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不同舟渡 第80章

作者:羡鱼珂 标签: 古代言情

  山里春色宜人,好景却无人赏。

  两人迎面站着,默契地沉默了一下。

  毕竟这是君主,饶是谢穗安心里有火,面上也不能发作。

  “殿下,请随我回去。”

  徐昼有些局促,像是个做错了事的小孩,但还是梗着脖子坚持:“我还不想回去。”

  谢穗安强吸一口气,把涌到嘴边的火气硬生生压了下去,尽量好好说话:“殿下是打算都不回去了,要在山里做个野人吗?”

  “就今天。”

  “那殿下要去做什么?”

  “我连自己想做些什么的自由都没有吗?”

  “您知道您这任性一走,城里有多少人为您提心吊胆吗?!”谢穗安终于是忍不住,声音大了几分。

  “我不是没被发现吗?你就不能装作不知道,给我这一天的时间吗?”

  “一天时间?你知道一天里可能发生什么变数吗?为了把你送进城,庞遇死了,大哥死了,还有那些你我都不认识的壮士们,你倒好,自己跑回了虎跪山——你是生怕岐人眼睛瞎要巴巴往前送是吗?”

  这些都是她至亲的人,但她从未在他面前提过这些人,因为这亦是她最深的伤口。但此刻她气急了,哪怕是为了维护他们的大义,她也要臭骂他一顿。

  徐昼知道自己没道理,听着训斥,脑袋垂得越来越低。

  最初的时候,徐昼脑子里总有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幻想自己一夜之间突然有了天赐神力,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他披着王者铠甲,带着他的子民们拼出一条血路,威慑四方,重振天威……然后这些幻想随着保护他的人一个个死去,他始终无能为力而慢慢破碎。他开始想不通,为什么老天爷偏偏选中了他这样一个人做君主。

  他不够强大,他不能保护他的子民。这是君主的原罪。

  他觉得自己德不配位,无时无刻不处于惶恐之中。在想做点什么和什么都做不了之间,他快要被撕裂了。

  “是,都是我的过错……我对不起这些人,”徐昼低着眼眸,声音不大,甚至有些心灰意冷、破罐子破摔的意味了,“如果我被岐人抓了,那大家都能解脱了。”

  谢穗安一时竟接不上话来,她又悲又怒,还有几分无力——像是在水中央拼尽全力划浆,却发现身边的人与自己并不齐心,小船只能原地打着转的无力。

  她接受不了,她的倔脾气也上来了,盯着徐昼,面色冷如寒霜:“你再说一遍。”

  徐昼不去看谢穗安,目光只盯着她身后的花枝:“我说,就算我被抓了,我死了,你们找个跟我差不多的人,就说他是徐昼,扶他做皇帝,不也是一样的吗?”

  这是什么惊世骇俗的言论,他怎么敢,怎么能说出这番话?

  啪——一声,谢穗安怒极,一记耳光落在了徐昼脸上。

  “那干脆灭了旧朝臣,建个新王朝,反正都是这片土地,都是这些人,谁来做主人有什么不一样的?我们还在奔走什么?——都让步,都妥协,骨头先软了,以后还凭什么站起来!”

  谢穗安根本没控制手上的力道,徐昼被打得有些呆住了。脑子嗡嗡的,可她的话却一字不漏地在他脑海中回响,震耳欲聋。

  周遭安静极了,他感觉脸颊生疼,血液往头上涌,可这种疼又让他清醒,混沌的五感也变得清晰起来,他忽然闻到了清冽的空气,混着泥土和新枝的味道,这些江山之下的一草一木,好像都在此刻无声地嘲笑他。

  他羞愧难当。

  他纵着自己作为凡人的那一部分先崩溃了,他明知这不是他一个人的牢笼,而是所有人的牢笼。

  他们都是楚河两界内的棋子,士相车马炮兵轮番上阵,前仆后继,将帅虽被困于方寸之间,却决定一局生死。除非战至最后一个人,他都要牢牢地守在自己的位置上。

  天下分分合合,王朝终有一天会灭亡,人也不过几十年寿命,再用力追求的,终会化为土,化成灰,可这并不代表当下做的一切没有意义,后人会效仿,会评说,会对照着前人的脊梁骨生活。

  人活得是朝朝夕夕,也是一朝一夕。

  他们愿意用生命去维护的,是一种秩序,一种精神。最重要的是,臣子守臣节,君主行君道。他的臣民,并不仅仅是把他当成一个符号,而是祈盼他成为一个好的君主,将失去的山河一寸寸夺回。

  这些东西看似虚无缥缈,却足以支撑着天下黎民归心。

  他不知道自己在那里沉默地站了多久,他莫名想起自己幼时偷跑到早朝的大殿外,窥见门内群臣林立,而君主坐于高堂,肃穆森严,终有一天……那样的场景会再次出现。他已经不是门外的稚童了,他要一步步走到群山之巅,哪怕脚下踩的是臣子的白骨,他也要往前走,然后告知世人,黑暗之中都发生过什么。

  然而见徐昼久久不说话,谢穗安面上强硬地梗着脖子,怒意却渐渐退了下去,心里开始打起鼓。她怎么也不该打君王啊……她有点后悔——这可怎么收场好?

  这时徐昼忽然抬起眼,谢穗安一惊,膝下一软要下跪请罪,还是得先给君主一个台阶下。

  “是我错了。”

  “是我错了。”

  两人异口同声,说完都错愕了。

  徐昼俯身扶起谢穗安,认真地道:“你再跪我,我真的要无地自容了。”

  谢穗安有些惊讶,她没想到这么难堪的情况下,徐昼都主动道歉。她吃软不吃硬,面上露出了一些愧疚之色。

  她也知道,被关在一个地方三个月犹如坐牢,是个人都会发疯,徐昼压抑到今天才爆发,已经是很不容易了。

  起身后,谢穗安的语气明显缓和了许多:“殿下想去做什么,我陪您一起。只是天黑之前,我们必须回望雪坞。”

  徐昼的目光缓缓地挪回到谢穗安身上,眸中百感交集,似在犹豫要不要说。许久,才低声道出今日原委:“今日是寒食节,我本想寻一片梅林给庞子叙立个衣冠冢……他死在荒原之中,没有人给他烧纸,不知他能否寻到黄泉归路。”

  谢穗安张了张口,却似失了声,竟连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

  前几日宋牧川给她秘密递了一封密信,信上说,当时谢却山将庞遇的尸骨葬在了虎跪山中的一片梅林里,他准备前去祭拜,若是她愿意一起,他想办法安排。

  但谢穗安假装没看到这封信,没有送出回应。她不想祭拜庞遇,这些仪式是在逼她承认庞遇真的死去了,可她就是不愿意面对。

  可徐昼的这番话却让谢穗安清醒,会不会……亡魂一直徘徊着,在等着他们?

  庞遇,你看到了吗,君主的赤子之心。

  ……

  虎跪山里,只有一片梅林,如今梅花凋尽,花瓣覆在土里,底下一层已经腐败,刚飘落的依然娇艳。

  新啼痕压旧啼痕,断肠人忆断肠人。

  那一坡小小的土堆,立着一个新碑,上面只刻着“挚友之墓”,却没有任何人的姓名。不久之前刚有人来祭拜过,坟前的杂草被清理了,放着一坛新酒。

  徐昼将带来的一幅梅枝图,放入火盆中焚烧。

  庞遇是全天下最好的人。他奉命来护送他,他们不过是去年新识。原本他带来一支百人的队伍,一路逃亡下来,被岐人剿灭的剿灭,俘虏的俘虏,最后只剩下了几个残余的部将。他都觉得无望的时候,是庞遇带着他硬生生走出一线生天。

  私底下他是个温和的人,体恤着他的恐惧,总是陪他聊天。

  庞遇坦诚地告诉过他,他喜欢梅只是附庸风雅。很久以前他有两个好友,随手做出咏梅的词都能被整个汴京城传唱,他在文采上稍逊一筹,晚上挑灯夜读,做了百十首咏梅的诗,挑了最好的那首,依然比不过他们。

  他也没有觉得不服气。因为其实比起梅,他最喜欢的还是那个姑娘。

  他是君子,苦寒之中绽放出一丝希望。君子爱一人也爱万物,君子似梅。

  他们都没有说话,静得能听到火焰舔舐纸张的声音。过了许久,徐昼侧眸望去,谢穗安的眼泪无声地纵横了满面。

  他心中酸楚,忍了许久的泪也落了下来。

  “谢小六,我有点讨厌你。”

  谢穗安回过神来,微有错愕。

  “你非要来替了庞遇的缺……每每看到你,我都会想到他。”

  谢穗安抹去眼泪,倔强地道:“那我非得与你形影不离,叫你时时刻刻都记着他,记着这些为你而死的人,他们是你必须要背负的冤魂,直到你成为一个好的君主为止。”

第96章 无解题

  天刚黑下来的时候,借着夜色掩映,谢穗安带着徐昼回了望雪坞。

  本来还发愁怎么带徐昼回佛堂,到了才发现,今日佛堂外的守卫竟悄无声息地撤了,说是奉家主之命,开放佛堂一日,供家中人祭奠亡魂。

  谢穗安没多想,怎么谢却山就偏偏在今天撤了守卫,只当是时节特殊。她松了口气,整体来说,有惊无险。

  而此时,一个士兵正领着谢却山穿过幽暗的牢狱。

  黑鸦堂最近抓了很多人。每间牢房都是满的,哀嚎呻吟声不绝于耳。地上用一盆盆凉水冲走了血迹,脚下依然是湿漉漉黏腻腻的,浓厚的血腥味扑面而来,让人毛骨悚然。

  “却山公子,今日那小兵死得蹊跷,他曾向上汇报过看到了疑似陵安王的人们,但没过多久他就死了,鹘沙将军怀疑是出了内鬼,所以今日所有在场的人都要审一遍,您权当是走个过场,多有得罪。”

  士兵引谢却山进了一间审讯室,但过了很久,鹘沙都没有来。

  不透光的房间里不知日夜,却让人昏昏欲睡又始终吊着一颗心。

  面子上他和鹘沙还是同僚,鹘沙请他过来也是公事公办,客客气气的,但进的是大狱,这就是明明白白的下马威,完全显出了鹘沙如今的猖狂。自完颜骏倒台后,鹘沙可以说是沥都府的王,大权在握,呼风唤雨,无所不为。

  谢却山一直就不得他信任,现在的处境更是微妙,若是被他抓住一点把柄,恐怕再也难保自身。

  谢却山其实是心虚的。陵安王的事出得突然,他是运气好撞上了,才能草草掩盖,事后更来不及撤离,只能留在现场。痕迹应该都被处理掉了,不过多少是有些顾头不顾尾。

  他正想着该怎么将自己的说辞圆得更天衣无缝一些,忽然想到了什么,后背一凉。

  他半眯了眼,站起身,一脚踹了面前桌子,怒不可遏道:“鹘沙到底什么时候来?!玩我呢?”

  说罢,便要往外走。

  守着的士兵不大敢拦,只是挡在谢却山面前,拱手道:“大人,鹘沙将军这会还在审人,实在抽不开身。请您稍等片刻。”

  “净耽误时间——”谢却山不耐烦地往外走,“等他忙完,让他自己来找我。”

  这一关其实是心理战。鹘沙手里没证据,才让他在这里等这么久。他要是安安分分地等着,甘愿被怠慢,不就是证明自己心虚吗?

  他不能被鹘沙牵了鼻子走。

  士兵们不敢放人,只能唯唯诺诺地挡着出路。

  “让开!”谢却山眼含杀气,隐隐有要动手之势。

  这时,鹘沙才姗姗来迟。

  “都退下,你们都有几个胆子,敢拦着却山公子。”

  阴阳怪气,皮笑肉不笑。

  鹘沙脸上还沾着新鲜的血迹,他满不在意地用手抹去,熟稔地和谢却山拉着家常:“哎,没办法,那些个刁民嘴巴实在太硬,花了点时间,让你久等了。”

  谢却山抱了胸,靠在墙上,看着鹘沙做戏。

  “留我这么久,是打算审我什么?”

  “走个过场而已,我还能问什么?——今天死的那士兵,是你杀的吗?”

  场面微妙地停顿了一下,鹘沙自己先笑了起来:“当然不可能是了。”

  饶是谢却山如此一个擅长拨弄人心之人,也被鹘沙这番忽上忽下的话搞得心态不稳。鹘沙只是鲁莽,但绝非愚蠢之辈,说笑之间,依然死死地盯着谢却山脸上的表情。

  这么久了,他偏偏就是抓不到什么谢却山是内奸的实质证据。但他直觉,这一次的事情也许是个突破口。

  不会有这么巧的事情,关乎陵安王踪迹的人死了,偏偏好几天没出门的谢却山出现在了现场。

  他要抓一条泥鳅,就是得告诉对方自己要动手,让对方提心吊胆起来,但也不能让对方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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