狞宠记 第44章

作者:穷酸秀女 标签: 布衣生活 古代言情

第78章

  翌日一早, 两府女眷便坐着牛车去往钟翠山,到了山脚下,又换乘软轿上了山。

  在半山腰往上几里之处,有着几条分支, 延伸向各寺庙道观庵院。

  于岔路后分别, 冯元给绿莺留了二十人护卫,绿莺便携着菱儿秋云转道去了玄妙所在的陵水庵。

  庵舍清幽, 一盘佛香冉冉飘荡, 绿莺近来杂乱无章的心顿时变得宁静致远起来。

  庵舍没有外人, 只二人静静品了半晌茶, 绿莺才叹然开口:“好久不见了, 今儿就想来看看你。”

  玄妙盘腿而坐, 目光清明,定定望着对坐之人, 默了半晌, 才出声:“你要走了?”

  绿莺因着孕肚,本是蜷腿靠坐在壁前,闻言忽然抬起头,吃力地直起身子望向她。

  眨眨眼, 此事她不打算告诉任何人,到此一刻,也从未与第二人讲过,便是秋云, 也只是在那次侯府摔过后,与她研究过被冯元厌恶, 从而将她赶回南门宅子的法子罢了。此次趁乱在南下途中遁逃, 除了自己, 世间便再无第二人知了。

  这一瞬,绿莺本在心内想了无数辩驳的腹稿,可吐出嘴里的还是认命:“嗯。”

  玄妙微微一笑,轻声问道:“舍得?”

  绿莺一怔,不明白她为何有此一问,难道不应该问她为何要走么?

  可是,她又有甚么舍不得的?又有谁会让她舍不得呢?哦,对了,舍不得菱儿,也舍不得秋云还有春巧。

  玄妙转头望向窗外,声音缥缈,似含着烟雾:“前生五百次的回眸,才换得今生的一次擦肩而过。你俩的缘是从前世带来今生的,深达万丈。你若真轻言放弃,却是有些勉强了。况且......你俩尚且尘缘未了。”

  这说的是冯元?绿莺没想到这个方外之人问的竟然是他,自己与他的瓜葛,不过是妥协与女色罢了,又不是两情相悦,更不是两情缱绻,何谈难以分离又何谈纠结不舍呢。即便彼此此时已有了些情意生出,也不至于深到让人此时留恋惋惜,将来念念不忘,以至于最后至死不渝罢。

  对于前世今生,还有死后投胎的说法,世间皆信,可谁又真正瞧见了,谁又真正体会过了?便是体会过,也是没法说出来给世人听的罢,哪有人带有前世的记忆呢?故而,对于玄妙的说法,绿莺也只是听听而已,信不信先不说,起码不会过于追问和纠缠。

  “哦?我前世是个甚么样的人?冯元又是甚么样的?我们怎么遇到的,后来如何了,结局是好是坏?”这些傻话绿莺问不出口,玄妙也不一定知,她不是神仙,不过是佛门子弟罢了。

  她真正说出口的话,还是有些自嘲的:“我们真是前世就有过瓜葛?善缘还是孽缘?我猜一定是有些不好的回忆罢,否则我的命又怎会如此坎坷,我们两人从相遇,走到今日,在我来说从来都是忧大过喜。若能选,我宁愿前世断得彻底,今世不曾相逢。”

  说到底,她还是有些瞧不起自己,觉得自己虚伪做作:“不过,我却有些矫情了,你别看我此时这么说,可那朱员外若再出现,我一定又是希望冯元来救我的。”

  玄妙摇头:“何必妄自菲薄。不只是你,世人皆是如此,人性本就如山路,九曲外还有十八道弯。”

  她是对绿莺即将走的路怀着不赞成的态度,相识一场,在佛缘之外还有份尘世的俗缘,仍是忍不住多劝了几句。

  “修百世方可同舟渡,修千世方能共枕眠。前生孕育了太多甜蜜或痛苦的回忆,万发缘生,皆系缘分!万事皆有其因果轮回,渡劫渡劫,遇劫而不渡,它始终还是劫,不是你跳过去,它便会消失的。此时不渡,将来还是得渡。”

  “难道小师傅的意思,我就只能干受着?因着所谓的前世苦甜,就要用今世去承接,无论是幸还是不幸?”

  绿莺不以为然,摇头道:“不,这点我却并不赞同,在那个如深井般的宅门里,夜以继日的被欺辱被磋磨,永无宁日。你总说,万事皆有其发生或存在的意义,我想不明白我要将一辈子断送在无时无刻提心吊胆的日子里,有什么意义。后羿为了拯救干涸的土地而去射日,没完没了地射,可又哪里射得下来,便如我的日子一样,苦痛没个头儿。”

  她忖了忖,认真道:“我想,他有那射日的决心,不如去引水灌溉,似冯元说的修大运河的甚么南水北调,不是很好?便如我,与其将一生掷进黑漆漆的深井,不如冲向天际,把将来掌握在自己手中,想怎么过就怎么过,不用担惊受怕、小心翼翼、委曲求全,不用做哑巴做聋子,每日塌着肩膀畏畏缩缩,我要挺起胸膛,光明正大的活。”

  她扭头望向窗外,那里蓝天白云,干干净净的,哪有人世间的糟粕。

  想起荆州,对未来的日子颇有些憧憬道:“我去的地方,那里各族宁和繁衍,尊卑不是束缚人的教条,那里不分嫡庶。那里能说我想说、能做我想做,我的孩子不会被人轻视,我们与其他人都是平等的,不分贵贱!”

  “贫尼只是觉得万事顺其自然就好,若强行去逆转,不一定会达到你所想罢了。”

  绿莺点点头,对她此番教诲无论如何,是心存感激的,最容易的事就是不说不做,可若身边之人,为你去费唇舌费心力,一番真切的情意是最难得的,她会铭记一生。

  腼腆笑笑,她感激道:“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我还是相信事在人为,不试试又怎么会知道呢。若没有盘古舍弃肉身,又怎么会有了世界。若没有当今皇上的英明,我们此时定会沉浮在乱世中苟且偷生,若不动、不做,被动地以为所有事都是既定的、理所当然的、老天爷安排好的,那便如一堆软肉行走在世间,没有自己的想法、没有希望,那活着还有甚么意思呢。”

  玄妙释然地摇摇头,知道她主意已定,更改不了,便不再相劝。出家人,会说善言、会做善事、会存善念,可却永远不会勉强,对待他人所选的路也好,对自己的生死也罢,从来不去勉强。

  她自来没有用午膳的习惯,这时便去往大厅做午课。小尼将后山摘花的菱儿秋云唤回来,绿莺三人则在舍内用着清爽的素斋。

  放下木筷,绿莺望向身旁的菱儿。她要离开,是打算只自己走的,不想带菱儿,也不想带秋云。菱儿还有父母要赡养,秋云虽只是个下人,那也没理由毫无顾忌的就陪她去苦寒之地挨冻。

  将菱儿头上的草屑掐起,绿莺温声道:“妹妹,我们此番下江南,此生都不一定能有机会回来,你明儿便家去罢。”

  听见姐姐这番话,菱儿沉默了。

  冯家迟早要动身南下,这她早就知道了,她也晓得她不能跟去,可之前她一直以为能一辈子跟姐姐在一处的啊,还打算这辈子都不嫁人了,照顾姐姐,待姐姐的孩子出生了,她就去照顾小少爷,待小少爷的孩子出生了,她再去照顾小小少爷。

  她还想好了,等她老了啊,小小少爷若嫌弃她糊涂了啰嗦了招人烦了,她就老老实实待在屋子里养老,白日就去跟姐姐作伴,她们姐妹两个啊,一起发白齿落,多好啊。可为何才短短几日,就生了这么大的变动啊。一生难再见面,这话又是多么让人难过啊。

  瘪瘪嘴,她含着哭腔道:“要不,我还是跟姐姐去,照顾你几年,我再回来,或是我爹我娘也跟着去?”

  这哪能行,她是没打算真去南方啊,绿莺赶紧拦下,一言直达重点:“你家卖麻头酥,咱们北方人爱吃,南方人就不一定了,到时候他们又以甚么为生计呢?”

  菱儿眼泪终于啪嗒啪嗒落下来,呜呜哭着道:“可是,菱儿不想离开姐姐。”

  “傻孩子,将来你嫁人生子,你跟你相公才是一家人,姐姐那时候也成了外人。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此时分别,彼此心里挂念,待我到了南方,咱们鸿雁传书也能诉姐妹情啊。”

  这事是不能转圜的,一是菱儿有父母,做任何事都有挂碍,二是无论如何,绿莺也不会让妹妹跟着的。

  看时辰不早,几人告别玄妙,离开了陵水庵。

  为傧天的皇太后超度念经,至正午结束。冯元之前与绿莺交代午时在岔路口汇合。

  轿子轻晃,菱儿坐在绿莺身旁,哭得昏天黑地,姐妹两个一哭一哄,煞是热闹。秋云在一旁不住叹气,她虽与菱儿无太深交情,可也相处了这些时日,对这活泼直爽的小丫头也颇为不舍。

  正替妹妹擦着眼泪鼻涕,突然轿子狠狠一斜后,咚地落了地。

  到地儿了?不能啊,才走了多久啊。

  三人正惊疑时,轿外突然传来一道男声,听起来甚为急切惊恐:“李姨娘,咱们遇到了山匪!”

  山匪?绿莺几个脸一白,瞠目结舌面面相觑,菱儿更是都快哭了。虽没经历过被劫道的事,也知道他们是图财,害命的却很少,可饶是如此,也不能保证,就没那心狠手辣之徒,专干刀口舔血的勾当。

  外头这道陌生人声,应是随从护卫的某头目。冯元给绿莺留了除了抬轿子的几人,还有二十名护卫。这其中她一个也不曾见过,作为后宅妇人,不论是军中兵士还是府里护院,都是她不熟悉的。不知匪徒几人,这些护卫本事又如何,能不能全身而退啊?

  绿莺坐在菱儿和秋云中间,艰难探过身子到窗口,掀开帘子往外瞧去。

  还没瞧清楚,耳边便嘶声响起一声惨呼,听声音正是先头说话的那人:“轿外危险,姨娘莫要出来,啊——”

  绿莺顺着声音低下头去,顿时瞪大眼,只见方才说话那护卫,胸口插着一把大刀,口鼻流血倒在地上,死不瞑目。

  而轿外四周,已然全是死尸,犹如修罗地狱。

第79章

  绿莺连忙放下轿帘, 咽了口唾沫,手托在肚腹上,止不住不停地打着哆嗦。

  “姐姐,你的脸怎么这么白, 外头怎么样了?”

  菱儿抹了一把泪, 关切地靠过来,刚问完, 便听绿莺深喘了一口气, 怔怔答道:“全死了。不, 还有两个人在跟山匪打斗。”

  就剩两人了?那完了。菱儿秋云顿时心如死灰, 连哭都哭不出来, 讷讷地瘫靠在椅背上, 认命地望着轿顶,万般无助下, 只能在心内求起了观世音菩萨。

  绿莺抬起头望向她俩, 怀着一丝希望,定定道:“我还看清了,山匪只有两人。”

  两人对两人?听闻这话,秋云一喜, 猛地支起身子。

  可也才喜了一瞬,便又回复到方才的面如死灰。劫匪才二人,确实不多,可这也的确算不上甚么好消息。连带轿夫在内的二十几人都丧命在这二人手下, 想必他们必然是功夫极好,又如此大开杀戒, 外头那两个仅存的护卫想必也不是其对手, 她们手无缚鸡之力, 今儿恐怕是凶多吉少。

  三人侧过头,贴在轿壁上,竖起双耳细细一听,外面的刀剑声渐渐弱下去,这场厮杀马上就结束了,可却不知谁占上风。菱儿一急,探身到窗口处。

  见她要掀帘子,绿莺赶紧伸手拦住,朝她摇头道:“不,妹妹不要看,好可怕。”

  秋云抿抿唇,菱儿才十三,她比菱儿年长,便请缨道:“奴婢看看外面如何了。”

  大着胆子掀开一条缝,她也只是扫了一眼便放下窗帘,抖着唇齿,惨白着脸哀声道:“那、那两个护卫也死了。”她没敢多说,那两人身首异处,轿外血流成河,太可怕了,那两个匪徒简直不是人!

  唇亡齿寒,没了屏障,便如待宰的肉,三人浑身发冷,紧紧抱成一团,瑟瑟发抖。

  轿里几个弱女子,外头两个黑白无常,她们也想找法子逃走,可除了坐以待毙又能如何呢。此处离岔路口甚远,求救无门,此时除了等死,别无他法。

  这时,轿外传来一邪佞呼喊声:“识相的,把钱交出来!”

  绿莺几人连忙各自探钱袋搜暗兜,她们出门只带了五十两香油钱,给了玄妙后,剩下的就是些碎银子了,统共也没有五两啊。

  所有银子聚一堆,将荷包丢出去,绿莺几个对视一眼,脸上都不敢松懈,猜他们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果然,其中一壮汉掂量了一个来回,沉着脸破口大骂:“奶奶的,打发要饭的呢,值钱的都交出来,否则老子要你们命,都是贵女,命想必都值钱,给我们的刀口喂喂血,也算值了。”

  “将身上首饰都给他们,保命要紧。”

  绿莺话落,三人赶紧将手上戴的、头上插的,通通包在帕子里,裹紧了,从门脸缝隙处扔了出来。

  她们看出来了,这二人可不是光恐吓咆哮几声的纸老虎,那刀全都开了刃,锃亮泛着冷光,一下就能断了人的臂膀。

  听见外头首饰相碰的哗啦声,绿莺吁口气,将震颤的喉管捋顺,隔着轿帘高声喊道:“二位壮士,咱们都将值钱的孝敬给你们了,可否放我们走了?”

  她这客客气气的,没想到对方却不吃这套,耍赖道:“那可不行,咱们也没蒙面,你们若下山了,转头就去报官来抓我们,咋办啊?”

  绿莺连忙低声下气接口:“几位壮士请放心,隔着门帘,大老远的,谁能瞅见谁呢,连你们是男是女都不晓得呢。”

  外头那两人对视一眼,嗤笑道:“哈哈哈,这小娘们真会说话,想必死了也是个嘴巴干脆的,阎王爷他老人家在地府里也不嫌冷清啦,兄弟,杀,莫要留活口。”

  绿莺几人胆颤心惊,正不知如何是好,却听见外头顿时安静下来,开始只能闻见落叶声,之后就是越来越近的几个脚步声。

  “啊——”

  突然,坐最左边的秋云一声惨叫,歪着脖子倒在血泊中。

  而窗棂处亮晃晃插着一把大砍刀,轿内露出半张刀刃,滋滋淌着血。

  菱儿坐在右边,见状,忙越过绿莺,翻过身过去一看,见秋云的肩头被刺中,血如泉涌,人也一动不动,不知是生是死。

  “兄弟你猜猜,捅死了几个?”

  外头二人似不急着大开杀戒,而是跟逗弄小鸡子似的。

  菱儿面上铁青一片,强忍着哭放下秋云,一脸沉重,朝绿莺说:“姐姐,我们一定要逃。”

  绿莺早已浑身瘫软,怔怔望着身旁栽倒的秋云。她还没回过劲儿来,嘴巴张得鸡蛋样大,半晌阖不上,眼睛涩涩的,想哭却哭不出。这么一条活生生的性命,方才还说话呢,须臾间,就没了?

  秋云见证了她与吴清最初最美好的情意,拼着性命替她隐瞒,主仆福祸相依至今,方才在庵里还给她夹菜呢,过几日,就要被埋进地下,过月余,就要化成尸水,只留一副骨架在人间?她才十八啊,还没成亲呢!

  她呆呆望着秋云,那血,怎么愈流愈多,人的身子里真有这么多血么?血为何会这么红,红的让人晕眩,红的让人惊悚。

  绿莺觉得自己快受不了了,她想嘶喊,她想狂奔,这不是真实的,这是梦魇,外头那两人只是虚幻,对,是梦魇,只要跑,跑出去,一直跑一直跑,等到跑累了,躺在地上睡一觉,醒了后她就会发现,这只是一场梦罢了,秋云还在,所有人都在,她要逃离这场梦魇!

  菱儿愣怔望着姐姐,见她脖颈青筋直蹦,面色灰里透青,牙齿咬得咯吱响,眼睛直勾勾望着轿帘一眨不眨,一副狰狞疯狂的模样。

  这、这分明是崩溃了啊,还没到最后,还有一线生机,姐姐可不能疯啊......

  她张开双手,将姐姐的手紧紧包在里头,用还残存的体温去摩挲那双冰冷的手,脸也凑过去,轻轻蹭着姐姐的脸颊,抱紧着轻声道:“姐姐,你坚强些,咱们不能死啊,得逃出去报官,抓住这两人替秋云姐姐报仇啊!”

  秋云?报仇?对,要报仇,她要替秋云报仇。眨眨眼,绿莺大喘着气,如同狂奔了几里地,鬓角冒出细汗,她紧紧抱住菱儿:“妹妹,咱们会逃出去的,一定!”

  让菱儿拿出帕子,绿莺将左右扫了一眼,没找见沉的东西,没法子,只能脱下脚上的一双绣花鞋,分别包在两块帕子里,紧紧裹住,又系成死扣儿。

  将那两物捧在胸前,她朝外喊道:“慢着,咱们还有更值钱的好东西没拿出来,你们想不想要?若是能放我们一条生路,我便给你们扔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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