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善围 第53章

作者:暮兰舟 标签: 古代言情

  手指饼离嘴巴只有一拳的距离,小公主急的哇哇直叫,女教习沈琼莲觉得好笑,遂接过手指饼,帮忙放进了她的嘴里。

  小公主像一只小金鱼似吸吮着手指饼,眼睛咕噜噜转动,好奇的打量着冰雪世界。

  沈琼莲亲手摘了一朵朵梅花放进小筐里,回去炮制成茶叶,也不管小公主是否听懂,说道:

  “梅花香自苦寒来,我就是因这花而喜欢上冬天。没有梅花,冬天就一无是处,小公主,你说是不是?”

  小公主含着手指饼回应道:“咦,啊。”

  沈琼莲含笑将一朵梅花别在小公主的虎头帽上,“没曾想你是我的知己。”

  胡善围觉得小公主嘴里的点心很眼熟,“我在燕王妃那里见过。燕王妃教训弟弟徐增寿戒赌,就是用这个伪装成手指,一刀剁下去,手指饼落地,吓得我还以为燕王妃真的砍了亲弟弟的手指头。”

  这个场景胡善围终身难忘,燕王妃当时还怀有身孕,把徐增寿绑了,在马后面拖行了小半里路,将门虎女,彪悍如斯。

  陈二妹笑道:“这是燕王妃告诉孙贵妃的法子,说小公主要出牙,牙床发痒,稍硬一些的点心帮她磨一磨,免得她什么东西都往嘴里送。孙贵妃命我们尚食局去燕王府‘偷师’学艺,在御厨房烤制了手指饼,每日送到翊坤宫给小公主磨牙用的”

  胡善围赞道:“孙贵妃细心,燕王妃热心,小公主这回有福了。”

  宫里最忌讳入口的东西送给别人,别说燕王妃了,就连小公主的亲哥哥楚王也不好给妹妹送吃的,燕王妃和孙贵妃配合默契,解决了小公主出牙期的小问题。

  黄惟德艳羡的说道:“燕王妃嫁得良人,燕王待王妃一心一意。燕王妃喜欢听戏,燕王便在燕王府养了好些当世戏剧名家,贾仲明写了名作《玉壶春》和《对玉梳》,杨景春写了《西游记》,都是由燕王府供养着写出来的,燕王妃很是喜欢,时常点这些戏取乐。”

  黄惟德在宫廷多年了,皇室各种八卦了如指掌。

  胡善围亲自审过杨景春的《西游记》,亲手用朱笔删除了许多“违禁”段落,闻言恍然大悟:“难怪那天演《西游记》的时候,燕王妃时不时捂嘴笑呢,原来她知道删掉了那些戏份,没曾想这戏居然出自燕王府。”

  原来孙悟空唱的那支《寄生草》“猪八戒吁吁喘,沙和尚悄悄声。上面的紧紧往前挣,下面的款款将腰肢应”都是燕王妃听过,并容许剧作家杨景贤保留下来的。

  没想到你是这样的燕王妃!胡善围总是被燕王妃震惊到。

  陈二妹闻言咋舌道:“《玉壶春》和《对玉梳》讲的都是妓女和书生爱情故事,燕王府真是百无禁忌,什么都敢写。燕王妃胆子真大,什么都敢听。”

  《西游记》改一改,删一删,还能在宫廷演出,但是《玉壶春》和《对玉梳》这种戏是绝对无法进入宫廷演出的,洪武帝的标准是《琵琶记》里赵五娘这种贤妇,而妓女在洪武帝的标准中无论如何也不能称之为贤妇。

  正在摘梅花的沈琼莲听了,很是不服,冷哼一声,道:“你莫瞧不起《玉壶春》,里头的曲子写的可好了,有一首《滚绣球》,简直绝了,‘促人眉黛的矮墙侧舞飘飘凋败柳,替人憔悴的小塘中亁支支枯老荷,断人魂魄的树梢头昏惨惨野烟微抹’,一句一景,以景入情,这种神句可不是随便什么人能写出来的。”

  沈琼莲说话直接,陈二妹顿时一噎,不知说什么好。

  黄惟德三十八岁,她学识最浅,但从底层打拼出来的,惯会做人,忙出言转换话题,“皇上下旨,给怀庆公主选驸马,说官员军民人等,十四五岁以上,品行端良,家世清白,人才俊秀的都可以去内府报名,以往公主都在大臣勋贵中择驸马,怀庆公主的亲姐姐临安公主下嫁了以前丞相李善长的长子,难道这次皇上要从平民百姓里挑驸马了?”

  这是目前宫廷内外最热门的话题,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不晓得为何皇上是什么心思,若真的有平民去内府报名,皇上会舍弃那些出身高贵的人家,选择平民吗?

  沈琼莲直言说道:“说说而已,表示皇室一视同仁,但谁会不长眼,连镜子都不照一照,就真去内府报名啊?反正我们沈家人不敢报名。”

  沈家有钱,但是地位一般,沈琼莲父兄都是举人,也不敢要家族子弟报名参选驸马。

  陈二妹附和道:“对啊,没点斤两,谁敢尚公主,和皇上当亲家?我听说西平侯给他的长子沐春报上名了。”

  胡善围听了,心里咯噔一下,不自觉的反驳道:“不可能,西平侯沐英是皇上的养子,辈分上而言,是怀庆公主的义兄,如果在民间,沐春要叫怀庆公主一声姑姑的,侄儿怎么可能娶姑姑呢?”

第61章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皇族联姻,不讲究辈分,更看重出身。”

  大明宫廷小百科黄惟德热心的为恩师答疑解惑,“譬如燕王妃和燕王就差了辈分——燕王妃的母亲和靖江王朱守谦之母是亲姐妹,两人都是谢再兴之女。所以靖江王是燕王妃的亲表哥,而靖江王又是燕王朱棣的亲堂侄,故,论辈分,燕王是燕王妃正儿八经的四表叔。”

  在民间,这种结合会被视为乱伦,不可能结婚的。但是天家不必守民间的规矩。胡善围的心如梅花上的细雪,大风一吹,在空中纷乱纠缠,脑子里已经意识到这是真的,嘴上还是喃喃道:“原来还可以这样……”

  黄惟德一肚子宫廷八卦,恨不得都倒给恩师,“其实皇室辈分就是很乱,所以结亲干脆不看辈分。且不论西平侯沐英和是帝后的干儿子这条关系。只看血缘,沐春的生母冯氏是郢国公冯国用嫡长女,而郢国公的亲弟弟、宋国公冯胜嫡长女冯氏,又嫁给了燕王的亲弟弟——五皇子周王朱橚,也就是说周王妃冯氏是沐春的亲姨妈,怀庆公主是周王妃的小姑子,沐春和怀庆公主从血缘也是差了一辈,但皇室不在乎辈分,沐春还是很有可能成为怀庆公主的驸马。”

  弯弯绕绕,燕王妃都嫁给了自家的四表叔,沐春当然有可能成为姑姑的驸马!

  认清楚了这个现实,胡善围顿时觉得梅花没有什么好赏的了,意兴阑珊,把小公主还给了江全,“你们慢慢玩,我昨夜走了困,有些乏累,想回去补眠。”

  胡善围因推荐《琵琶记》在御前留名后,成为宫廷新女官最红的一个,范宫正有意栽培胡善围,摊在她身上的事情最多,故胡善围说累了,众人并不疑心,忙说道:“你回去歇着吧,等炒制好了梅花茶,要宫人给你送过去。”

  胡善围告辞,路过一处如火如荼的红梅林时,遇见了锦衣卫指挥使毛骧。

  毛骧是一品武官,胡善围施了一礼,走到路边静候,让官阶大的先走。

  毛骧正因如何回复手下探子王宁的信件发愁呢,想曹操曹操就到,胡善围这个大活人就在面前。

  毛骧走过去,问:“胡典正可否借一步说话。”

  事关机密,别被外人听见。

  胡善围对曾经用毒计赶她出宫的毛骧一直怀着防备之心,当然不会答应去隐蔽处和这个大魔头说话,“毛大人若有事,就在这里说。”

  毛骧打量着红梅树下的胡善围,红梅似火,也不如她唇间的娇嫩鲜艳;挺直的脊梁;双目和他这个素有大魔头之称的人对视,依然不闪不避,不卑不亢。

  王宁这家伙还挺有眼光。这样的女人,才配得上大明帝国的无名英雄。

  毛骧想试探胡善围的想法,问道:“你为何选择高明的《琵琶记》这部南戏,你很喜欢夫妻冲破重重困难,破镜重圆的故事?”

  原来是为了这部戏,胡善围说道:“宫廷戏曲,一应谄媚艳曲皆不取,而神仙道扮,义夫节妇,孝子顺孙,劝人为善及欢乐太平者皆不禁。这是皇上定下的标准,卑职只是按照这个标准寻找合适的戏曲而已,和个人好恶无关。”

  胡善围的回答滴水不漏,典型的官样文章,隐蔽自己的个性和意见,这样对方很难挑出错误。

  胡善围不可能对毛骧说心里话:我是为了给自己疗伤,把伤口切开,把脓血挤出来,让自己不再纠结过去。献祭自己的伤痛,成为别人评头论足的一出好戏。

  站在毛骧面前的女人,是胡典正,宫正司七品女官。

  这个女人在宫廷如鱼得水,混得风生水起,连皇上都记住她的名字。她醉心仕途,已经无心婚姻了。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毛骧在心里作了个决定,说道:“挺好听的戏,皇上几乎每天都点这出戏,宫里宫外都在演,胡典正慧眼识珠啊。”

  胡善围心中疑惑,毛骧不是那种喜欢与人寒暄拉家常的人,他们连点头之交都不算,莫名其妙说一通夸赞她的话是什么意思?

  胡善围捉摸不透,说道:“卑职只是尽分内之职。”

  毛骧回到书房,给王宁写回信:

  “胡善围没有改嫁,她考上了女官,她在宫廷混得风生水起,天生适合走仕途。她对结婚没有兴趣,一心向往爬,我觉得她有当尚宫、打理整个宫廷的潜质。

  你曾经的未婚妻和你其实是一路人,你选择放弃一切,效忠的大明。她也放弃了一切,选择效命于宫廷。

  你们两个一别两宽,各生欢喜,都没有困与儿女情长,这样的结局没什么不好,人各有志,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家庭,我也发誓终身不娶,将毕生都献给皇上。

  我不想隐瞒这一切,如实的告诉你,是希望你不要受到往事的影响,请你务必继续潜伏在北元枢密院,为大明提供情报。我在锦衣卫会暗中照应胡善围,你不必为她担忧……”

  胡善围回到房间,如今她也有小宫女伺候了,屋子里烧着无烟的红罗炭取暖,炭盆上罩着一个半圆形的铜制大熏笼,小宫女在炭盆里撒了些香料,将被子盖在大熏笼上烘着,既能驱除潮气,还香喷喷的,有宁神助眠的作用。

  西平侯给沐春报了名参选驸马,和我有什么关系呢?自古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要成亲那人的意见倒无关紧要了。别说沐春远在西北戍边,就是沐春人在京城,他也无法改变父亲的决定。

  胡善围就是为了抗婚,不想接受和其他人的婚姻而选择当女官,在大明宫廷,没有谁逼她结婚。

  但是沐春能够逃到哪儿去呢?即使没有怀庆公主,他将来也会娶其他的名门淑女为妻。

  胡善围浑身无力,斜倚熏笼,摸到了发髻上的发簪。不用戴乌纱帽穿官袍,梳着寻常发髻的时候,沐春送去首饰铺子里重新修补过的金镶玉水仙发簪就是她最常用的首饰了。

  冬天,小宫女从花房里端了好几盆玉台金盏水仙花摆在屋子里添加雅趣,胡善围将簪子放在养着水仙花的水盆里,玉质风华,和水仙相得益彰,碎掉的玉簪用黄金修补过后,简直脱胎换骨了。

  胡善围想起她和沐春西安分别时,沐春说过的话:

  “你不用等我的结果,你只需做好你自己的事情,长好保护你自己的壳。我也一样,做好自己的事情,长出一副我爹也敲不破的壳。今夜一别,各自珍重,我们都会好好的。”

  胡善围猛地从熏笼上坐直了,我这是怎么了?过了几天好日子,就忘记自己的目标吗?为什么会被不相干的事情绊住了手脚?

  沐春岂是被父亲任凭摆布的性格?

  现在的沐春,已不是那个贱兮兮的在胡家书坊里白看书的国子监监生,他是个成熟的沐春了,他长成一副亲爹也敲不破的壳,他自己会想办法的……

  嗯,一定是这样。

  胡善围坐在梳妆台上,将金镶玉水仙簪重新插戴起来,还重新施了唇脂,镜子里的女官立刻精神起来。

  这时小宫女从卧房出来说道:“床已经铺好,被褥用汤婆子暖过,保管胡典正睡个美美的午觉。”

  “不睡了,我去宫正司。”胡善围说道:“晚饭也送到那里去,我很晚才会回来。”

  今日胡善围不当值,但只要想做事,总会有一堆的工作等着。

  胡善围去了宫正司,范宫正对她自行加班的行为早就习以为常,把她叫进书房,从抽屉拿出一封开着口的信,说道:“你来的正好,我就不用派人把家书给你送过去了。”

  宫里不准私下和宫外的传信息,但不禁止公开。逢年过节,或者家里出了婚丧嫁娶等大事,宫内外的人是可以捎信进来,只是信件都要拆开了,交由尚仪局的女秀才们审核并登记造册后,才能交给本人。

  故,信件到手时,封口都是开着的。

  快过年了,多是问候的信件,陈二妹早就接到家书,并且回了问候的信,还把黄惟德的事情和家里人说了,拜托家人去广东南海等地寻访三十年前丢失过女童的黄姓家人。

  胡家的族人早在常遇春屠苏州城的时候就死绝了,这封家书只能是父亲胡荣写来的。

  胡善围接过家书,厚厚的一摞,胡荣足足写了十二张信纸。其中一半是写继母陈氏所生儿子的各种趣事,说儿子聪明健康,很像小时候的胡善围,四个月会坐,六个月就会爬了。

  新生命的诞生,他觉得人生有了新的奔头和责任,重新振作起来,和酒友断绝了来往,好好守着书坊做生意,再也没有喝醉过。

  胡善围对此无动于衷,同父异母的弟弟对她而言,就是个陌生人,她随意扫了一眼,没有细看,快速的翻阅。

  家里因胡善围做了女官,免了徭役和赋税,无形降低了成本,这一年生意很是红火,年底算账,有五百多两银子的盈余,胡荣将银子和胡善围进宫前留给家里三十七两银子的安家费加在一起,去乡下买了个小田庄,房契和地契都写着胡善围的名字。

  胡荣又用一半的信纸写很想她,当父亲的总是希望女儿能够嫁给良人,找个好归宿,成亲生子,将来终身有靠,毕竟父亲将来老了,不能护着女儿一辈子。你弟弟长大也会自己的小家庭,不会一直管着她,这个田庄就是她将来的依靠和嫁妆。

  你坚持要当女官,那就在宫里好好当差,不要出错,不要得罪人,要晓得在合适的时候低头,别一味逞强好胜,小心驶得万年船。

  父亲打听了宫廷女官制度,说每隔四到五年宫里会往外放一次女官,到时候你出宫,也只有二十四五岁,嫁人还来得及……

  胡善围一见“嫁人”二字,就不耐烦的合上信纸,不想继续看下去。

  不过,胡荣在厚厚的信纸中对继室陈氏只字未提,也从未写过胡家的家庭矛盾,看来事先做过功课,知道宫廷会提前拆信检查,没有把家丑写在信里,让胡善围难堪。

  胡善围拿起笔写回信,说她在宫里一切很好,宫廷待女官优厚,过着很多官小姐都享受不了的奢侈生活,见了很多达官贵人们都见不了的大世面。

  很多女官当了十几年,也有没有离开的意思,打算一辈子效力宫廷,她也是这个打算。

  所以,父亲不要为她买田置地了,她身处宫廷,外头的钱财一点用处都没有。三十七两银子的安家费本来就是留着孝顺父亲的,不要节省……

  刷刷写了三页纸,胡善围顿了顿,没有继续往下写。

  有什么好解释的?

  或者,解释又有什么用?

  关于结婚这件事,父亲和她的意见永远水火不容,互相折磨。

  父亲认为所有的女人到了年龄就必须嫁人,否则就不正常,不会幸福,到了晚年没有人养她。走火入魔似的非要给她寻一个丈夫,好像只要她嫁人,就能解决一切问题。

  而胡善围对婚姻所有美好的憧憬,都在见到未婚夫骨灰坛那一刻破碎了,她绝不将就、绝不妥协。

  进宫之后,她干脆对婚姻有了抵触,以曹尚宫,茹司药,范宫正等人为目标,希望活成她们的样子。

  她的目标,和父亲对她的期望,两者之间的矛盾越来越大,沟壑越来越深。

  那就这样吧,她在宫里努力一步一步往上爬,父亲在宫外继续过着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小日子,不要再继续互相折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