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蟾记 第39章

作者:阮郎不归 标签: 古代言情

  原晞慌道:“那蒋大小姐怎么样?”

  闻空禅师和云游僧瞅他一眼,便知道他和这蒋大小姐有些首尾了,云游僧笑道:“蒋大小姐武功了得,接了晦丰一掌,全身而退,当真有蒋柳两位教主的风范。”

  原晞舒了口气,想象着蒋银蟾当时的狂妄姿态,嘴角便翘了起来。闻空禅师饶有兴味地睇他,道:“那蒋大小姐今年多大啊?”

  云游僧道:“十六七岁罢,世子爷认识她?”

  原晞道:“实不相瞒,她是我未婚妻。”

  闻空禅师诧异道:“你几时又定亲了?”

第七十一章 飘飖风袖蔷薇香(三)

  原晞有些不好意思,似乎自己是个热衷于成亲的俗物,解释道:“不是我急着定亲,是蒋大小姐救了我,两情相悦,天赐姻缘。”

  闻空禅师道:“竟有这等事?你父亲知道么?”

  原晞摇了摇头,凑近些道:“五叔,你说我爹会答应这门亲事吗?”

  闻空禅师的俗家姓名叫原明非,只比原晞大七岁,叔侄俩的容貌颇为相似,都有种出尘的气质,只是这种气质在侄儿身上像妖,在叔叔身上像仙。

  原明非噙着一点笑,道:“魔教名声在外,你这么跟他说,他肯定是不答应的。那蒋大小姐想必是个活泼善良的女子,你父亲若是见到她,或许会摒弃成见,同意你娶她。”

  “这……”原晞眉间攒着愁,道:“她是一只胭脂虎,脾气不好,想法与众不同,时常语出惊人,只怕我爹见到她,就更不会答应了。”

  “原来你喜欢这样的女子。”原明非第一次听说蒋银蟾的大名,便是和与众不同联系在一起的。后来他得出感悟,生命中有些人,还未遇见,基调已先奠定。

  当下他捻着持珠,很热心地替侄儿出谋划策:“不管怎么说,你总得让他见见蒋大小姐,他不答应,你便出家做和尚,他一定舍不得的。”

  原晞哈哈笑了,道:“我正有此意。”

  云游僧见他叔侄两个合起伙来对付广平王,不禁为广平王念了声阿弥陀佛。一名小沙弥疾步走过来,双手合什,行了一礼,道:“师叔,文四小姐又来了。”

  文四小姐单名一个霞字,是相国文渊泰的侄女。

  原晞回到妙香不久,文王妃勾结韦家谋害他的事便传开了,至于是怎么传开的,原晞也不知道。为此,文相国特意抚慰他一番,并且提出把文四小姐嫁给他做补偿。原晞推拒,文相国也没有勉强,任谁遭遇了这种事,都不会再待见文家的女人。

  文相国一心篡位,又不想把原氏逼得太紧,倘若事先知道文王妃要害原晞,他是不会答应的。现在闹得人都说文王妃蛇蝎心肠,欺人太甚,他这个做兄长的未必没有在背后支持。为了面子上过得去,文相国近来对原晞分外亲热。

  但文四小姐心高气傲,虽然看不上原晞,听说他也没看上自己,便愤愤不平,写了一篇文章,字字句句针对原晞,极尽讽刺挖苦之能,命人张贴在大街小巷。原晞看了,只有两个字的评价:幼稚。

  文四小姐来无为寺,却不是找原晞的,她仰慕原明非的武艺,想拜他为师。原明非被她缠得头大,站起身道:“我去避一避,你们打发她走罢。”

  文四小姐走到庭中,只见原晞和云游僧在吃茶,道:“闻空禅师呢?”

  原晞正眼也不瞧她,道:“他去崇圣寺了。”

  文四小姐冷笑道:“我看他是不肯见我,躲起来了。”

  原晞道:“知道你还来,真不要脸。”

  文四小姐气得拔出腰间佩刀,向他砍去。原晞站起身,脚下一动,石墩便飞起来,朝她砸过去。文四小姐险些被砸中,愈发恼怒,又挺刀剁他右臂。原晞擒住她的手腕,往池塘里一摔。

  文四小姐不谙水性,所幸池塘里的水只到她胸口,扑腾了几下,她便站稳了,脸上妆花得一塌糊涂,指着原晞,待要破口大骂,身上痒起来。知道中毒了,急忙跃上岸,拉不下脸求他给解药,丢下一句你等着,回去找人解毒了。

  却说蒋银蟾与晦丰对了一掌,仗着内功神妙,卸开了大半掌力,还是感觉气血翻涌,强装无事,从容潇洒地离开,落在树林里,脚下仿佛踩着棉花,头上顶着千斤重的石头,扶着树干,一口血喷将出来,两眼发黑,晕倒在地。

  一名黑衣人从树后走出来,手中的刀向她挥落。蒋银蟾打个滚,反身一脚,将黑衣人踢倒,拔剑刺穿了他的咽喉。

  这一动,五脏六腑油煎般的痛,她复又倒下,缓缓调息,凝神细听周围的动静,浑身上下每一节骨头,每一块肌肉都极力保持着灵敏的状态。轻微的脚步声靠近,她眯着眼,从模糊的缝隙间看见一名紫衣少女,在身边蹲下。

  “蒋小姐,蒋小姐!”少女姣好的脸上挂着担忧,探了探蒋银蟾的鼻息,搭上她的脉搏。

  “你是谁?”蒋银蟾扣住她的脉门,吓了她一跳。

  “我……我叫蔺琼琼,你伤得不轻,此地不宜久留,我带你去镇上的客店疗伤罢。”

  “蔺姑娘,我不认识你,你为什么要救我?”

  “因为原公子喜欢你,他救过我。”

  蒋银蟾一怔,蔺琼琼背起她,直奔下山,进了自己落脚的客店,将她放在床上。蒋银蟾已支撑不住,昏迷过去。蔺琼琼叫伙计去药铺买来两根人参,在房中生了炭炉煎汤,煎好了,端着碗,一勺一勺地喂给她。

  半夜里发了大风,刮得好厉害,蒋银蟾醒来,蔺琼琼还没睡,坐在炕上,一手支颐,望着烛火发呆。蒋银蟾道了声谢,她转头看向她,道:“你醒了,感觉好些么?”

  蒋银蟾嗯了一声,有点迟疑地问:“你和他是怎么认识的?”

  蔺琼琼移开目光,道:“几个月前,我在绛霄镇上遇见两个仇家,他救了我,便认识了。”

  更早之前,在佛窟里的相遇,她不想说。

  蒋银蟾道:“你们很熟?”

  蔺琼琼摇头道:“他一句话都不肯跟我多说,我后来打听,才知道他是你的……面首。真奇怪,他那样的高手,怎么愿意做你的面首?一个月前,我又见到他,荒山野岭,他让我快走,怕你来了误会,我便明白了,他喜欢你。”

  蒋银蟾从她萧索的神情中看见一颗受伤的芳心,道:“你不恨我么?”

  蔺琼琼瞅她一眼,微笑道:“不如自己的人得到自己求而不得的东西,那才应该恨。蒋小姐,我很佩服你,晦丰长老那一掌,我无论如何是不敢接的。”

  蒋银蟾默了须臾,道:“你很好,只是和他差了些缘分。”

  将养数日,她的内伤大愈,蔺琼琼才告辞离开。蒋银蟾踏上归途,这日中午,雨雪交加,她在一个酒肆中饮酒,廊檐下挂着一串串腊肉,快过年了。

  青布帘子揭起,三名长大汉子走进来,为首的穿着件石青色素缎面狐皮袍子,风领帽子上沾着雪粒子,看见蒋银蟾,眼睛一亮,走过去坐下。他身后的两人向蒋银蟾行了一礼,在旁边一桌坐下。

  曲岩秀道:“蟾妹,你出来这些日子,教主放心不下,叫我来寻你。”

  蒋银蟾扭头看着窗户,不说话。

  曲岩秀笑了笑,道:“你还在生我的气么?那日是我不对,你饶过我罢。”说着起身作了一揖。

  蒋银蟾自顾自地吃光一壶酒,一盘牛肉,起身走出去。墙根下两个小叫花子迎上来,笑嘻嘻地讨钱。蒋银蟾低头从荷包里拿钱,眼角瞥见小叫花子脏兮兮的衣袖中一蓬银光激射而出。她双足猛蹬,向后跃退,已经来不及了。

  耳畔衣袂带风,一道身影严严实实地罩住她,砰砰两声闷响,两个小叫花子飞了出去,摔在路边的石头上,脑浆迸裂,手中的银色圆筒滚落。

  曲岩秀放开蒋银蟾,道:“蟾妹,你伤着没有?”

  蒋银蟾摇头,脸色发白,道:“你受伤了。”

  曲岩秀扯了下唇角,道:“我不要紧。”命人找来一块磁石,借了店家的屋子,脱了上衣,从后背肩头起出六枚银针。

  针上有毒,蒋银蟾取出一个瓷瓶,打开倒出一粒淡黄色的药丸,道:“这是解毒清血的,你快吃了。”

  曲岩秀只觉后背冰冷彻骨,寒气涌向四肢,道:“是他的药?”

  “什么时候了,你还管这个?”药是原晞配的,蒋银蟾塞入他口中,雇了辆车,火速回绛霄峰。

第七十二章 飘飖风袖蔷薇香(四)

  火盆烘得车厢里温暖如春,曲岩秀裹着大毛衣裳还禁不住全身发抖,牙关格格相击。

  蒋银蟾看他这个样子,心想怎么他一来,就遇上那般厉害的暗器?会不会是他安排的苦肉计?搁在收原晞做面首之前,她是绝不会这么想的,可是原晞这个面首,就像一面照妖镜,把身边人的原形都照了出来。

  男人还是要斗一斗的,太安逸了,谁知道他的心狠毒不狠毒?这么想着,蒋银蟾觉得自己的心也挺狠的,曲岩秀毕竟是为了救她,那种紧张关切,把她看得比他自己更重的神情是做不得假的。

  伸手抚上他的额头,冰块也似,蒋银蟾的心便软了,柔情从眼中流淌出来,流入曲岩秀睁开的眼中,沛雨甘霖一般,焕发出生机。

  他握住她的手,未及她抽出,便松开,道:“你别冻着。”

  蒋银蟾抿了抿唇,转过眼,不作声。

  曲岩秀道:“蟾妹,跟我说说话罢。”近乎乞求的口吻。

  蒋银蟾拿出那个银色的圆筒,道:“这是唐门的暗器,很难弄到,你说那两个小叫花子是受谁指使?”

  曲岩秀道:“你怀疑我?”

  蒋银蟾神情一凝,幽幽道:“我若这么想,还算是人吗?”

  曲岩秀叹了声气,眼光又黯了下去。回到绛霄峰,大夫们轮番瞧过,都说性命无碍,但要慢慢调养,才有可能康复。蒋银蟾隔三差五到曲岩秀房中看望,放不下戒备和猜忌,彼此间总似乎隔着一层帐幕。

  这日午后,走到门口,听见曲岩秀低声道:“教主,如若我好不了,您就能替蟾妹另择夫婿罢,别耽误了她。”

  蒋银蟾心中一酸,旋即想到:娘不会答应的,他也许是在以退为进。

  果然,柳玉镜柔声安慰道:“别胡思乱想,年纪轻轻的,有什么好不了的,将来的日子长着呢。你是为银蟾受的伤,就算不能复原,她理该照顾你一辈子。”

  曲岩秀忙摇头道:“使不得,使不得,保护蟾妹是我自愿的,她无须为我负责。”顿了顿,又道:“我这样并不觉得难受,换做是她,我可就生不如死了。”

  这是肺腑之言,屋里屋外的人都听得出来,柳玉镜叹息一声,道:“傻孩子。”

  蒋银蟾不想进去了,转身要走,见曲凌波站在面前,不知何时来的,行了一礼。曲凌波穿着件单薄的天青绸袍,戴着小冠,背着手,精神看起来还好,曲岩秀的伤势并没有给他添上愁容,他笑眯眯道:“银蟾,怎么不进去?”

  蒋银蟾低下头道:“我……我有东西忘拿了。”

  曲凌波道:“什么东西?叫个人去拿就是了,这么冷的天,何必自己来回跑,仔细生病。”

  蒋银蟾只好吩咐一个小丫头:“去我屋里把蓝姐姐送的糕点拿来。”跟着曲凌波进屋,坐在母亲身边的小杌子上,看着皮靴上的线缝。

  曲凌波问了曲岩秀几句,便和柳玉镜闲谈起来。柳玉镜见他清醒,说起两个孩子的亲事一节,新房怎么布置,请哪些客人,客人怎么安置,曲凌波只一句话:师姐你看着办罢。

  柳玉镜嗔道:“哪有你这样的亲家公?什么也不管,成甩手掌柜了。”

  曲凌波道:“我哪懂这些繁文缛节?光听你说,我脑袋就乱了。”

  柳玉镜哈哈笑起来,道:“我差点忘了,你还没成过亲呢。你这爹当得真容易,儿子一来就七岁了,不吵不闹的,饭不用你喂,尿不用你把。想银蟾小的时候,她爹还哄过她睡觉,给她换过尿布呢。”

  曲凌波注视着她的笑脸,只有幸福的女人才会露出这种明艳的笑脸,他沉默了一瞬,这一瞬里思绪百转千回。她可有想过,他为什么一直不娶?没想过罢,她根本不关心他,只顾自己风流快活。

  如果当年成亲的是他们,他也会做一个好丈夫,好父亲,比师父更好。师父毕竟年纪大了,哪像他们,两下青春,本该其乐难当,如胶似漆。没有乱伦,没有面首,没有乱七八糟的一切,多好啊。

  可她就是不爱他,师父在时倒也罢了,他承认师父是个极有魅力的男人,很值得女人倾心,那帮面首算什么东西?为什么她宁愿跟他们云情雨意,也不愿跟他做眷侣呢?

  想了十多年,不明白,生生把爱想成了恨。

  曲凌波垂下眼,咬着牙,挤出一丝笑,道:“我不喜欢小孩子,哭起来烦死人了。”

  柳玉镜道:“别人的孩子当然烦了,自己的孩子只会越看越喜欢。”说着看向自己的孩子,只见她噘着嘴,耷拉着肩,满脸不情愿,像个被绑来的人质。

  柳玉镜蹙起眉头,有些不欢喜,又说了几句话,和蒋银蟾走出去,道:“银蟾,忘恩负义的人是做不成大事的。”

  “我知道。”蒋银蟾只是怀疑曲岩秀的恩是否真实,她不想做一个忘恩负义的人,也不想做一个被人愚弄的傻子。但她对曲岩秀的怀疑因原晞而起,说给母亲听,母亲也只会觉得她被原晞蛊惑了,不会当真的。

  她苦闷的表情,柳玉镜瞥在眼里,道:“怎么?你想等原晞回来娶你?”

  蒋银蟾摇头,道:“我不想成亲,人心莫测,与其互相猜忌提防,不如一个人自在。”

  柳玉镜道:“可是一个人寂寞啊。”

  蒋银蟾道:“寂寞了找面首,好就好,不好就散。”

  柳玉镜笑了,道:“等你老了,年纪相当的你看不上,年轻的你又觉得别扭,便会想要一个相濡以沫的伴侣了。”

  这话蒋银蟾暂时不能体会,柳玉镜也没有再说,嘎吱嘎吱地踩着雪,走在素白的天地里。墙角一树腊梅绽放,阵阵幽香,直透窗纱。曲凌波坐在椅上,刮着茶碗,房中只有他和曲岩秀,地下笼着三个炭盆,曲岩秀一丝热气都感觉不到。

上一篇:鹤帐有春

下一篇: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