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善围 第140章

作者:暮兰舟 标签: 古代言情

  蓦地,马皇后灵光一闪,想到了一个人,只要把这个人请回来,不愁后宫不安宁。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云南,烈日炎炎,胡善围坐在古槐树下喝着茶,看着书,池塘里的一大一小父女两个游泳。

  阿雷已经五个月大了,体格强壮,浑身上下都圆滚滚的,她是个天生的游泳高手,四肢在水下舒展开来,游得很快,白胖圆滚的模样,加上又因天热而剃了光头,就像个球形闪电在水里,沐春在她身边保驾护航,简直比孝子还要孝子。

  胡善围连打了三个喷嚏,喃喃道:“奇怪了,谁惦记我来着,今天总是打喷嚏。”

  作者有话要说:梓童是皇上对皇后的爱称,不是名字。洪武帝叫孝慈皇后梓童,建文帝叫马皇后也是梓童

第165章 寻人

  “还能是谁?”沐春踩着水,眼睛不眨的盯着水里漂游的球形闪电,说道:“肯定是你爹。”

  自从当了爹,沐春倒有些理解岳父大人了,诚然,以前岳父大人用漠视继室折磨胡善围,以企图达到逼婚的目的真的错了,不过,岳父大人在胡善围童年和少年时代是个很负责的父亲,甚至比世上大多数的父亲都要好。

  尤其是和自己的父亲相比,岳父大人简直是天使。

  虽住在一个城市,为了胡家的安全,胡善围不便现身相认,偌大昆明城,各种民族聚居的地方,碰到的可能性几乎为零,胡善围偷偷去看过几次父亲,胡荣这几年身体还行,不显老,整日与书香为伴,气质出尘,风度翩翩,据时千户的密报,有不少媒人要给胡荣说个继室,都被他婉言拒绝了。

  胡荣的爱好依然是去茶馆听戏,但凡上演南戏《琵琶记》,他是必去的,书坊交给儿子儿媳打理,他越发清闲了。

  看着沐春和阿雷玩水,沐春还朝着胡善围招手,“你也下来凉快凉快。”

  十三年相爱,三年夫妻,胡善围太明白丈夫是什么东西,一旦下去,就不止是戏水了,不理他,依然低头看书。

  这是一本最新的邸报,写着朝廷发生的事情,高祖皇帝驾崩,与孝慈皇后合葬孝陵,嫔妃殉葬还有皇太孙登基,从明年开始启用建文年号等等皆在其列。

  崔尚仪在高祖皇帝驾崩之前被放逐宫廷,由曹尚宫接到扬州,这事已经由陈瑄密报给了沐春,胡善围稍稍安心。

  这本邸报反复看了多次,已经半旧了,胡善围还是不死心的翻看——她在寻找太子妃“因病去世”的消息,按照高祖皇帝的一惯作风,既然连后宫嫔妃一个都不放过,那么东宫太子妃就更不会放过了。

  胡善围猜测洪武帝应该会赐死太子妃,就像当年赐死端敬贵妃一样,然后秘不发丧,等事情平息后报个暴亡,来掩饰皇室丑闻。

  可是并没有,她看到了太子妃被封为圣母皇太后的消息,然后就没有后续了,好像那里不对……

  胡善围陷入沉思时,沐春抱着阿雷上岸了,阿雷在水里皮了太久,此时已经犯困了,对着母亲伸出两只小胖手,嘴里咿咿呀呀的,沐春把女儿擦干净了,穿上小肚兜,塞进胡善围怀里,“她又饿又累,你给她奶两口就睡了。”

  怀中多了一团沉甸甸的球形闪电,胡善围才如梦方醒,松开了衣襟,阿雷一个猛虎吞食,含住吸吮起来。

  沐春在一旁指挥用餐:

  “你把她的头抬高一点,小心呛奶。”

  “太高了,你的胸会堵住她的鼻孔。”

  胡善围不堪其扰,“来来来,你来喂。”

  沐春没有这个功能,于是闭嘴。阿雷果然吃着吃着就睡了,沐春把她抱进装着轮子的悠车里,再盖上一层防蚊的网纱,推着女儿回家,胡善围撑着一把大黑布伞,为一家三口遮拦阳光。

  走到一半,沐春对着胡善围耳语了几句,被妻子打了几拳,老实了,一手推着车,一手接过妻子手里的黑布伞,一路各种颜色的小雏菊开的正好,蜻蜓蝴蝶飞舞其间,胡善围扑了一只蝴蝶,装进纱兜里,等着女儿醒的时候放出来给她看。

  昆明一副退隐山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田园景象。南京奉天殿里,群臣开大会,争论得面红耳赤,煞是热闹。

  今日的主题依然是削藩,只不过参与争论的除了两个黄子澄和方孝孺两个顾命大臣,中央六部也都说了各自的意见。基本上是分为两派,黄子澄的从燕王开始削和方孝孺的从周王、代王等实力稍弱的藩王开始削。

  兵部尚书齐泰,户部侍郎郭任支持黄子澄的削燕王。

  户部侍郎卓敬同意方孝孺的意见,并且建议建文帝先将燕王改封到内陆的南昌,剪去燕王的兵力和北方深耕多年的影响力,来个釜底抽薪。

  卓敬这个建议颇有创意,就连一直主张直接削燕王的黄子澄等人都有些摇摆。

  吏部侍郎高巍则坚决反对暴力削藩,认为藩国现在兵强马壮,一旦削藩,必然会起兵戈,虽然朝廷武力强大,足可以对付藩王,但是内战消耗国力,于国不利。

  并且以汉朝削藩,导致七国之乱,局面差点不可收拾,赞成汉朝贾谊“欲天下治安,莫如众建诸侯而少其力”的方法。建议颁布“推恩令”,将藩王的儿子们都分封一块小地方,北方藩王的儿子们分到南方去,南方藩王的儿子们分到北方去。

  这一招也是很狠,因为人皆有私心。按照之前的藩国继承制度,只有世子才能继承藩国,其余诸子最后分家只能拿钱走人,富贵一生而已。

  推恩令一下,诸子也能有一块地,这个可以从内部瓦解藩王势力,让藩国内斗,“则藩王之权,不削而自削矣”,藩国一弱,然后中央一举拿下,削藩就容易的多。

  建文帝听听这个,听听那个,觉得都有道理……但是方法千万条,实行第一条,决策有失误,将来两行泪。

  怎么办?

  建文帝权衡利弊,觉得推恩令明显是伤亡最小、温水煮青蛙、从内部瓦解藩王势力的方法,但是这个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有效果,而现在他初登帝位,需要牢牢掌握权柄,树立威信,需要一场大刀阔斧的削藩,方能显示他正统的地位。

  至于战争,建文帝不希望打仗,但也不怕打仗。因为朝廷有军队百万,而燕王顶多有十万军队支持他,以一对十。更何况,他已经顺利继位,视为正统,占据了道义,得天下民心,可谓是天时地利人和,还惧怕区区一个藩王不成?

  更何况,燕王的四个孩子还在京城当人质呢。

  建文帝在心里扒拉了几下小算盘,采用了方孝孺的建议,先削周王,代王等藩王,杀鸡儆猴,让燕王知难而退,束手就擒——倘若燕王不服,起兵反抗,这就是谋反,无论道义还是舆论,燕王都处于劣势。

  建文帝于是拍板,决定采用这个方法。

  三年后,建文帝后悔莫及,因为方法千万条,他偏偏选了一个最错的,低估了对手。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此时建文帝踌躇满志,这是新君继位第一项治国方针,群臣心中各有想法,觉得不妥,纷纷劝谏,但是建文帝对高祖皇帝死后尸骨未寒、范尚宫就立刻倒戈,否认那壶鸩酒的存在,使得他对独揽权柄有着一种近乎执着的追求。

  他不容许任何人和他抢皇权,失去皇权就失去一切。他铁了心要牢牢掌握权柄,群臣越是劝谏,他就越觉得受到了冒犯,越要将继位以来第一条重要政令执行下去。

  一系列政令发出去,立刻执行,这让建文帝初次尝到了大权在握的畅快,原来君临天下就是这种感觉,随心所欲,无所不能。

  忙完朝里的事情,一块大石头落地,建文帝难得有时间和妻儿一起吃顿晚饭,两岁的太子还需要奶娘喂饭,建文帝今日亲自喂了几口,娇儿美妻,其乐融融,夜间哄睡了儿子,建文帝牵着马皇后去踏月。

  建文帝颇有兴致,还写了首诗,马皇后兴致缺缺,罕见的没有提笔诗词相答,建文帝问,“可是慈宁宫太后又为难你了?”

  马皇后摇头,“太后没有为难过臣妾——她只是对臣妾期望颇高,要求比寻常皇后严格,所谓爱之深,责之切。臣妾担忧的是范尚宫沉疴已久,今日提出辞呈,臣妾亲自去看了她,刘司药说她年老体衰,加上尚宫之位终日忙碌,身体实在受不住,稍有些受风,便一病不起,范尚宫瘦了许多,几乎弱不胜衣,臣妾只得同意了她出宫养身体,可是她这一走,谁来接替尚宫之位?臣妾思来想去,有一个人最适合不过,可是——”

  “可是为何?”建文帝觉得奇怪,“宫中女官还有不想当尚宫的吗?这是个难得的机会啊。”

  马皇后说道:“可惜臣妾看中的人,她已经离开宫廷了。”

  建文帝一听,就晓得妻子说的是谁:“梓童说的可是胡善围胡尚宫?”

  “嗯。”马皇后点头,“胡尚宫年轻,三十二岁就当了尚宫,之前当了十年司言,两年典正,臣妾翻看过胡尚宫的功劳簿,进宫第一年就负责修那本《赵宋贤妃训诫录》,之后种种任务,甚至去贵州宣孝慈皇后口谕,都不负使命,真是个人才,臣妾初入宫廷,参与选秀,也是胡尚宫一手筹备的,可惜这是她做的最后一桩大事,之后就离开宫廷,三年过去,胡尚宫也只有三十五岁,还是很年轻的,精力充沛,臣妾想请她回来,为臣妾分忧。”

  建文帝生于宫廷,长于宫廷,他三岁时亲眼所见胡善围利用一张《负子图》将洪武帝从暴怒中唤醒,轻轻放过了父亲太子朱标。胡善围的各种好处,建文帝再清楚不过了。

  马皇后一提,建文帝连赞是个好主意,没错,放眼宫廷,能够压制太后的,也只有请胡善围重新出山了,一般女官根本拿不起这项重任。

  建文帝说道:“朕和梓童的姻缘,也是胡尚宫撮合的。她离宫时,是说想去走一走,看一看,如今三年过去,应该走遍千山万水了吧,梓童下懿旨,请她回宫继续当尚宫。”

  马皇后叹道:“说来容易,做起来难啊,胡尚宫行踪不定,离宫后在沈家的钱庄里开了个私账,要宫里把俸禄银子存在她的名下,她四处云游,只要有沈家钱庄的地方就可以取钱花,臣妾要沈尚仪去她家钱庄里要了这三年胡尚宫兑钱的记录,东南西北的分号,那里都取过,最近一次在太原。这茫茫人海,也不晓得胡尚宫下一次会出现在何地。”

  为确保女官忠诚,不用考虑退路,女官的俸禄是终身制,马皇后真是聪明,知道找人从钱财上入手最快,可是胡善围太狡猾了,派了人全国各地去取钱,以混淆视听,其实本人一直在云南。

  建文帝说道:“胡尚宫在宫里当差时,每年都会拿出一半俸禄送到家里,孝敬父亲,逢年过节也会写家书送去,别人不知她的下落,她父亲总该知道吧。”

  马皇后摇头,“派人去胡家书坊看了,才晓得书坊早在两年半前关了门,连铺子带郊外的小田庄都低价转卖,听邻居说是胡荣思恋故土,回老家济宁了,已经派人连夜去济宁寻访胡荣一家。”

  “两年半前?”建文帝喃喃道:“那个时候正是毛骧凌迟,锦衣卫解散,这是巧合还是刻意?”

  正因锦衣卫解散,无人盯梢胡家,胡荣一家才得以脱身。

  高祖皇帝实现了在孝慈皇后面前的诺言,成全了沐春和胡善围,罕见的做了一件好事,为了两人不被打扰,这个秘密就连建文帝都不知晓,都以为她独自云游四海去了。

  马皇后娇嗔道:“自从你当了皇上,疑心病就越来越重,胡尚宫一个女官,不参与政事,昔日锦衣卫与她何干?皇上快帮臣妾想想法子,早点把胡尚宫找回来,臣妾急需用人啊。”

  娇妻所求,也是建文帝迫在眉睫想要解决的事情,只有胡善围才能镇得住自家老娘,建文帝说

  道:“朕多派些人手去济宁寻访便是,梓童莫要着急。一个月之内,必能把胡尚宫请回来。”

  五天后,范尚宫出宫了,她是被抬进马车的,虚弱到走不动了。

  范尚宫这个病,一半是心病,毕竟只有她知道洪武帝临死之前传过赐死吕太后的口谕,如今吕太后活的好好的,范尚宫心里不免有些担心吕太后搞斩草除根、杀人灭口这一套。

  毕竟吕太后心黑手狠,是有前科的。建文帝虽然反复叮嘱过吕太后不要动范尚宫,但是范尚宫在宫廷混了半辈子,晓得不能把希望寄托在上位者的仁慈上——尤其是吕太后这种心思歹毒的人,晓得她知道这个惊天大秘密,必定会想法子使绊子将她弄死。

  范尚宫晓得,如果吕太后弄死她,建文帝顶多暴怒,但不会把吕太后怎么样,毕竟这是他亲娘,为了皇室名声,建文帝还得帮忙遮掩吕太后弄死她的丑闻。

  范尚宫的确是想在宫里干到老,顺便养老的,可是养老和送命虽然都是死亡的结局,但是两回事。

  所以,范尚宫浑身都是危机感,故意夜里受凉,刘司言开的药,她也偷偷倒掉,茶饭不思,故意饿肚子,短短两个月就颇有成效,照镜子一看,完全就是半个身体躺在棺材里的病人了。

  范尚宫这个年纪用自毁的方式脱身,风险很大,但是她顾不得那么多,她必须出手比吕太后更快,幸亏马皇后是个能抗住事的,吕太后的手还伸不到这里来,暂时她还能保住性命。

  马皇后屈尊来看她,见她瘦成这样,的确无法当差了,当即就答应了她出宫养身体。

  范尚宫心道:大明第二个马皇后也是个厚道人,有孝慈皇后遗风,当初胡善围眼光不错,若我在宫里好好辅助她坐稳皇后的位置,也是一番成就,可惜我得罪了吕太后,这个人睚眦必报,我还是学曹尚宫那样,赶紧溜吧。

  马车驶出了皇宫,范尚宫立刻就能坐起来了,仅仅两块腐乳佐餐,就喝了一瓦罐的清粥,那里有方才滴米不进的衰弱模样!

  为了出宫,范尚宫豁出去了,差点把自己饿死。

  范尚宫坐上开往扬州的客船——找曹尚宫和崔尚仪团聚,她们说好要一起养老的,看谁活的长。

  为了赶时间,大船连夜航行,半夜,范尚宫被一阵嘈杂的声音吵醒,有人大呼“船漏水了!快坐上小船跑呀!”

  范尚宫连忙起床,拿起随身的小包袱就往舱外跑,可是房门怎么都打不开,因为她的房门不知何时

  被人从外面反锁了,舱外的客人都在专心抢船逃命,无人注意到范尚宫房门的异样,河水一点点的从房门缝隙里流进来,范尚宫停止了拍门呼救。

  到头来,还是逃不过呢。

  范尚宫退到梳妆台前,换了一身宫廷女官的衣裙,开始化妆,当河水漫到腰间的时候,她涂上了艳红的唇脂,妆成。

  她出身名门,一生都注重仪容,不想死的太狼狈。

  曹尚宫,崔尚仪,对不起,和你们的约定,我要爽约了。

第166章 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

  “长江水域一艘客船夜间进水倾覆,船长和船夫率先抢了小船逃生,全部获救,另有二十七个船客乘坐另一艘小船逃生,以及一对新婚夫妻卸了一块门板两只船桨,也成功逃生。

  其余十五个船客失踪,其中十人是乘坐小船时因太过惊慌,没有行船经验而导致小船倾覆。失踪有八个人的遗体已经找到。

  没有发现刚退休出宫养病的范尚宫,目前还处于失踪状态,不过,她身体虚弱,又不会游泳,估摸没有生还的可能……”

  千里之外的昆明,沐春半夜被急报叫醒,看了之后,立刻清醒,把妻子胡善围也叫起来。

  胡善围看到急报的内容,炎热的三伏天心下顿生寒意。

  胡善围瞬间回到三年前,她辞官出宫,举荐了范宫正当尚宫。当时范宫正的话仿佛就在耳边:

  “你出去就会知道,外面的世界其实和后宫没什么两样,或许还要更丑陋。你还年轻,三十五岁在宫外已经归于老妇人,只能养老等死。但是在后宫,你年华正好。你想出去,皇上也同意了,我无话可说。但是,倘若你出去走了一圈,觉得不过如此,想要回来时,我随时把位置还给你。就像大臣们丁忧要辞官一样,隔几年还是要回来的,照样当官。”

  “……我先当几年尚宫,将来新帝登基……一朝天子一朝臣,谁当尚宫还得由新帝和新后决定,到时候我也不赖在宫里惹人嫌,我们这些宫里的老人都去找曹尚宫去,蹭吃蹭喝,没事斗个叶子牌,赌谁活得长。”

  可是才过了三年,她和范尚宫就阴阳两隔了。

  那艘船开往扬州,胡善围知道范尚宫要去做什么,她要实现心愿,晚年时和退休的同僚们一起养老,在宫里当了大半辈子的女官,她们运筹帷幄,在大明权力最中心的地方当差,享受荣华富贵,自己养活自己,自己给自己争取社会地位,自己颐养天年,她们的生活习惯、思维方式早就和传统的大家族女性不同了,回到家乡,没有人理解她们,连个可以说话的人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