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善围 第94章

作者:暮兰舟 标签: 古代言情

  江全指着喂小鹿的小公主,“我有的选吗?我只为她,郭宁妃养着她,我要跟到底。”

  故人相逢,胡善围心存耿介,无法像以前那样相信江全,是的,她理解江全,比起她,当然是小公主更重要。可是她要做的事情十分危险,一个摇摆的、随时改变立场的朋友,是不可以托付信任

  的。

  那就当做普通同僚相处吧,胡善围淡笑道:“我和你一样,没得选。当孝陵守陵人还是宫廷女官,只在皇上一念之间。”

  女官在宫里的目标各有不同。江全为亲人、沈琼莲为才华不被埋没、茹司药为追求医术、黄惟德为脱离底层,一步一步往上爬,成年人的世界没有非黑即白,利益一致时就是队友,利益相悖就是对手,只要不存心害别人,就算是个好人了。

  郭宁妃向洪武帝请旨要人,说的振振有词,“……胡善围守陵是为国尽忠,回宫为君分忧,更是尽忠了。如今她也守了一年,臣妾身边也着实缺人,求皇上恩准,让臣妾带她回宫。”

  洪武帝正在缅怀孝慈皇后,闻言不禁觉得烦闷,反问道:“难道没有胡善围协助,你就无法执掌后宫?”

  分明是在质疑她的能力,连后宫都搞不定,将来如何封贵妃、甚至封继后?

  郭宁妃吓一跳,忙说道:“后宫以前一直都是孝慈皇后和六局一司打理,成穆贵妃孙氏偶尔协助皇后。后来皇后病重,交由李贵妃代掌大权,臣妾一直都没有触碰权柄的机会,乍一上手,确实……有力不从心之处,辜负了皇上的重托。”

  话音一转,“但是,臣妾一直想法子学习,学会和六局一司相处,召回胡善围,也是想缓和之前和六局一司的矛盾冲突,有她在中间上传下达,能避开一些不必要的误会,像孝慈皇后那样令行禁止。求皇上再给臣妾一次机会。”

  之前成穆贵妃孙氏、李贵妃在掌权之前或多或少有些经验在,郭宁妃简直两眼一抹黑,所以一上来就栽了跟斗。

  看在郭宁妃娘家的面子上,洪武帝决定给郭宁妃改过自新的机会——着实后宫的妃位目前只有郭宁妃能拿得出手了,而现在南征刚刚结束,国库空虚,洪武帝不想大张旗鼓的选秀或者立新后,劳民伤财。

  洪武帝说道:“你要的人,朕可以给你。传朕口谕,胡善围官复原职。”

  郭宁妃大喜,帮手来了。

  但洪武帝明显不像以前那样信任郭宁妃了,觉得郭宁妃无论看眼色还是能力上连孝慈皇后的脚趾头都比不过。当妃子还行,一旦捧起来掌后宫大权,缺点就暴露出来了,

  后宫交给她,着实不太放心啊。

  洪武帝把郭惠妃和达定妃叫来了:“你们两个是宫里的老人了,向来懂事听话,这十几年虽然没有管过后宫之事,但应该见孝慈皇后料理诸事,你们两个就协助郭宁妃打理后宫吧。”

  郭惠妃和洪武帝有杀弟之仇、灭家之恨。达定妃和洪武帝有杀夫之仇,灭国之恨。两个妃子平时恨不得把自己缩成蚂蚁,只晓得为老朱家生孩子,郭惠妃生三男二女,达定妃生了两个儿子。

  郭惠妃和达定妃在神位下哭孝慈皇后,眼睛都肿成桃子了,闻言大惊,以为自己听错了,郭惠妃结结巴巴的说道:“是,臣妾……尊旨。”

  木头美人达定妃,木木的站在原地,像一尊菩萨,都忘记了谢恩表忠心。

  郭宁妃顿时愣住了,皇上这是干什么?刚刚给了一个好帮手,又塞进两个掣肘的妃子。给个甜枣吃,再甩两巴掌?

第113章 制衡之术

  元朝礼乐崩坏,宫廷管理更是混乱不堪,屡屡有臣妻进宫朝贺皇后时被皇帝拖上龙床的丑闻,宫中嫔妃为上位,不择手段争宠,企图母凭子贵,宫女宦官参与其中,手握权柄,上位的则赶紧撤梯子,严抓宫里的“计划生育”,打胎堕胎屡见不鲜。

  元末奇皇后,高丽奴婢出身,和同是高丽奴的太监朴不花联手,在宫斗中厮杀出一条血路,得宠生子封后,儿子封了太子,为巩固实力,又为太子择了一个毫无根基的高丽女子为太子妃。

  对奇皇后而言,高丽女是一个好操控的太子妃。但是对太子而言,则是意味着失去了强化有力的岳父势力,储位不稳。后宫倾轧越发激烈,宫斗之风愈演愈烈,浑然不觉大明的北伐军即将兵临城下。

  当徐达率领北伐军攻打元朝都城时,元帝干脆弃城投降,带着大臣嫔妃们跑了——唯独东宫世子买的里八刺中了后宫的圈套,逃跑途中被大明俘虏,带到京城为人质。

  即使国家覆灭,宫斗也不会停止,习惯在后宫自相残杀,目光只有帝王的宠爱和储位,对江山社稷毫无反应,没有是非观,大局观。国家都要灭亡了,第一反应不是齐心协力,而是借着大厦将倾时将东宫世子推出去,借大明之手杀了储君,好让自己的儿子有机会上位。

  洪武帝当然不会被别人当枪使,他悉心培养人质买的里八刺,甚至让他去大本堂和自己的儿子们一起学习,待元帝驾崩,洪武帝以治丧为由,派人护送买的里八刺回到北元,和叔叔们争皇位,北元频频政变内乱,一个混乱的北元才是好北元,让他们自杀自起来,才会灭的更快。

  宫斗误国,前车之鉴,故,洪武帝对后宫管理相当严格,将后宫大权交给孝慈皇后和六局一司,其余嫔妃只需享受富贵,生儿育女即可,不得染指权柄。昔日重臣胡美只是窥探宫廷,在胡贵妃身边安插眼线,就被洪武帝以“胡美乱宫案”的名头株连三族,这要是放在元朝,根本不是事儿。

  但是洪武帝千算万算,打造富强文明和谐后宫,万万没料到孝慈皇后五十一岁就走了……

  后宫无主,频频震荡,尤其是郭宁妃一上来就使用“往宫外放人”这招来排除异己,让洪武帝对她的能力和品行都产生怀疑,干脆要两个平时听话乖顺,除了生孩子以外啥都不管的郭惠妃和达定妃“协助”郭宁妃理事。

  三足鼎立,互相制衡,又有六局一司协助,想必后宫会比较稳当。

  至于郭惠妃和达定妃两人不堪回首的过去……这么多年过去了,孩子都生了一堆,应该无事。

  傍晚,洪武帝带着庞大的后宫回到紫禁城,人们发现随行人员多出一个人——胡善围。

  郭宁妃故意拉着胡善围在身边,言语亲热。在门口恭迎诸位回宫的曹尚宫心里乐开了花,表面却冷着脸。

  崔尚仪笑靥如花,顿首微笑。

  范宫正面色如常,好像胡善围没有离开过宫廷,只是出了趟远差。她没有看错人,胡善围这种人,天生就属于宫廷。

  对于胡善围而言,阔别一年,宫里除了没有皇后,其余都是还是老样子,甚至胡善围的住处都保持着原样,没有新人入住,海棠摩拳擦掌,“屋里的灰尘估摸都堆得三尺高了,不如胡司言去沈教习那里坐坐,等我打扫完毕再回来。”

  胡善围挽起衣袖,“一起来吧,孝陵做惯了,怎地回宫就娇贵起来。”

  可是两人到了院子门口,发现大门没锁,朱门像是重新漆过了,光亮照人。

  吱呀一声,门开了,是黄惟德,头上包着一块遮烟尘的布,还系着围裙,“听江全说郭宁妃去孝陵请胡司言回宫,我就向司匙女官那里拿了钥匙,先过来整理,已经擦洗完毕,被褥换了新的,就是院子里的秋千架有些腐朽,不安全,已命小内侍们拆了抬走,预备换一副新的。”

  黄惟德言语从容,和范宫正的表情几乎一个模子出来的,好像胡善围从未真的离开宫廷,只是出差。

  黄惟德预感胡善围会回来,这个曾经像星星般闪耀的人,不会一直在孝陵里埋没。

  就连胡善围也是这种感觉,踏入宫门的第一步开始,心底升出一股莫名的归属感,每一寸肌肤,还有脑子都苏醒过来了,她越来越兴奋,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要司言的工作。

  “辛苦你了。”胡善围步入大门,看着院子里秋千架的压痕,前年因成穆贵妃的葬礼规格问题,她差点被洪武帝挖了双眼,机智的提出“父母同尊”的建议后才得以全身而退,回来后她十分后怕,坐在秋千上抱着沐春的腰,不知抱了多久,直到恢复了力气。

  如今孝慈皇后过世,沐春回京,作为外臣,他不能踏入后宫一步。一道道宫墙阻碍着他们,如果知道沐春说孔雀发情期那些胡话是最后一次私下见面,她那天就不会对沐春冷言冷语了。

  “不要秋千了。”胡善围说道:“空出来也好,看起来开阔些。”

  沐春不能进宫,修一副新秋千,势必会经常想起他,徒添遗憾罢了。

  她和沐春地位太过悬殊,沐春即将册封西平侯世子,以他的地位,必定娶名门贵女为妻,她想和他在一起,只能当妾。

  胡善围心悦沐春,可是她不会为了和他在一起而委屈自己,在西平侯府当一个妾室,西平侯府所有人她都不喜欢,她只喜欢沐春一个,她总不会为了一棵树而搬到森林里去住吧,会被野兽咬死的。

  果然有些事情,只能在梦里实现啊,在现实里就是奢望了。

  次日,洪武帝下旨,封沐春为西平侯世子。

  圣旨传到西平侯府,西平侯夫人耿氏顿时傻了眼:之前儿子沐晟跟着丈夫南征,屡次立功,深得丈夫喜欢,屡屡说“此子最肖我”。

  沐英喜欢二儿子,不加掩饰的喜欢。

  南征军对沐晟也是风评极佳,耿氏、包括耿氏的娘家长兴侯府都对世子之位有了遐想。

  可是洪武帝一道圣旨下来,耿家连这点想头都没有了。

  消息一出,沐家的亲戚们纷纷送来贺礼,尤其是沐春的舅家郢国公府、叔外祖宋国公府、还有前年结为亲家的魏国公府也送来厚礼。由于冯家和沐家都很能生,十几年联姻下来,京城大半个勋贵家族多多少少沾了亲,一日之间贺礼不断。

  耿氏强颜欢笑,张罗着摆酒庆祝,亲娘长兴侯夫人亲自来送礼,安慰女儿,“早晚的事,你不要难过,晟儿是个有本事的,将来凭本事自己挣一个侯爵。”

  耿氏叹道:“女儿已经想开了,如今有另一桩麻烦事摆在面前:沐春都二十岁了,国孝已经过去,他回京城了,又封了世子,不少官媒找我,问沐春的婚事。后娘难当啊,家里长子二十岁打着光棍,暗地里被人说闲话,说我耽误了继子的婚事,其实我何尝不想早点给他娶个媳妇,好帮我打理侯府的琐事,可是我能做主吗?我今日试探着开口问他,他眼睛一瞪,说‘不劳烦太太操心’,就出了门,也不知去那里了。”

  长兴侯夫人说道:“你赶紧写封信给女婿,问他沐春的婚事。你就对官媒们说,长子的婚事由他父亲做主,皮球踢出去不就成了?”

  耿氏死要面子活受罪,“我是他的母亲,自古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若直接说没法给沐春做主婚事,这面子往哪搁?”

  长兴侯夫人劝道:“难道你不直说,别人就不知道了?”

  在母亲面前,耿氏不用装贤惠大度,身子一扭,“娘,您到底和谁站一边?怎么专戳我的痛处?”

  长信侯夫人无可奈何,只得安慰女儿不提。

  此时此刻,沐春端着一碗浑浊的黄酒,蹲在路边,就着行人喝酒,路边酒馆没有好酒,连凳子都少的很,沐春天生地痞流氓气质,蹲着还能自如抖着左腿,和一群劳工闲汉混在一起,居然并不突兀。

  每当沐春心情不好,他就会混迹街头消愁。善围姐姐突然回到宫廷,连个招呼都不打,如今孝慈皇后去世,他没有正当借口进宫,一下子断绝了联系。

  旁边的酒友安慰他:“家道中落了吧?没事,穷习惯就好了,我家祖上也曾经阔过呢。”

  并没有,升官加爵,人生乐事,他并不开心,世子就是质子,他心里明白的很,父亲是为了向洪武帝表忠心,把他押在京城,父亲和二弟才能放心的镇守云南。

  自从遇到胡善围,沐春就不想继承家里的爵位,他想自己凭本事挣前程,摆脱家里的束缚,他敢在父亲裸奔,越来越放肆,也是逼父亲死心放手,让二弟当世子好了。

  可是他越不想要,父亲偏要塞给他。当了世子,他就是沐家的继承人了,被家族和责任束缚,想要实现做了无数次的美梦,就更难了。

  沐春正郁闷着呢,纪纲带着一群穿着便服的锦衣卫沿路寻人,终于从路边小酒馆把沐春给“揪”出来。

  “你还躲在这里喝酒?皇上召你进宫,去西平侯府传口谕,都找你大半天了。”

  毕竟以前是同僚,纪纲知道沐春的习性,带人沿街去各种苍蝇小馆子里寻人。

  沐春进宫,御书房站着一个铁塔般的军人,正是亲军上十二卫、也就是俗称禁军统领的上将军巩昌侯郭兴——郭宁妃的大哥。

  亲军上十二卫守护皇宫禁地,所以俗称禁军,沐春以前担任过十二卫之一——羽林右卫的指挥使,曾经是郭兴的下属,都是老熟人了。

  洪武帝明贬暗褒说道:“你南征回来,整日游手好闲,没得事做,朕要找你,还要派锦衣卫满大街寻人。从今日起,你就跟着巩昌侯当个副将吧。巩昌侯,沐春打小就顽劣,朕是知道的。他要是不听话,你只管军棍伺候,不要问朕。”

  只有关系亲密才会说“你随便打”这种话。如今郭宁妃掌后宫,大哥掌禁军,洪武帝虽然相信有从龙之功的郭家,但是该制衡的时候一点都不手软,沐春名为副将,其实是洪武帝的眼线。

  巩昌侯郭兴当然懂洪武帝的意思,说道:“沐春是大明青年一辈的将才,我听魏国公夸赞过他,他在微臣麾下当羽林右卫的指挥使时也十分出色,只是堂堂西平侯世子当微臣的副将,真是屈尊了。”

  沐春狂喜:当禁军的副将,那不就可以出入宫廷见到善围姐姐了?

  沐春忙说道:“不屈不屈,一点不屈,以后还望巩昌侯多多指教!”

第114章 棋逢对手

  柳暗花明又一村。

  洪武帝给沐春关上了一扇门,又开了一道窗。导致沐春的心情就像秋风吹拂的蒲公英,一会地上,一会天上。

  亲军上十二卫,分别为锦衣卫、旗手卫、金吾前卫、金吾后卫、羽林左卫、羽林右卫、府军卫、府军左卫、府军右卫、府军前卫、府军后卫、虎贲左卫。

  十二卫驻守皇城禁地各处门户之地,且不受兵部管辖,只听洪武帝的号令,但是洪武帝日理万机,根本没有精力去指挥安排这群人的训练,巡逻,守卫和作战,所以洪武帝必须选一个能信得过的人来统领禁军。

  巩昌侯郭英外能出征打仗,内能镇守城池,在军中颇有威名,能够镇得住十二卫。沐春在担任羽林右卫指挥使时,只负责皇城东五所那块区域的安全,如今成为郭英的副将,皇城内外各个门户每天都跑好几遍——只是运气不好,没能巧遇善围姐姐。

  且现在周围大多是郭英的人,不像以前那样方便找胡善围,沐春担心藏住不住内心的小秘密,反而害了她,故以熟悉皇城守卫为主,不敢轻举妄动。

  胡善围官复原职,尚食局陈二妹借着职务之便,摆了接风宴,江全黄惟德等老熟人都来了,唯有沈琼莲缺席,要宫女捎来一坛美酒。

  四年下来,众人都习惯了沈琼莲孤高的脾气,自不在意,席间推杯换盏,聊着闲话,胡善围方知陈二妹写信要家人帮忙给黄惟德寻亲人,经过陈家人三年努力,已经有了结果,陈家在广东番禺县找到了黄惟德的家。

  黄家一直没有搬,黄惟德父母在战乱结束之后一直在故居等着女儿,希望女儿还能记得回家的路,一直到死亡为止。

  如今,黄家人几乎都死绝了,只活下来一个年幼的侄女,黄氏宗族乘机吃绝户,夺了孤女的房屋和田地,以说亲事为由,将孤女卖给别人当了童养媳。

  陈家寻到孤女,以十倍的身价银子赎回,如今就养在陈家,教她读书识字。

  黄惟德在宫中多年,积攒了一些钱财,悉数托陈二妹之手,转交给陈家,作为侄女的赎身银子、抚养费和教育费用等,将侄女放在陈家寄养。

  众人听罢,唏嘘不已,胡善围也有动容之色,世界之大,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不能要求所有人都围着自己转,黄惟德是她的学生不错,但黄惟德也有自己的人生,胡善围只是她人生中扮演老师的人而已,黄惟德的过去、将来、会有比自己更加重要的人参与其中。

  一个童年时遭遇战乱走失被拐卖、在灶台下借着火光看书,以木炭为笔都不肯放弃学习的灶下婢,她的前途肯定不止是我胡善围的学生。

  我才进宫当了几年的官,就不知不觉有了一切以自我为中心的意识,把自己的付出放大数倍,去称一称别人的付出,以施恩的态度对待别人,这个想法太可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