  好在宋牧川做事非常谨慎,完颜骏什么都没查出来。

  但东边不亮西边亮,另一件事情上,他倒是有了巨大的进展。

  禹城军一直是他心里的一个结,甚至成了一个阴魂不散萦绕着的噩梦。当时迫于形势,他认下了那个结果,但还是觉得其中有巨大的疑点。

  鹘沙的死让他隐隐察觉,沥都府这深潭之下还藏着更大的秘密。

  他可以不承认,但他要知道真相。

  于是他秘密派人去虎跪山的废墟里头挖掘,哪怕时间过去已久,挖掘变得十分困难,但完颜骏下了决心,无论费多大的劲,也要确认禹城军的尸体埋在这里。

  这项工程耗时长久,原本也不会那么快就有消息,正好近日天降一场暴雨,连下几日,将山里的沙石都冲了出来,露出埋在里面的尸首。

  可谓是人算不如天算。

  一清点,便发现废墟里,只有禹城军的盔甲衣物,尸体的数量对不上。

  这对完颜骏来说,并不是一个最好的答案,但知道真相,就是掌握了主动权。

  虎跪山已经翻遍了也没找到禹城军,那这群大活人很可能就藏在眼皮子底下。

  什么渠道能不动声色地运那么多人进城?城中哪里最好藏人?

  完颜骏想了一圈,只能想到近在咫尺的这浩大的造船工程。

  再联想到鹘沙死前紧咬着宋牧川不放,完颜蒲若又传信说取消入水仪式,完颜骏脑中长久以来的淤塞终于在此刻打通了——鹘沙死时,付之一炬的架阁库就是为了掩盖这些蛛丝马迹,怕被追查出来。

  原来是造船的人有问题!

  ——

  阴雨天,土地像上都结了一层黏腻的水雾。狭窄的街道,一眼望去仿佛只有拥挤的伞面在前行。

  谢却山没打伞,肩头已经湿了一片,他正准备到土地像旁的屋檐下避雨,借机取出情报,一把伞却遮在了他的上方。

  一回头,他看到了宋牧川。

  人来人往,清澈的雨水坠落地面,便与尘埃融为一体。人的脚步再踩过,彻底成为一滩泥水。

  他却说:“朝恩,好久不见。”

  谢却山袖中的手猛然握紧——他难以置信,浑身都在微不可察地发着抖。

  他很久没有这么紧张过了。哪怕被岐人发现他的身份,他都能保持冷静,大脑飞速运转想出对策来。可此刻他脑中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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