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善围 第124章

作者:暮兰舟 标签: 古代言情

  面对胡善围提出的异议,洪武帝用她以前怼他的话来怼了回去:“从来如此,那便对么?选秀民间,联姻畎亩,又不是说非得找那些大字不识的村妇和市井泼妇,小门小户的地主、小官员家的闺女都是可以的,只要相貌端正,识文断字,知书达理,德才兼备,出身清白,都有机会嫁入皇室。”

  “从来如此,那便对么”是胡善围在成穆贵妃孙氏的葬礼规格上提出改变国家孝制,“父母同尊”观点上说的,这一次洪武帝终于找到机会,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怼她。

  这个老皇帝坏滴很!

  胡善围被怼得哑口无言。

  洪武帝看她吃瘪,心下暗爽:你也有今天。

  其实洪武帝“选秀民间,联姻畎亩”不是突然拍脑袋产生的想法,早在洪武十七年,后宫就不再有出身勋贵的女子封妃了,皆是庶民出身,或者干脆就是高丽的贡女。

  洪武二十六年正月,洪武帝一口气册封了李氏为贤妃,葛氏为贤妃,刘氏为惠妃。执掌后宫大权的崔淑妃,干脆就是后宫女官出身的崔尚仪,所以洪武帝最先开始走群众路线,率先把自己庞大的后宫平民化了。

  这两年因“蓝玉案”,宫外腥风血雨,但并没有影响后宫,除了有崔淑妃和胡善围坐镇的原因,实质性的原因其实后宫平民化之后,明显风平浪静,撩不起什么大水花了,因为这些庶民出身的嫔妃本身和暴风骤雨的官场没有什么关系。

  否则,就是请镇山太岁,巡海夜叉来帮忙,后宫会和以前胡贵妃,达定妃,端敬贵妃那样风波不断,“好戏”连台。

  洪武帝尝到了后宫平民化的甜头,想要借这次选秀,让孙辈们也跟着尝尝甜头。

  然而,面对洪武帝的一厢情愿,孙辈们,包括皇太孙朱允炆其实都是拒绝的,表面哈哈哈,内心呵呵呵。

  蓝玉案已经到了尾声,在这个特殊的时期,该杀的都杀了,坟头的草都二尺长了,结亲风险极低,谁不希望娶一个娘家势力强大,能给自己的事业带来助力的老婆啊!

  什么选秀畎亩?我拒绝!

  然而并没有什么卵用,洪武帝才不会理会孙辈的想法,孙辈也是棋子,他想怎么摆就怎么摆,他自以为是为了孙辈们将来后院省心作想,“都是为了你们好”。

  洪武帝下旨,在河南,北平,山东,陕西,江苏,浙江,江西等经济文化大省里进行选秀,类似云南这种新开拓之地或者偏远的穷地方,根基尚浅,人口整体素质偏差的地方直接排除,免得过了初选,最后在京城里选拔时全部淘汰,尴尬不说,朝廷还要出路费住宿费。

  第一轮海选,未婚女性在十三岁和十六岁之间,由父母送去各州府衙进行初选,州府选出佼佼者,送到各地藩王府里进行复选,由藩王和王妃负责,朝廷派出女官和太监协助藩王府选出优秀者约一百名,顺便一起带进京城,与其他藩王府选中的秀女进行逐轮pk。

  有史以来第一次有平民王妃,一夜之间就可以飞上枝头,实现别人奋斗多少代人都无法企及的阶层跨越。

  圣旨一出,多少有未嫁女儿的人家彻夜难眠,次日就带着女人去州府衙门报名,衙门外头人山人海,都是身怀“王妃梦”的豆蔻少女,简直是万里挑一,虽说希望渺茫,万一选中了呢?

  宫廷女官们又要出差,前往各个藩王府选秀女,胡善围作为尚宫和第一届以平民为主的选秀总负责人,临行前给诸位女官开大会。

  和胡善围一起进宫的女官除了状元沈琼莲外,陈二妹,江全,包括她的徒弟黄惟德都起码是司字辈的女官了,作为中流砥柱,都要派出去给选秀把关。

  这是胡善围最后一个任务,不得有失,加上藩王府路途遥远,年纪大的女官受不了路途疲劳,这次派出去的都是年轻一辈的精锐。

  胡善围详细说了选秀的规则等各项章程,天已经黑了,到了吃晚饭的时候,胡善围说道:“我最后再说一点——”

  众女官个个内心翻白眼,按照经验,最后一点总是会变成一坨话。

  胡善围说道:“你们此去藩王府,一定要记住,什么都没有自身安全重要,安全第一,选秀第二。安全不注意,亲人朋友两行泪。”

  刘司言当年割舌的惨烈,胡善围铭记于心,她不希望悲剧重演。秀可以重选,人命没了就找不回来了。

  次日,女官们在锦衣卫的护送下出差,胡善围留在宫廷,预备接下来的复选和终选。

  与此同时,京城教坊司在武定桥开设的勾栏戏院。

  今天上演的经典南戏《琵琶记》。

  戏台上女主角赵五娘正在唱最经典的一首《山坡羊》:

  “乱荒荒不丰稔的年岁,远迢迢不回来的夫婿,急煎煎不耐烦的二亲,软怯怯不济事的孤身己。”

  赵五娘的丈夫上京赶考多年不归,又遇饥荒,她把粮食让给公婆吃,自己偷偷躲起来吃用来喂猪的糠,公婆还误会她偷吃什么好东西。

  台上的赵五娘是教坊司的名旦,将女主角的委屈悲情演绎的淋漓尽致。台下叫好声一片,但是正对着戏台的中间最好的一个四方小桌,只坐着一个老男人,那个老男人没有拍手叫好,也没有往戏台上扔碎银子,小首饰什么的打赏,他就静静坐在那里听戏喝茶,好像沉浸在戏中,深深体会体会到了赵五娘的悲伤,眼睫似乎有些润湿。

  一群穿着骚粉色广袖道袍、头戴黑色网巾的少年人呼啦啦涌进来,还互相打趣打闹,似乎说着什么有趣的事情,中间簇拥着两个身形瘦小的少年,两个小少年相对安静,好像第一次来教坊司的勾栏,好奇的打量着四周。

  这样骚粉配黑的打扮是目前京城的“爆款”搭配,这群人打扮入时,气宇不凡,一看就是豪门贵公子。

  勾栏里头戴着绿头巾的男性官奴连忙迎接过去,指着左边的两张大桌子,“各位这边请,想要喝什么茶?”

  明朝教坊司的男性官奴标准服饰是绿头巾,而且奴籍不能和良籍通婚,只能“自我消化”,官奴娶官奴,子孙后代都是官奴,教坊司女乐有时候供人玩乐,时间一长,就把老婆外头有人叫做戴绿帽子。

  这群少年郎觉得左边视野不好,看戏别扭,指着中间的大桌说道:“我们坐这里。”

  绿帽子忙解释道:“中间只剩下一个桌子了,客官们一共五个人,一桌坐不下。”

  为首的是个身形白胖、看起来一团和气的少年,看起来很好说话的样子,说道:“既如此,我们就坐左边。”

  “不行。”白胖少年旁边站着一个身材高大魁梧,气宇轩昂的少年,那少年指着身边两个身形瘦小,眉目清秀的小少年,“两个……弟弟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就应该让他们玩的尽兴。”

  高大少年摸出一角银子给绿帽子,指着中间独自看戏的老男人说道:“你把银子给他,要他挪个地方,把中间两个桌子拼成一个大桌,今日他的茶钱小爷我都给包了,随便吃喝。”

  绿帽子不接,面露难色,“这个……不行。”

  “嫌钱少啊?”高大少年摸出一锭五两的官银,“这个总算够了吧。”

  “不是钱的事。”绿帽子说道:“他是我们教坊司的常客,来这断断续续听了十五年的戏,都是老熟人了,他平常就坐在那个位置听戏,不好意思让人挪地方的。”

  高大少年有些不耐烦了,把银子一收,“你不敢得罪老客人,我去。我就不信了,白捡的银子都不要。”

  “二弟你——”白胖少年要拦,高大少年根本不听,已经迈着大长腿,三步就到了老男人身边,将银子往桌子上一搁,还算礼貌的道明了来意。

  老男人猛地从赵五娘的故事里抽身出来,有些懵,“啊?哦,没问题,看戏嘛,坐在那里都是看,我无所谓的,既然你们一个桌子坐不下,这个就给你们拼座去。”

  言罢,老男人站起来让桌,高大少年没想到这个老男人这么好说话,忙将银子塞过去,“别忘记拿银子。”

  老男人不肯收,“小事一桩,我年纪又长,怎么好意思收你们的银子,以后我这张老脸往那搁?算了算了,你们年轻玩的开心些。”

  白胖少年有些不好意思,“老人家,您这顿茶我们请。”

  老男人忙摆手说道:“不用了,无功不受禄,勾栏的茶我还喝得起。”

  白胖少年正要再劝,高大少年把银子硬塞给老男人,“一点小意思,您拿着吧。”

  老男人倔强的不肯收,高大少年明显是个爆竹脾气,“给你就拿着,你这个老头怎么冥顽不灵。”

  话音刚落,一个嘴巴子呼的一下扇过来,正中高大少年的后脖子,打得生疼,高大少年火了,顺手拿着茶壶往身后偷袭的人上砸过去。

  “住手!”白胖少年看着胖,没想到还挺灵活的,一把托住了茶壶。

  高大少年有些委屈,“大哥,居然有人敢偷袭我,我今日非得把他打开瓢不可。”

  白胖少年对他挤眉弄眼,疯狂使眼色,高大少年觉得不对头,回头一看,套马般威武雄壮的汉子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喃喃道:“舅……二舅,您来了,真巧哈。”

  扇巴掌的人懒得理他,整了整衣服,对着老男人一拜,赔礼道歉,“胡员外,我这几个外甥不懂事,拿着几个臭钱寒碜谁呢,唉,他们都是偏远乡下地方来的,进京不到三年,平时关在家里死读书,有眼无珠,还请胡员外海涵。”

  胡员外明显和这个半路杀出来的“二舅”是老相识,闻言整了整推搡银子时扯皱的半旧蓝布直裰,温和的说道:

  “徐二爷也来听戏啊,真巧。您的几个外甥也是一片好意,想给我补偿,不过我这个人向来不收任何人给的礼物,不管银子多少,一概拒绝,所以有些误会。”

  员外就是平民百姓用钱捐的虚职,叫做员外郎。封建社会,等级分明,平民百姓无论多么有钱,见官要跪的,如果不想跪,就花钱捐个虚职,这样能和官员们平起平坐。

  这个胡员外正是胡善围的父亲胡荣,书店小老板。

  徐二爷就是魏国公府的二爷、已故的中山王徐达次子、诏靖王沐英的大女婿、黔国公沐春的大妹夫徐增寿了。

  五个穿着骚粉色道袍的“偏远乡下地方来的”少年都是徐增寿的亲外甥。

  魏国公府出了三个王妃。徐大小姐是燕王妃,徐二小姐是代王妃,徐三小姐是安王妃。这三个王妃,除了安王妃一直无孕,其余两个王妃都很能生。

  毕竟是开国第一功臣徐达的女儿,三个女儿性格骨子里都很彪悍,燕王妃曾经教训弟弟徐增寿戒

  赌,把弟弟绑住双手,骑马拖行数里,还假装剁手指头。

  代王妃嫁给了后宫堪称忍者神龟的郭惠妃的儿子朱桂,夫妻两个生儿育女,也经常吵架,吵得厉害了,代王妃拿起武器和丈夫对打,都不落下风。

  安王妃一直无孕,也不准丈夫安王纳妾,声称等“我还不到三十岁,焉能不知生不出嫡子来?在我生下嫡子之前,安王府不能有妾。”

  安王妃无子,安王府也就是唯一没有世子扣在京城的王府,从某种程度来说,也是一种因“祸”得福。

  这六个穿着骚粉色道袍的少年分别是燕王府的世子朱高炽,次子朱高熙,三女安成郡主,四女咸宁郡主,两个郡主女扮男装,燕王府所有的孩子都是燕王妃所生,一母同胞的亲兄妹。

  因燕王府势力最大,兵强马壮,洪武帝很是忌惮,所以一口气留下了燕王府四个孩子当人质。别的王府只扣一个世子。

  另外一个就是代王世子朱逊煓。

  因都是从藩国来到京城的,徐增寿说这五个外甥是“乡下来的”也不为过。

  徐增寿和胡荣道了歉,要胡荣坐回原来的位置,继续看戏,然后带着六个外甥去了楼上的包间。

  一进包间,徐增寿就拉下脸来,摆出了舅舅的架子。

  徐增寿三十多岁了,年少轻狂时是京城纨绔之首,有个绝世好爹徐达宠着长大,娶了沐英的长女为妻。

  沐氏一直无子,身体不好,早早的去了,徐增寿和沐氏感情还不错,决定不续弦了,也不纳妾,打算将来从哥哥魏国公徐祖辉过继一个儿子。

  徐增寿是个风骚的鳏夫,三十多岁了还穿着时髦的骚粉色道袍,不仅如此,他最近迷上了各类宝石,将骚粉色道袍的广袖一撩,露出右手,五个手指头都戴着戒指,红蓝黄绿黑五种宝石镶嵌,活脱脱一个五百年后灭霸的造型。

  徐增寿挥着五个戒指的手指头往桌子上一拍,“你们好大的胆子,敢把安成和咸宁两个女孩子带到勾栏,这种地方是女孩子该来的吗?”

  安成和咸宁一左一右站在徐增寿身边,“是我们非要跟来的,不关三个哥哥的事,整天在宫里快无聊死了。”

  由于徐家姐妹两个嫁给老朱家兄弟两个,燕王府的四个孩子和代王世子既是堂兄妹,也是表兄妹,天然就比其他堂兄弟们亲近些,两个燕王府郡主都叫代王世子朱逊煓为哥哥。

  徐增寿说道:“你们两个觉得闷了,就去舅舅家里,舅舅把教坊司最好的角儿请过去唱戏,你们随便点戏,不比在勾栏里听戏舒服?”

  但是魏国公府没有勾栏热闹啊,两个郡主心中如此想着,嘴上说道:“是,我们记住了,以后再也不敢了。”

  白胖少年正是燕王世子朱高炽,他存心想要转移话题,免得被舅舅教训,遂问徐增寿,“二舅,刚才那个胡员外是什么来头?您这种身份都对他毕恭毕敬的。”

  不提还好,一提徐增寿更火了,“后宫胡尚宫的亲爹,胡员外向来低调,绝对不碰别人钱财,你拿着五两银子非要塞给人家,丢人不丢人?胡尚宫正在主持选秀,给你们挑媳妇,要是她知道你们欺负人家亲爹,给你们选个傻婆娘当老婆,你们后悔都来不及。”

  居然是胡尚宫的爹?

  五个骚粉少年顿时呆住了。

  高大少年是燕王府次子朱高煦,他很是后悔,又难以置信,“那个胡员外和胡尚宫一点都不像啊,胡尚宫在宫里那么威风,我们在大本堂读书,偶尔遇到她都毕恭毕敬的,不敢造次,可是这个胡员外平平无奇,甚至有些懦弱,真是亲生的?”

  气得徐增寿挥着五个戒指灭霸手,又扇了外甥一下,“胡说八道。”

第147章 八仙过海

  徐增寿把外甥们教训像孙子似的:

  “相貌平平无奇?你们到了这个年龄,能有胡员外一半好看就不错了。懦弱?胡员外是为了不给胡尚宫惹麻烦,哪怕是五两银子,背后都说不定有人大做文章,你们真以为蓝玉案过后就不会有人去死了?这年头大家都恨不得缩着脖子当乌龟,谁敢出头?”

  一席话说得外甥们频频点头,他们很清楚自己留在京城是干嘛的,现在性命、包括婚姻都不能自己做主,甚至父母也不能,全给洪武帝承包了,外公家的舅舅们是他们最大的依靠。

  其他藩王府的世子们,基本上外公家都被洪武帝给全灭了,尤其是蜀王府,外公蓝玉的皮都送到了王府。相比而言,燕王府和代王府的五个孩子还算幸运的,外公中山王徐达死的早,倒成了好事,洪武帝不至于去忌惮一个死人,因而魏国公府在大清洗中幸存。

  魏国公府有两个舅舅,大舅第二代魏国公徐祖辉英勇善战,一直在外头领兵戍边,不在京城。二舅徐增寿被徐达宠惯了,文不成武不就,领个了一品武官的虚职,没有正经差事,只在大朝会上穿着礼服上朝拜见洪武帝,搞个仪式罢了。

  徐增寿和原配沐氏没有子女,沐氏死后,他也不续弦纳妾,继续当一个富贵闲人,因而有时间顾着京城里当人质的五个亲外甥,时不时请他们去魏国公团聚。说是舅舅,其实操着半个爹的心。

  自从来了五个外甥,熊孩子个个都不省心,尤其是燕王府次子朱高熙,脾气火爆,能打斗狠,经常惹是生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