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山蝉鸣 第41章

作者:一明觉书 标签: 古代言情

  楚创脸色发白,有些想吐,缓了缓苦笑着说:“我还在议亲呢,早知道就这么死了,我就不和我爹娘吵架了,现?在想想,与那些人?相?看也没什?么。”

  这个一向活泼健谈的女子也渐渐说不出话了,流出一滴眼?泪,被自己快速抹去,哽咽着说:“我想我爹娘。”

  游照仪感觉空荡荡的五脏六腑正在受到灼烧,不说话,只是?空茫的看着帐外,那些士兵东倒西歪的躺着,眼?里都是?痛苦和绝望。

  日子一点?点?的往前爬。

  游照仪怕底下去强征百姓私粮,胡乱杀人?,先下令征收了城中?的去岁存粮,把收来的粮食全部分给军众,大家都异常节省,饿的不行了再拿出来吃一口。

  原本难以下咽的麦饭粟饼,如今竟无异于珍馐美味。

  没有人?再有力?气看什?么边防图,去什?么瞭望台,东倒西歪的挤在一起,神思恍惚,心?里眼?里只有那一口难以企及的吃食。

  饿。

  好饿。

  好饿好饿好饿……

  ……

  就算再节省,最后这些粮食也只撑了近半个月,粮仓见底,军众开始杀马而食。

  那几天,营帐之中?都是?马匹的嘶鸣,它们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和自己并肩作战的主人?会对自己刀剑相?向,像只饕餮饿兽一样?凶狠的宰杀自己。

  有些人?不愿意宰杀自己的马匹,也会被更强的兵卒强行杀掉,最后只能含泪吃下。

  可宣武卫不是?骑兵,马匹并不多,只撑了几天,军众的马匹也吃完了,只剩下乌夜,几天之中?目睹同类的一一倒下。

  游照仪把它牵到自己的帐中?,安抚的摸它,她?官职、武力?还在此,她?不愿意动乌夜,暂时还没有人?敢上前。

  但也只是?暂时,要不了多久,现?在还能听令的军众就会暴乱,对于这种求生的本能,没有人?能镇压他们。

  大家都快到极限了。

  ……

  变故是?在一天夜半发生的。

  约十几个人?趁游照仪睡着进入她?的营帐拽拉乌夜,乌夜受惊嘶鸣,也有些恍惚的游照仪才立刻惊醒,翻身下来将乌夜护持在身后。

  那十几人?并不与她?打斗,领头之人?是?个高大的青年,声泪俱下的说:“校尉!大家已经坚持不住了,一匹马而已,让我们多活几天吧!”

  游照仪并不说话,依旧站在乌夜身前。

  那青年立刻面?露凶光,持械冲上来,游照仪立刻出手?与他们打斗。

  游照仪从几天前开始就没吃东西,众人?杀马而食的时候也没吃一口,此刻手?软脚软,竟有些不敌。

  正当她?被几人?制住之时,楚创立刻领人?冲了进来,大喝道:“以下犯上!是?想军法处置吗?!”

  那青年恶狠狠的回道:“命都要没了,还怕什?么军法,我们只是?想吃匹马,不会伤校尉性命!”

  楚创道:“乌夜出自广邑王府!你若不顾其主意愿杀它,是?想株连九族吗?!”

  闻言,那几个人?顿时犹疑了起来,那青年也迟疑了一瞬,但还是?说:“九族我也管不了了!若你们执意要护着一个畜牲,别?怪我们手?下不留情!”

  言罢,竟是?要举刀游照仪刺去!楚创身后跟着的都是?驻京营剑南铁骑的众人?,一直随着游照仪出生入死,见状立刻冲上来与他们缠斗起来。

  游照仪扭身挣脱,加入战局,一起将他们制住扔出了营帐。

  正待论处,忽听城外杀声震天,几人?对视一眼?,游照仪立刻冲入营帐翻身上马,向城楼疾驰而去。

  军众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刻一起踉踉跄跄的朝城楼跑去。

  游照仪冲上城楼,举目远眺。

  远处两处大旗挥舞,一旗上书“中?衢”,一旗上书“左”。

  左定山军。

  援军来了。

  游照仪对内大喝:“左定山军援军已到!听我号令立刻整军!杀出去!”

  城中?众人?听闻援军到了,立刻爆发出最后的希望和士气,迅速整军待发,一小队听令站至城门之前,只待一声令下。

  游照仪站在上首屏气凝神,见中?衢大军越靠越近,立刻大喝:“开城门!”

  随即立刻三两下冲下城墙,翻身上马,率军冲了出去。

  左定山军领军之人?是?曾来赫明山点?兵的顾平,对方不知率了多少?人?,但游照仪所带之人?见着援军已然几近癫狂,一个个宛若回光返照般愈战愈勇,很快杀出一条血路,与顾平大军会合。

  顾平率军与其交锋,丝毫不落下风,而崇月大军见游照仪残兵已然出城,不多时便下令收兵,重入月尔城。

  两军颠倒,月尔城再次被其夺回。

  顾平见状,不欲恋战,率军回撤荷安。

  被围困了近四个月,这两千多残兵已然备受折磨,不少?人?刚一回到中?衢营地就倒地痛哭,大口大口的吃着同袍递过来的吃食。

  游照仪一入城中?也顿时泄力?,翻身下马,踉跄的走?到正在城下等她?的兰屏面?前。

  兰屏正心?疼的看着她?,伸手?从她?手?中?接过乌夜的缰绳,说:“受苦了。”

  游照仪虚弱的笑了笑,摇摇头,说:“给乌夜也喂点?吃的。”

  兰屏点?头,牵着乌夜往城里走?去。

  从半夜知道大军支援开始,宣峋与就一直和张长鸣站在城楼上等待。

  天气已然入夏,但边城却?仍有丝丝凉意,他不断的张开手?又握紧,可以想见他内心?的焦灼。

  等待天边的第一丝日光照过来,宣峋与总算看见大军的踪迹,顾平打头,支援的蒋尧年和游照仪骑马在其两边。

  对方脸色青白,但目光还算清醒,他送了一口气,间城门已开,急匆匆的跑下来。

  她?刚把乌夜交予兰屏之手?,转身与他相?见,原本缓过来的心?境一见到她?就全面?崩塌,一股委屈和埋怨涌上来,根本憋不住眼?泪,用力?扑进她?怀里。

  游照仪抱紧他,摸了摸他的头发,叹了口气说:“又让你担心?了,我回来了。”

  宣峋与在她?怀中?哭泣,语气含怨带恨,哭腔道:“下次一定要带上我!不准再把我一个人?留在别?的地方!”

  游照仪颇有些虚弱的笑了笑,说:“好,下次就把你随身带着,不离我一步。”

  宣峋与用力?的点?了点?头,又在她?怀里擦了擦眼?泪,红着眼?睛说:“我们快回去吧,你吃点?东西。”

  游照仪点?点?头,二人?相?携回营。

  吃的是?兰屏准备的,先弄了一大碗稠粥。

  宣峋与说:“你多久没吃东西了?先吃点?好克化的,等会儿再吃别?的。”

  游照仪点?点?头,慢慢的吃了几口,却?有点?想吐,只得放下说:“我缓一缓。”

  宣峋与眼?睛红红,又溢出泪来,极其心?疼的说:“再吃两口吧。”

  游照仪伸手?给他擦眼?泪,拿起碗一小口一小口的喝着,过了很久才勉强感觉到一丝久违的饱腹感。

  半晌,她?终于缓过来,放下吃食向宣峋与伸手?,他便靠进她?怀中?,心?疼的摸她?的脸,又抬首与她?交颈。

  二人?一口一口的深吻,互相?道尽情绪和思念。

  良久,两人?才分开,宣峋与想到了什?么,痛苦的闭了闭眼?,抖着声音说:“我和你说件事?,你、你……”他似乎想说什?么劝慰的话,但还是?没说出来,似乎他自己也被这件事?情伤的鲜血淋漓,无法自持。

  游照仪抱着他的手?紧了紧,突然有了一丝不祥的预感,背后升起凉意,讷讷的问:“……什?么?”

  宣峋与眼?里都是?挣扎和苦痛,眼?泪又流下来,颤抖着说:“援军……宁康朝……死了。”

  他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说,只说了这么几个字,但游照仪却?听明白了,顿时感觉眼?前一片恍惚,有什?么东西在狠狠的刺痛着她?的神经,让她?头痛欲裂,手?无意识的用力?抓握住,摸到一片衣角,正想攥紧,又被宣峋与的手?摸到。

  二人?双手?交握,似乎那是?最后的救命稻草。

  她?强撑自己,克制着声音的颤抖,问了一句:“怎么死的?”

  ……

  武死战,文死谏。

  游照仪等人?被围困近三个月的时候,月尔城久攻不下,今上连发三道军令,要镇国公主宣应雍放弃月尔城,放弃城中?剩余的四千人?,转战德满城。

  一时间,朝中?文武两派持论分争。

  武官以己度人?,认为若今日不救游照仪明日也不会有人?救他们,此举定会寒了戍边将士的心?,纷纷请今上收回成命,派兵支援。

  文官高高挂起,认为城中?只有四千人?,城外却?围了十万大军,若是?支援肯定要调派至少?十万人?与其交锋,与其不远万里调派左定山军或剑南铁骑,不如直接顺着储月府的胜势再攻。

  两派日吵夜吵,可忘了游照仪等人?已经坚持不了多久。

  宁康朝官任御史中?丞,原属文官,可剑南铁骑的振威校尉是?他父亲,被困城中?的上骑校尉是?他同窗。

  他不能不言,也不愿不言。

  大殿上吵来吵去,可皇帝依旧不改其意。

  宁康朝便从文官队伍中?走?出来,一个人?跪在两派中?间,叩首行礼,请求皇帝出兵支援。

  皇帝见他独身而立,随即震怒,斥道:“你身为御史中?丞,如何也能如此不顾全大局?战况已然如此,若是?从储月府再攻,士气更振,能再添胜况!”

  宁康朝不卑不亢,言语清晰,道:“游校尉四千人?被围困城中?,陛下若是?不救,一寒戍边将士之心?;游照仪是?为广邑王世子侧妃,陛下若是?不救,二伤皇室宗亲之情,一为国义一为家情,臣身为御史,弹劾百官,主管纠察,君有失策,臣不得不谏,望陛下三思。”

  皇帝拧眉看他,依旧拒绝:“储月府已然一往无前!若是?回撤支援,前功尽弃!”

  宁康朝说:“左定山军戍边东集,有十万之军可以调配,军中?驻京营也有一万之众,若要支援,还来得及。”

  皇帝见他振振有词的安排,冷笑道:“宁卿胸有成竹,也是?想来做朕的主了?”

  宁康朝依旧直挺挺的跪着,道:“臣一心?为国,望陛下三思!”

  皇帝抓了一张奏折扔下去,道:“军令已发,朕不会收回成命。”

  宁康朝说:“那臣只能以死明志了。”

  皇帝怒道:“朝堂之上,你敢威胁朕!”

  宁康朝说:“时间不等人?,若是?陛下再不下令,游大人?必死无疑。”

  皇帝依旧满是?怒意的慢声重复:“朕不会收回成命。”

  手?边无刀,袖中?无械。

  御史中?丞脱帽解袍,为谏陛下,一头撞死在了大殿上。

  没人?能反应过来。

  因为没人?相?信这个只有二十多岁的青年,真的心?存死志,真能以死为谏。

  直到血染大殿,皇帝和文武百官才白着脸反应过来,众人?怔怔,鸦雀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