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善围 第13章

作者:暮兰舟 标签: 古代言情

  没等崔尚仪把皮球踢过来,尚食局的徐尚食就开口拒绝:

  “桃花粉事件,我们尚食局被胡贵妃训斥过了,责怪我们尚食局做事不谨慎,延禧宫的小厨房居然容许外人来热米酒,漏洞百出。宫正司革了尚食局里的我、司膳、掌膳,以及女史一共十三人当月的俸禄,皇后娘娘也有微词,尚食局上下都不欢迎胡善围,我不好冒天下之大不韪,把胡善围收进来。”

  尚寝局的赵尚寝向来和尚食局的徐尚食一同进退,她也明言拒绝了:

  “我们管着宫里的柴炭蜡烛等物,防火是关键,把胡善围弄进来,就是引火烧身,使不得。”

  “如何使不得?”曹尚宫把球踢给赵尚寝,“胡善围是人,又不是炮仗。”

  赵尚寝说道:“这宫里谁不知道,防火防盗防小春?水火无情,可不比桃花粉这种小东西,一旦起火,那就不是罚一个月俸禄的事了,我们整个尚寝局都要掉脑袋。”

  曹尚宫把目光又转向宋尚功,吓得宋尚功赶紧拿起桌上六个木头名牌,“我的人选齐了,我司里还有事,告辞了,下次喝茶我请客。”

  宋尚功身材娇小,跑的却很快,一溜烟就没人影了。

  众人面面相觑——还可以这样操作?

  众人纷纷效仿宋尚功跑路,人走茶凉,只余下范宫正一个人——她也想跑,但是这里就是宫正司,她的地盘,跑哪去?

  范宫正对着胡善围的木牌叹了口气,“红颜祸水哟。”

  新女官们重新打包行李,一个个被六局一司领走了。

  一排廊房下,胡善围盼了又盼,看见宫里六个“尚”字辈的女官进来领人,她的一双秋水眸亮了又熄,熄了又亮,却始终没有盼来进屋领她的人。

  直到最后一个女官——三十九岁的江全都被王尚服领走了,她依然无人认领。

  胡善围实在忍不住了,她鼓起勇气走到王尚服面前,“上次……您明明对我很满意的。”

  王尚服没有解释,避过了她的眼睛,擦肩而过。

  胡善围像个木头似的杵着原地,直至黄昏。

  抛弃感,挫折感几乎将她压垮了。

  为什么?

  为什么都不要我?

  我不够优秀吗?

  正思忖着,范宫正过来了,轻轻拍了拍她的肩,“你跟我来。”

  范宫正领着胡善围走了很久很久,七拐八弯,来到后宫西北角一处偏僻的库房。

  她将一枚钥匙给胡善围,“打开门。”

  胡善围开门,推门,一股熟悉的气味喷涌而出。

  是书香,陈旧的书香。

  范宫正说道:“这里全是各地搜罗来的各种书籍,仓库后面有个湖,湖中间有一座刚刚建好的藏书楼,你需要把库房里的书整理,编号,分门别类,搬到藏书楼放好,以后藏书楼就归你管。”

  胡善围一怔,“藏书楼属于六局一司那个门户?”

  “都不属于。”范宫正说道:“现在六局一司女官的位置已经满了,你先在这里管理书籍,放心,作为候补,等以后六局一司有了空缺……你还有机会的。”

  胡善围的第一个工作,是图书管理员,还是临时的。

  不过,图书管理员是全世界都不敢小觑的职业,这里出过太多了不起的大人物。比如五百年后,某个来自湖南的图书馆管理员讨薪无门,改变了整个华夏。

第16章 听取蛙声一片

  洪武帝朱元璋在自称吴王之前,所住的潜邸是现在的魏国公徐达的宅邸。

  大明皇宫选址很奇怪,洪武帝朱元璋不选寻常地,偏偏相中浩瀚的燕雀湖,填湖造宫。

  除了泥土,湖泊还投入了无数的巨木桩和石块,硬生生将湖泊填成了陆地,兴建宫殿。

  这是一项庞大的工程。

  从皇宫选址,就知道这个开国之君是多么的倔强,敢叫天地换新颜,沧海变桑田。

  大明皇宫主体完工,洪武帝从潜邸搬进新家,并把住过的旧房子赐给了最欣赏的开国大将徐达,改名为瞻园。

  当年在填湖的时候,工匠故意在紫禁城留下了一片小湖泊,以便将来建造园林景观。

  可是,洪武帝登基之后,不知抽啥风,又想把都城定到老家凤阳,还把凤阳称为“中都”,停止南京皇宫的后续建设,将人力物力输送到凤阳兴建皇宫,准备搬到老家去,迁都。

  如此以来,规划中南京皇宫的御花园等皇家园林停工了。

  迁都是大事,群臣纷纷劝谏,阻止这位君王疯狂的想法。

  终于到了洪武八年,洪武帝放弃了迁都的想法,命令凤阳皇宫停工,重启南京皇宫搁浅多年的工程。

  由于工期拖得太长,直到今年,洪武十三年,后宫园林才刚刚竣工。洪武帝和马皇后都认为元朝礼乐崩坏,要重修礼制,修订各种书籍,于是建了一座藏书楼,搜集从各地进献的书籍。

  书籍最怕火,因而藏书楼大多建造在有水的地方。这座藏书楼就在蜿蜒湖泊的中心处,三面环水,方便取水救火。

  宫里的大小事务由六局一司分担,各司其职,权责分明,然而藏书楼刚刚建成,尚未明确划分到某个局管辖。

  六局都觉得藏书楼的事情繁琐费力,又很难得到帝后的夸赞,吃力不讨好,便无人来争这个差事。

  要将库房的藏书搬到藏书楼分类整理,需要识字懂文理的女官,范宫正觉得,既然六局一司都不要胡善围,她进宫之前家里正好是卖书的,何不就将她安排在这里?

  反正藏书楼位置偏僻,每日只和书籍接触,几乎与世隔绝,沐春这个混世魔王即使再找过来,也掀不起大风大浪,连累旁人。

  一夕之间,胡善围从热门人选沦落到门前冷落车马稀的地步,去尚服局当掌印女官的梦想破灭,胡善围无缘摸到帝国的心脏——国玺,刚刚兴起的青云志从云端跌落。

  胡善围紧紧攥着藏书楼和库房的钥匙,不停的安慰自己,只要有事情做,那就有机会翻身。

  不管做什么,首先把事情做好,再谈其他。

  以前在家里的藏书楼抄书,她分文不取。现在管理宫里的藏书楼,她每月有俸禄,一日三餐有人送饭,管温饱,这也是进步嘛。

  无论如何,总比在家里当免费女仆,蹲在井口洗尿布强多了。

  每天早上五更三点,天蒙蒙亮,胡善围就去尚宫局的司闱女官那里排队领钥匙。

  拿到钥匙后打开“丙”字库的大门,天已经大亮,乘着天光,胡善围快速翻阅每一本,库里有四个书箱,分别贴着经、史、子、集四个字,她辨认出书籍的种类后,放入相应书箱,先进行粗分。

  经是儒家典籍,以及各种注释。

  史是和历史有关的书籍,各种正史,传记,县志,评论等等。

  子是诸子百家,法律,农学,算术,天文,医学等。

  集是各种文集,道经,佛经。

  只要某个书箱放满,她就叫几个小内侍将书箱抬到藏书楼,藏书楼有四层,胡善围将每层楼也按照经史子集四个大类分区,四楼是经区,三楼是史区,二楼是子区,一楼是集区。

  初进宫时,胡善围排名三十七名,是个冷灶,只有梅香愿意拜她为师,处处指点,知无不言。

  宫正司学宫规礼仪,胡善围的记录成了范本,大考前夜,众女官还在她房间聚会,互相考校,从冷灶变成热灶。众人都觉梅香慧眼识珠。

  可是桃花粉事件,胡善围从热灶变成冷灶,她进宫时是来当女官的,可是六局一司对她如避蛇蝎,无人要她。

  现在,胡善围打理冷僻的藏书楼,这下彻底凉透了,成了“冰灶”!

  起初小内侍们互相推脱,懒得理会胡善围吩咐,拒绝帮忙抬沉重的书箱。

  后来沐春出马,也不知和那些小内侍说了什么,以后不等胡善围开口,他们个个争先恐后来帮忙抬箱子。

  每天上午,胡善围都在仓库选书,中午吃过午饭,就来藏书楼开始抄录编写书目,按照《隋书·经籍志》里细分的四十几个小类目,再次细分藏书,把图书摆在相应的位置。

  除了搬运书籍,一切都由胡善围单独完成,偶尔梅香不用当值时,会过来帮忙,有时会托人给她送些点心。

  胡善围很是感动,世态炎凉,梅香对她却一如既往。

  到了黄昏,胡善围检查一遍藏书楼的门窗,确认关闭后,锁门,将藏书楼和库房的钥匙都交给尚宫局的司钥女官保管。

  昔日热闹的一排廊房,只剩下胡善围一个房间有灯光,显得格外凄清。

  晚上,胡善围在灯下给梅香讲解《诗经》,到二更方休。

  次日清晨五更三点,胡善围又去司钥女官那里排队领钥匙,开始工作。

  周而复始。

  这次尚仪局又召开课了,十三岁的女状元吴琼莲当了教习,宫中无人不识,是宫中最炙手可热的女官。

  梅香年纪大,没有入选,但每年年底,尚仪局的教习都会出题考试,谁都可以报名,通过考试的宫女称为女秀才,从此脱离单纯的体力劳动,可以去六司一局协助女官料理宫务,开始她们的晋升之路。

  其实论理,胡善围在藏书楼的工作应该有几个女秀才协助的,但她是“冰灶”,没有女秀才愿意过来帮忙。

  她又不属于六局一司任何部门,头上没有“尚”字辈女官为她出头,争取帮手。于是胡善围就这样在藏书楼里默默工作,几乎被人遗忘了。

  胡善围并不气馁,她的目标是帮助梅香通过年底的女秀才选拔考试,一步步走出困境。

  胡善围抄录书目,写秃了三只笔。搬着一把梯子,像一只燕子似的在一排排高大的书架间穿梭翻飞。

  “丙”字库即将见底时,藏书楼的书架已经摆放了一半,整齐排放,就像等待将军检阅的士兵,抄录的书目索引也有五个抽屉了。

  忙碌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夏天悄然到来。

  胡善围的常服从绸缎换成了轻薄的纱料。

  梅香学完了《诗经》,开始学习《论语》了。

  湖泊墨点似的小蝌蚪,也长成了青蛙。到了黄昏,胡善围关闭藏书楼门窗,准备去尚宫局交钥匙时,听取蛙声一片。

  路上,一颗小石子砸在裙摆上。

  不用回头,就知道沐春。

  沐春站在樱桃树下,一簇簇熟透的、红色的、甘甜的樱桃在他头顶上娇艳欲滴。

  胡善围看到他难得严肃一回的表情,便知道结果了,“没查到?”

  沐春点头,“毛骧太狡猾了,我在锦衣卫打探不到任何关于王宁的消息。”

  胡善围眸色一黯,“知道了,谢谢你。我要去送钥匙了,告辞。”

  沐春叫住了她,“你放弃了吗?”

  胡善围侧身,说道:“如果我有一天,我能有类似范宫正这样有能力和毛骧针锋相对的地位,那个时候,我会自己搞清楚毛骧撵我出宫的原因。”

  桃花粉事件,让她从云端跌落谷底,毛骧才是罪魁祸首。沐春只是顶缸而已。

  沐春看着胡善围的背影,若有所思。他顺手摘了头顶一簇红樱桃,囫囵塞进嘴里,嗯,好甜,就是果核太硬,硌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