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善围 第214章

作者:暮兰舟 标签: 古代言情

  怀庆公主抓着秋千的右手突然一把抓住了胡善围的手,“我这些年在痛苦里煎熬的时候,总有一个羞于言说的幻想。我幻想王宁在父皇提出时候的拒绝了,你和他破镜重圆,重归于好,你出了宫,成为永春伯夫人。”

  “皇帝的女儿不愁嫁,我失望过一阵子,还是听从父皇母后还有母妃的选择,下嫁给一个不似王宁那么优秀的人,一辈子无波无澜。驸马只是我的附属品,有他无他,都不会影响我的生活,不爱,也就不在乎,死了驸马,我照样富贵一生,没有什么多大的忧愁,那样该多好啊。”

  胡善围说道:“如果那时候王宁拒绝高祖皇帝,我和他都会死的,这才是现实,皇权之下,向来是得不到,便毁掉,没有谁能够破镜重圆。公主不要胡思乱想了,没有什么如果。爱过就是爱过,不要自欺欺人了,王宁他配得上公主的爱情。”

  怀庆公主还是不肯放手,欲言又止。

  胡善围干脆利落的说道:“爱过,他是我最初和最痛的爱。”

  怀庆公主得到了答案,终于放手,她自嘲似的笑了笑,“我堂堂大明公主,还是不如胡尚宫你大气,你从不后悔爱过他,我却幻想如果没有爱过他会是怎样的人生。”

  “人生在世,有情皆孽,若想脱离苦海,只能断情绝恋,可是这些年过去了,我儿孙满堂,富贵荣耀,依然无法停止去想他,去爱他,我的身体已经在情事上耗尽了,出不去了,看来唯有死亡才能得以解脱。”

  怀庆公主思恋成疾,郁郁而终,在腊月初离开人世,永乐帝下令厚葬。按照皇室规矩,公主不能与驸马合葬,怀庆公主临死之前,嘱咐两个儿子将驸马身前的一套衣冠放在棺材里,和自己并排放在一起。

  两个儿子痛哭应下,怀庆公主葬于江宁县牛首山,几百年风雨过后,公主墓几遭盗墓贼骚扰,待公元二零一七年南京考古研究院得到举报,抢救性挖掘古墓时,只许下陶缸、铜制棺环,少量散落的金饰和骸骨而已。

  幸好封门石背后标记“怀庆公主”的墓志保存完好,来证明这座古墓的主人是大明高祖皇帝第六个女儿怀庆公主。

  那些从欢喜开头、以无望等待和泪水结尾的遗憾离别、那些相爱相守却不能白头的爱情、那些痴恋一生,永远走不出悲伤的婚姻,到最后都化为尘埃,只余一座冰冷冷的墓志。

  永乐帝休养的第十天,终于能说出完整的句子了。

  “由英国公张辅掌管京城防务。”之前是汉王朱高煦。

  “朕病了,需要修养,期间太子监国,但涉及军国、三品以上官员变动等大事,需交由朕亲自处理。”

  危机关头,无论太子还是汉王,都不是永乐帝能够相信的,身为父亲,却不会依赖任何一方。

  永乐帝默认了沈琼莲私自把张贵妃请出来坐镇后宫的举动,他终究是信任张贵妃,信任张家的,以前的圈禁就当从未发生过。在他身体衰弱的时候,把局势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他才有安全感。

  鱼吕之乱,代理尚宫沈琼莲有失察之罪,但因亡羊补牢,稳住了局面,将功折罪,罚俸一年,回到尚仪局,降为尚仪。

  沈琼莲有的是钱,这后宫恐怕除了皇帝,第二富有的就是她,不在乎一年俸禄,至于当了尚仪,她还觉得这样安排蛮好,她本就不想当尚宫,责任太大了,还是写宫词轻松。

  局势稳定下来,永乐帝料理权贤妃的丧事。

  “后宫鱼吕之乱,权贤妃无辜被害,召其父兄来京办权贤妃丧事,司礼监派人去朝鲜安抚贤妃之母。”

  后宫一下子死了一千多人,朝鲜那边把女儿送来京城和亲的人家大多是两班贵族,也要给个交代,倘若死的不明不白,一味遮掩,只会引起更多不堪的猜测。

  官方说法是朝鲜贡女吕氏嫉妒同乡权贤妃受宠,伙同宫中朝鲜来的鱼太监从宫外弄来毒药,下毒毒杀权贤妃,祸乱宫闱。主犯,从犯,受害者都是朝鲜来的人,株连者也是如此,称为鱼吕之乱。

  权贤妃的梓宫要抬出宫外下葬了。

  张贵妃来到柔仪殿,送权贤妃最后一程,冬天寒冷,尸首经过防腐处理、精心打扮过了,权贤妃穿着全套翟冠和大红朝服,躺在棺材里,面目安详,只是因做防腐的时候身体脱水,而比平时瘦小许多。

  权贤妃本就身形削瘦,弱不胜衣,颇有西子捧心之感,此时的她越发弱小孱弱,像是尚未发育完全的豆蔻少女。

  最最不该死的人,偏偏死的最惨,受这种无妄之灾。张贵妃看着棺材里的权贤妃,千种滋味涌向心头,最后合成苦涩。

  张贵妃叹道:“你放心,我已经决定了,放下那些虚妄的幻想和无望的爱情,好好当一个贵妃……

  一枚听话的棋子。因爱而生忧,因爱而成怖,或使离爱者,无忧亦无怖。”

  生命潦草,我在弯腰。

  骄傲,爱情,孩子,希望等等,都不是一个贵妃、尤其是一个永乐朝的贵妃所能拥有的。

  灭情绝爱,无欲无求。一个贵妃的自我修养,就是把名利场最中央的皇宫当成修行的庙宇,在权力爱恨交织中修身养性。

  且说永乐帝休养一个月后,身体康复,恢复了工作,只是在这个年纪,元气大伤之后,身体不如从前了。

  永乐帝埋头看病重时错过的奏折,按照太子监国的规矩,军国大事等等需要永乐帝亲自处理,但是,如此庞大的帝国,要到上书皇帝的地步,怎么可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呢?

  除了大事,永乐帝还需要全面了解这个国家在他病重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永乐帝的目光在一封奏折上停住了。

  这是曾经帝国的第一机要秘书、《永乐大典》的总裁、被他贬斥到交趾的解缙上书。

  外放官员到期需回京面圣述职,永乐帝本来打算好好栽培解缙,那一年将他贬斥到交趾,一是弹压太子,二是要解缙去交趾历练一番。

  可是解缙回京述职,居然只是见过太子,就匆匆离开京城,都没有等永乐帝召见。

  解缙和太子都说些什么?这么重要的大臣,太子为什么没有留他,等朕醒过来亲自听他述职?

  永乐帝刚刚遭遇背叛,身体又弱,疑心大起,当即怀疑太子和解缙的关系,遂命锦衣卫指挥使纪纲去追解缙,将他下诏狱,严加审问。

第253章 空降热搜

  解缙自持光明磊落,回京述职,没有见到永乐帝,心想既然皇上生病,太子监国,我和太子述职也是一样的,何况按照“同进同出”的规矩,当时在场的还有大理寺丞汤宗、翰林院编修兼东宫左春坊学士杨士奇等人,绝无私下觐见、图谋不轨之说。

  解缙吸取了上次贬官的教训,别说两人同进同出的基本规则了,他和太子说话,在场人数需在四人以上,他才肯现身。

  解缙是个搞实务的能臣,述职完毕,在京城并无逗留,急着往回赶,途经江西时,恰逢赣江两岸旱情严重,要有饥荒了,还写了奏折,请求治理疏通赣江河道,引水灌溉田地。

  永乐帝看着解缙紧急送来的奏折,洋洋洒洒议论赣江治理之事,根本没有问候他的身体是否康复之类的话语,完全无视自己。

  恐怕在解缙心里,朕是个迟早要进棺材的人,朕的意见无关重要——没有太子重要。

  身体越是衰弱,疑心病就越重,永乐帝遂命锦衣卫以“无人臣礼”之罪,半路将解缙抓了回来,投进诏狱。

  解缙简直比窦娥还冤啊,坚决不肯承认自己目中无皇上,为了证明自己清白,还把当日向太子述职时的官员都报出来,这些人可以为他作证。

  然后……纪纲把这些人全部抓到诏狱,和解缙作伴去了。

  看到一群灰头土脸下狱的官员,他们一个个除了本职工作,都还有另一个身份——在东宫兼职,担任左右春坊的学士等等职位,在外头都被视为太子的拥护者。

  解缙明白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越是辩驳,皇上就越是疑心,怀疑这些人都是向着太子,他们的话皇上不相信。

  于是解缙干脆闭嘴,什么都不说了。

  解缙的沉默,并没有使得永乐帝熄灭怒火,相反,被锦衣卫抓到诏狱里的东宫属官们越来越多,差一点就要一锅端了,眼瞅要在诏狱过年。

  朝廷上下,有为这群大臣求情的、有落井下石乘机打小报告的,官员们纷纷议论,说太子又又又……又要失势了。

  内阁每天为永乐帝整理分类奏折,永乐帝快速浏览着折子,没有放人——但也没有弄死他们。

  有人欢喜有人忧,反正是汉王高兴极了,他第一次尝到了躺赢的滋味,他什么都没有做,父皇就开始动手收拾太子了。

  真是又惊喜又刺激啊!

  汉王心中乐开了花,却故作愁眉苦脸的样子去永乐帝那里,为解缙他们求情。

  “……父皇恐怕误会太子和解缙了,当时父皇时而清醒,时而昏迷,太子监国,解缙只得向太子述职。解缙心系地方百姓,述职之后立刻回去,便没有等父皇醒来召见。”

  永乐帝没有回应,定定的看着老二。

  汉王有些心虚,“父皇,您生病的时候,太子监国,兢兢业业,都赞‘东宫监国,朝无废事’,无论大小事情,太子都解决了,从不拖延塞责,儿臣也对太子心服口服。”

  汉王看似为太子开脱,其实每一个字都在往永乐帝怒火里添一根柴火:瞧瞧,你病到生活不能自理,太阳照样升起,朝廷照样运转,没有出一丝乱子,这个国家有你没你都一样。

  有太子就行了。

  难怪解缙只找太子述职,就匆匆离开京城,没有等你醒来。反正你醒不醒都一样。

  太子若无能,皇帝会很头疼。

  太子若太能耐了,皇帝会更头疼。

  永乐帝终于有了回应,说道:“现在朕病好了,你去接手京城防务去吧。”

  之前永乐帝夺了汉王的防务大权,交给英国公张辅,现在又物归原主。

  汉王自是大喜,他擅长军务,在军中颇为威望,现在因父皇忌惮太子,而以京城防务相托。

  汉王牢牢抓住机会,开始训练接班人了——整日把汉王世子朱瞻壑拖在身边,操练军队,演戏阵法,一日都不得闲。

  永乐帝疏远东宫,宠信汉王。

  于是乎,#太子要废了吗#的话题重新成为官场热搜,就像油锅浇了一瓢水,噼里啪啦,议论纷纷,很是聒噪。

  永乐帝对此充耳不闻,他在等着一个人的回应——太子。

  每天都有人去找太子,求太子为这些忠心耿耿的东宫属官们说情——这些人都很硬气,身陷囹吾,关在诏狱里暗无天日,但是包括解缙在内,无人为了脱罪而攀诬太子。

  一个人都没有。

  他们愿意为了太子付出一切,将官位甚至生命都置之度外,而保全太子,太子殿下怎么可能坐视不理,不去找皇帝求情呢?

  每天都有人找太子,求太子,救救诏狱里的无辜官员。

  每一次太子都是彬彬有礼的接待、耐心听完他们的述求,然后礼貌的送走他们。

  但是,太子从未找永乐帝,为这些身陷诏狱的东宫拥护者们求情,从来不表态。

  于是,朝廷风传太子懦弱无情,穿上裤子就不认了,为了自保,表面一套,背后一套,表面上为这些大臣唉声叹气,背后该干啥干啥,连个屁都不敢放。

  没有想到你居然是这种天生凉薄的太子!

  眼瞅着年关将至,这些无辜大臣要在诏狱里过年,多少人家都不得团圆,不停有人去东宫求太子说情。

  而无论这些人如何跪地苦求,额头都磕出血来了,太子都像一尊菩萨似的,坐在上首纹丝不动,以沉默回答。

  求不得,绝望之下,便从哀求改为破口大骂:“太子殿下连自己的人都护不住,连开口求情都做不到,以后还有谁敢为东宫效力、当东宫属臣!”

  “想当年洪武朝的懿文太子在时,老师宋濂被儿孙牵连胡惟庸谋反案,坐党问斩,懿文太子跪地苦求高祖皇帝赦免宋濂之罪,为恩师求情,宋濂才得以保全性命。如今解缙蒙冤受屈,太子当真坐视不理?我呸——呜呜。”

  为了防止来人骂出不堪之句,堵了嘴,拖了出去。

  太子叹道:“送出去即可,莫要为难他。”

  侍从问道:“要是他还辱骂不止怎么办?”

  太子说道:“你能堵住一个人的嘴,你能堵住天下悠悠之口吗?一堵不如一疏,让他骂。”

  或许外头骂东宫的声音越多,东宫才能走出这一场危机。

  太子此时是泥菩萨本尊了,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

  皇太孙朱瞻基来给太子请安,自从封了皇太孙,他就从东宫搬出去了,皇宫有专门的皇太孙宫、又为他出谋划策的詹事府、属臣等等,永乐帝几乎把东宫的属臣一键清空,但是并没有动皇太孙宫的官员。

  相反,永乐帝比以前更加倚重这个大孙子,一应军机大事,都与皇太孙商量——就是撇开东宫。

  朱瞻基看着被堵嘴拖出去的人,从对方愤怒的眼神,也能猜得出他在骂父亲。

  朱瞻基身为人子,无论多忙,每天晨昏定省,问候父亲母亲都是必须的。无论什么人,在孝道上都不得有失。

  所以明知凡是靠近东宫的人都没有什么好下场,诏狱大门常打开、张开怀抱等着你,朱瞻基依然风雨无阻,坚持早一次、晚一次的问候父母。

  “父亲今日身体可好?”朱瞻基每天说的话都差不多,仿佛是例行公事。

  被骂得没脾气的太子每次回答也都差不多:“我很好,你去看看你母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