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不同舟渡 第119章

作者:羡鱼珂 标签: 古代言情

  谢钧面不改色地坐着,一瞬间像是苍老了许多,他扫了眼堂中众人,徐徐道:“当年我弃岚州西逃,犯下大错,乃我一生之悔,今时今日,我绝不会弃沥都府而逃,哪怕城破了,我望雪坞还能守,多护一个百姓一时一刻,我都不后悔。只是没想到,倒是强人所难了……想走的人,无论身份地位,是主子还是奴仆,现在就能走,我绝不会再拦。”

  可堂中无人起身,只是都平静地坐着,连下人们都垂手站着,并不动作。

  陆锦绣疯疯癫癫地转了一圈,发现自己根本无人响应,显得只有她一人贪生怕死似的:“你们都干嘛?死到临头了还要假装高义,做给谁看?都想死啊?”

  她以为大家都想活,只是装着要脸而已,她就将遮羞布都撕了,可还是没得到任何人的回应。她活像个小丑,这股怨气无处可撒,目光最后落在谢却山身上——对,“始作俑者”就是他!

  她指着他的鼻子骂道:“你害死小六不够,还要害死整个谢家!”

  甘棠夫人忙出声呵斥:“小六是被岐人所害,跟谢三有什么关系?”

  “是他给小六写的信,让小六与官家兵分两路引开岐人!若非如此,小六如何会死!”陆锦已经歇斯底里,根本没能人拉得住她。

  信……

  谢却山想起来了,小六的遗物曾被送回望雪坞,那封他写给小六的信,恐怕就夹在遗物中,被陆锦绣看到了。

  她说得没错,小六是他间接害死的。

  谢却山滞住了,脑中一片空白,只能感觉到南衣握着他的手,慢慢地就变成了他紧紧抓住那只手。

  “就是他害死了小六!他还害死了庞遇!他罪大恶极!”

  忽然,那只手猛地挣开了他,她的人影在晃,一下子便站到了他身前,双手紧紧捂住了他的耳朵。

  谢却山浑身僵硬,甚至忘了抬头去看她的脸,只瞧见她颈间的璎珞晃动着。

  那个尖锐的、歇斯底里的骂声瞬息之间变得沉闷而遥远,可仍似有惊雷轰隆隆地响。

  “我儿这对苦命鸳鸯啊,只能去地下见了!他就是个讨债鬼,要把我们全家都送到地狱里去!你们还护着这畜生!他就是该死!你们都听听啊,听听外头是怎么说的!他要是死了,沥都府才有救!”

  “把她给我拉走!”谢钧面色铁青,怒斥道。

  陆锦绣被往后拖去,但仍不肯罢休地抄起随手可抓之物,朝谢却山掷过去。南衣的后背挡着谢却山,眼见着杯子就要砸到她身上,谢却山眼疾手快地拽着她往一旁一撤,杯盏落地被砸了个粉碎。

  南衣又惊又怒,回头瞪着理直气壮的陆锦绣,一下子浑身的血液都往头顶上涌,最后一点理智也被冲垮了。凭什么,她凭什么能朝谢却山扔杯子?

  好啊,不就是发疯吗?谁不会啊!

  她怒不可遏地冲上去指着陆锦绣的鼻子骂:“你还有脸把小六拿出来当挡箭牌!你心里门清是谁害死了他们,你想逃就自己逃,还非要给找个借口怪别人!有你这样不明事理的娘,小六倘若九泉下有知,也该为你羞愧——!”

  啪,一记耳光落在南衣脸上,陆锦绣被骂得又羞又恼,挣开了女使,扑上去用了十成的劲扇了过去,南衣脸上都被刮出了血痕,她顿了一下,疯了似的上前要挠回去。

  眼见着场面一发不可收拾,女使们纷纷回神,制住陆锦绣。

  南衣还不肯罢休,谢却山忙拦腰揽住了她,可架不住她在气头上,四肢胡乱挣扎着,臭骂着陆锦绣。

  “来啊,你不是挺有劲吗!既然那么想报仇,怎么不见你杀几个岐人?别说杀了,你就是去骂岐人两句我都敬你,你敢吗?!”

  “你这乡下泼妇!你们——你们奸夫淫妇!罔顾人伦!”

  南衣此刻的劲也大得吓人,谢却山就差将她整个拎起来抱走了,她一手抓着柱子不放,继续与陆锦绣对骂:“什么都不敢做,你就会窝里横!你分明就知道谢却山疼爱他的妹妹,珍视他的朋友,这些话能真的伤到他,你才敢这么说!你知道他把命悬在刀尖上打赢了几场仗,你知道他为守住沥都府争取了多少时间吗?你除了见风使舵地逃跑,你有什么功劳——”

  “够了南衣。”

  谢却山终于出声打断,南衣这才偃旗息鼓,回头又气又不解地看他。

  他怎么能任着陆锦绣这么骂他?

  被陆锦绣扇耳光的时候她都没觉得疼,可对上他安静的神情,她只觉心都揪起来了,一下子就有股酸楚窜到鼻头,眼眶湿润润的,豆大的泪珠盈在睫上。

  谢却山抚上她挂着血痕的脸颊,面上全是无奈的痛色。

  “真的够了。”

  “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却在那里抹黑你!凭什么!?这怎么够了?如何能够!”

  可她的问题无人回答,堂间鸦雀无声。

  南衣觉得憋屈极了,她恨不得去街头跟每个恶语相向的人都大吵一架,她想要一个是或者非的答案,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黑白颠倒。她不知道要怪谁,她甚至也生谢却山的气,他怎么就白白吞下了这些委屈,却不给自己叫一声冤?

  南衣拂开了谢却山的手,气呼呼地扭头走人。

  正这时,她跟进门的唐戎擦肩而过。

  还来不及卸甲的唐戎急匆匆地跑进堂内。他如今已经归队,平日并不待在望雪坞里,突然回来,想必有急事。

  “公子,朝廷来使者了,宋大人请您回军营议事。”

  扫了一眼,见大家神情都有些紧张,唐戎忙解释道:“应该是有好消息。”

  ……

  来使是张知存。

  他曾是长公主徐叩月的驸马,当时随宗室一起被掳到大岐,完颜骏为了羞辱他,让他做了自己的马奴。

  大概是被打怕了,张知存在完颜骏面前乖得像条狗,甚至会卑躬屈膝地跪在地上,让完颜骏踩着自己上马。他成了全城的笑柄,可他索性丢掉所有的尊严,大家笑他,他也跟着笑,俨然没了当年意气风发的翘楚之姿。

  然而实际上,他以如此屈辱之姿苟活着,是为了酝酿一场蛰伏。他秘密加入了秉烛司,成为沈执忠在岐人内部另一条重要的情报线。大满的存在,就是他传回来的情报。完颜骏死后,他寻到机会出逃,回到了金陵。

  徐昼迟迟等不到宋牧川入京,意识到谢铸也许并没有把他的手书送到沥都府。不管谢铸出于什么考虑,他不想救沥都府的立场都已明确,可满朝文武,徐昼不知道还能信任谁。

  此时徐叩月向徐昼举荐了刚刚南归的张知存,他得了官家密令,随即连夜启程赶往沥都府。

  大营里,张知存向宋牧川与谢却山传了官家的口谕,希望他们一同入京自证。朝中为防岐人攻破沥都府渡江,已经集结重兵于毗邻的淮朔城中,只要朝廷同意出兵,淮朔城中的军队可立刻向沥都府开拔,届时便能有与岐军一战之力。

  可此事到底已经晚了几日,最好的时机稍纵即逝,即便如今宋、谢二人入京,群臣也早已有了先入为主的观念,他们需要花更多的时间自证清白,还需面临无法成功的可能,这其中会耗去多少时日?两军对阵正在关键时刻,且不说能不能等得起这些时间,军中两员要将离开,沥都府恐怕已经是岌岌可危。

  又是一个两难的抉择,营中陷入沉思。

  敌人也在争分夺秒地攻破他们的防线,似乎每一次,他们与之斗争的都是时间。又或者,这根本就是命运的把戏。

  “只能赌一把啊,”应淮打破了沉默,“援军倘若不来,我们孤军奋战,根本守不住沥都府!”

  “城中那么多百姓的身家性命,你敢赌吗?”谢却山问道。

  应淮哑然。

  三日,已经是他能守城的极限了。如今军心不稳,只怕三日都属乐观。

  张知存似乎欲言又止,面上几分犹豫,大约是想冷静一下,又像是无端地拖一点时间,他提起沸着水的炉子往盏里注水,为大家点茶。

  宋牧川注意到了张知存的异样,道:“张大人,您有什么想法,不妨直说。”

  可张知存什么都没说,只是飞快地击拂茶汤。

  谢却山看着他的动作,意外地出了神。每个人点茶的流程大差不差,可手法却各有千秋。张知存大约是手受过伤,手法很快却只用了三四分的力,茶上的泡沫起得慢了些。他想起了上一次在军营里看人点茶——还是和完颜蒲若对峙的那一回。他不可避免地想起了完颜蒲若娴熟的手法,忽然,一个惊人的念头如闪电般劈入了他的脑海。

  太像了。

  完颜蒲若的动作和他记忆里三叔的点茶动作几乎重合在了一起,而他自己的点茶之道,亦是出自三叔之手,他太熟悉了。只是那个时候他的注意力全在旁的地方,完全没有发现到这些细枝末节。

  这个念头的生出,让谢却山觉得不寒而栗。

  “我三叔对沥都府的事,可有说什么?”谢却山冷不丁发问。

  “谢大人为了避嫌,一直都沉默……”张知存顺着他的话回道,但很快反应过来,在这个时候谢却山这样发问,像是有几分言外之意,“官家其实也觉得奇怪,旁敲侧击地试探过谢大人,但都没发现什么异样——你是觉得,他有问题?”

  谢却山没回答,脑中思绪已经飞快地将一切都盘了一遍。他一直在想大满会是谁,到底有没有死,却独独忽略了最亲近的那个人。但此刻想通的时候,他竟然不觉得惊讶。

  一切都那么合理。“大满”——他终于在这个代号里,窥见了三叔的不甘与野心。他曾是振臂高呼的理想者,不求名利地为王朝贡献着他的力量,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不再呐喊了?这种人的叛变是可怕的,他们生生剥夺了自己的理想,又生生创造了一个极端的新理想。这也是最防不胜防的事情,当夜晚来临,只有曾经的打更人最熟悉王朝的薄弱处。

  谢却山终于知道自己的对手是谁了。但他错失了最好的时机。

  若是他如师如父的三叔要他输,那他还能有几分胜算?

  见谢却山久久地沉默,宋牧川也反应了过来,脸色迅速惨败下来。

  “谢大人,才是大满?”

  “倘若他是,那我们进京自证的路,恐怕已经被堵死了。”

  张知存低头看着手里的茶盏,这是点得极其糟糕的一杯茶,正如他的心境一般。他叹了口气,胸膛的念头几欲脱口而出。这个想法他在来的路上已经反反复复咀嚼过了,那是最后没有办法的办法。

  他也曾卧底大岐,大概是少数几个能真真切切地与谢却山感同身受之人。只是有徐叩月为他正名,如今他能有一个一雪前耻的好结局。

  他同样希望谢却山能得见天日。

  只是他的法子,太险了。

第137章 帐下春

  谢却山议完事回到自己的营帐已经是深夜,南衣竟一直候在他的帐子里。

  见他回来了,她反而装模作样地板起脸,心里其实早就消了气,一晚上都在暗暗关心朝廷使者来的事。

  谈了这么久,应该谈出些结果了吧?

  知道她惴惴不安的是什么,谢却山先朝她露出了一个宽慰的笑容。

  “援军很快就会到。”

  “真的?”南衣惊得几乎要从小矮凳上弹起来。

  谢却山松快地回道:“我还能骗你不成?”

  南衣不太信任地看着谢却山:“哪能那么容易就解决了?”

  “官家是相信我的,也有心要保全沥都府,这还不足以让事情变得容易吗?”

  南衣半信半疑:“官家要真这么想,那为何援军迟迟不来?”

  “力排众议,总需要一些时间。”

  “你肯定还有什么没跟我说。”

  谢却山叹了口气,当真是一点都骗不过这鬼精鬼精的姑娘。

  “说服群臣确实没那么容易,特殊时期,得用一些特殊手段。大军其实就在隔江不远的淮朔城里了,但未得军令不会前往沥都府。不过倘若岐人来攻,他们为了自保就会出兵……”

  南衣立刻就懂了:“你们想用假敌情诱他们出兵?”

  谢却山点点头:“待到大捷时,再向朝廷请罪,但总归是先解了沥都府的燃眉之急。”

  南衣这才相信地点了点头,使者能带来这样兵行险招的计策,想来官家也是默许的。

  她心里那根绷紧的弦稍稍松了松,抬眼瞅瞅谢却山,他在说着公事,目光却直勾勾地看着她。她仔细看着他的眼,真是奇怪,他眼里真的一点悲伤都没有了。陆锦绣说了那么重的话,她以为他面上没事,心里又该藏着痛了。

  可他从营里聊完这么一遭出来,整个人一扫阴霾,浑身通透……那一定就是援军真的要来了?南衣这么出神地想了一圈,突然才发现夜深人静的,他们孤男寡女共处在一个帐子里。军中军纪严明,往常她也不会往他营帐里跑,今日是不得已而为。她察觉到了几分暧昧,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那就好……那我走了。”

  “你不想陪我一会吗?”他有点可怜地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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