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瀛台 第55章

作者:燕云客 标签: 爽文 甜文 古代言情

第51章 鹿衔草(三)

空气陡然一静, 萧恪的眉心蹙了起来。报国寺这个地方确实是京中贵女命妇们喜欢去的地方, 宫妃也不是没有去的, 可大都是年老的太妃们想要离宫潜心礼佛的去处。

“报国寺建在山上, 眼看这天气一日比一日冷了,你身子不好,那地方没有地龙, 你受不住的。”萧恪又把目光放回到了书页上,“外头不太平,你留在朕身边,朕还能放心些,若是去得远了,朕也当真放心不下。”

这个话题便到此为止了,陆青婵嗯了一声,萧恪像是想起什么一般,突然说:“你还记不记得荆扶山?”

“便是当初乘鹤公子举荐的人吗?”陆青婵点头,“自然是记得的。”

萧恪把书合上:“我把他调回京了,也许过几日你也能在宫里见到他。他在山东任上的差事办的不错, 朕要让他成为朕的利刃。”

“皇上这么说,臣妾倒想起在武后时,身边也有不少能臣, 只由武后一人驱策,脊梁铮铮,人人又敬又怕,这些大臣们便撑起了半个庙堂。武后擅用酷吏, 比如说来俊臣,此人没有什么族人,孤臣一个,用起来不顾退路,切金断玉。”

萧恪忍不住露出了一个赞许的笑容来:“武后手下七十二酷吏,其中最有名的当属来俊臣和周兴,请君入瓮说得便是他们二人的事。你书读得不错,只是朕又不是武后,如今太平盛世也无需使用严刑峻法,荆扶山是个可当大用的人,朕也想看看他的本事到底在哪。”

“臣妾记得,武后有一位喜欢的臣子,名叫徐有功。”陆青婵坐在萧恪对面的杌子上说,“徐有功是酷吏之首,来俊臣晚年时期只手遮天,武后为了平衡周兴、来俊臣以及其他酷吏,而扶植了徐有功,此人是有大智慧的人,手握重权但为武后驱策,几次被人弹劾收监狱中,都是被武后一手保全。”

“也不尽然是如此,你以为徐有功此人,几次下了死牢是其余臣子们的弹劾,但是依朕看,这几次下狱,都由武后一手授意推动的。这是帝王御下之策,生杀予夺、大权在握,能让臣下们心生敬畏之心。”萧恪说完这些话,觉得口干,拿起手边的茶盏啜饮一口,“你懂得这些当真是很不错了,只是书读得多了太伤神。”

陆青婵摇头笑说:“臣妾和皇上说话,懂了很多过去不懂的,心里是极畅快的。”

女子不应过多读书是时下人人所推崇的观点,就连宫里的太监们都可以在有空的时候读书写字,而宫女却不许。后妃之间能读的书出了女则女训便是佛经,这些有关治世的经略之书便宛若洪水猛兽。

可是萧恪允许她看这些书,甚至偶尔会和她讨论书里的观点,那些早已成灰作古的人,又一次次鲜活地自书中浮现于眼前。

那些史书工笔寥寥数言,萧恪帮她徐徐铺陈开来,对她讲授那些三言两语之后的故事,是那些无声无息的刀光剑影,是无数藏在水面之下的暗潮汹涌。

借着萧恪的光,陆青婵看到了更广阔的世界。

灯火之下,陆青婵唇边的梨涡一闪而过,萧恪心里竟然也生出了无限欢喜之意来。

萧恪不喜欢回避陆青婵,就算陆青婵自己有意想要回避,萧恪也不会轻易让她如愿,那些朝堂上不甚复杂的国事,萧恪也愿意说给陆青婵听。

那天夜里,本想回乾清宫的萧恪,临到最后又改变了主意,歇在了承乾宫。两个人一同卧在拔步床上,萧恪从背后拥住了陆青婵,他轻声问:“你知道,朕为什么要把国事都说给你听吗?”

萧恪的呼吸吹得她颈后有些发痒,陆青婵抿着嘴摇头,萧恪捏了捏陆青婵腰间的肉:“我们今天白日里说起了武后,高宗偏爱她,也曾教过她治国之道,他们二人既是夫妻伉俪,又是心意相通的知己。及至高宗万年,每况愈下,那些奏疏都是武后批的。世人说武后牝鸡司晨,可朕觉得,唐高宗也确实是个幸运的人。”

凉夜如水,萧恪的声音低沉着从她身后流淌出来,月明星稀的秋夜里,许许多多藏于人后的心事在不知不觉间倾吐而出,萧恪合着眼睛说:“朕想让你什么都知道,不囿于方寸之间,可朕又怕你什么都懂,忧思过重。可朕想在朕活着的时候,护你周全,若朕有朝一日不在了,以你的心胸,也不至于落得凄凉。”

萧恪不喜欢提起生死,尤其是在他如今尚且正值盛年的时候,可今日听程顾说完那一席关于天象的话,他偶尔也会觉得不安。萧恪过去不信天命,可如今他不单单是一个君主,他还要给一方羽翼供陆青婵容身。这个朝堂若是没有他,依然有臣子和内阁得以周转,而陆青婵若是没有他,便是浮萍一块,无处安身了。

凡事但凡和陆青婵有了牵扯,萧恪自己的心便也在其中被无穷无尽地反复拉扯揉捏。

绸缭束薪,三星在天。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暖阁外头燃了一盏小灯,依稀的灯光照亮这红尘里依偎的两个人,去岁的这时候,萧恪躺在床上,每日里想着的只是早上要接见哪个大臣,或是再批几本折子,而如今,他躺在承乾宫的床上,怀里抱着的是他从年少时就倾慕过的人。

去年的他以为自己仅仅是一个天子,而如今,陆青婵让他活得像是一个普通人。

陆青婵许久都没有出声,过了很久她转了过来,夜色迷朦间,两双眼睛对在一起,陆青婵说:“皇上。”

萧恪以为她要说话,没有出声,等着她的下文,没料到陆青婵略移动了一下身子,又和他靠得更近了几分,她合着眼睛,又轻轻地叫了一声:“皇上。”

夜色无边,陆青婵抿了抿嘴唇:“庄子说,其生若浮,其死若休。臣妾早就不畏生死了,只是希望能和皇上在人间的情意能天长地久。”

陆青婵坦明了自己的心意,萧恪的嘴角止不住的上扬,最后索性也不再控制,他把陆青婵抱入怀中,低低地在她耳边轻笑,他说:“朕一定与你,长长久久。”

初秋的四野荒芜寂静,怀里的身躯柔软温热,陆青婵对于萧恪,便是云中烛火,是春日韶光里最惊艳的一束光,照亮他的余生,让他渴望自己能有另外一种活法。

*

内庭的时日宛若红墙上的榴花,明丽鲜活。而朝堂之上,历史的车轮从不曾有一日止歇了步伐。

雁回关外的战事一日又一日的传来,而又从钦天监传出了天象不吉之说,乾清宫里整整三日,灯火通明,那些大臣们常常说得面红耳赤,仿若要一心争出个你死我活。

八月二十七这一天,萧恪下诏,陆承望被贬为庶人。只是京里的宅子依旧许他住着。

这日午后时从乾清宫里传来消息,说是要把陆大人从大理寺放出去回家,萧恪派有善过来知会陆青婵,让她可以走到景运门送上一送。

看到陆承望的时候,陆青婵的眼圈便又是一红,在大理寺搓磨的这阵子,让陆承望也显示出了许多老迈来,原本星星点点的斑白头发,如今已然全白。少年时的父亲,说起话来虎目圆睁、中气十足,而时至如今,陆承望的脊背都愈发佝偻了。

而陆承望看到陆青婵心里却是说不出的欣慰的,父女俩一起向景运门的方向走,陆承望看着自己的女儿,眼里闪烁出几分欣慰之意,他说:“我在大理寺的这段时日里想着的也唯有你了,我生怕因着我的缘由,让皇上厌弃了你。你这些年过得不易,像是踩着刀尖走过来的,如今才好过了些。”

陆承望这大理寺里,还没来及听说荧惑守心的事,陆青婵也没有额外去提,只温顺的点头:“皇上待我是极好的,还请父亲放心。”

这个女儿懂事得叫人心疼,眼瞧着已经走到了景运门的门口,陆承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如今能卸下肩上的担子也好,我也有空在家里陪伴你母亲,这些年里转战南北,也对她亏欠颇多,青淮和青濯我倒也并不担心,儿孙自有儿孙福吧。”

走到景运门门口,陆承望对着陆青婵行了一礼:“娘娘止步吧。”他身上的衣服是寻常的布衣,整个人也已经看不出那些倥偬年岁能留给他的痕迹了。

陆承望走了很远,到底是没有忍住,回头望去。陆青婵立在门后面,依然静静地在看着他。梧桐树黄了叶子,陆青婵亭亭的立在那,杏色的氅衣披着她的肩,那双眼睛永远清宁如水。

这一扇高高的琉璃瓦宫门,一内一外,两重天地。

四目相对,陆承望回转过身,抹了抹眼睛。

*

定坤二年,九月初一,黄河枯水期,有人从黄河边挖出了一块刻了字的石碑,上头刻了八个字:帝祚不永,松柏常青。

一石激起千层浪,矛头直指陆青婵,宫内宫外流言纷纷,恳请皇上赐死皇贵妃的折子一道连着一道。这些臣子们生怕树大根深的陆承望,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若他日再有机会重得圣眷,便会对这些曾经残害过他的臣子们痛下杀手,陆青婵是圣眷不衰的皇贵妃,只有她不再受皇帝的宠爱,这些大臣们才能真正的放心。

萧恪登基还不满两年,朝堂之上的臣子们之间关系复杂,要么是儿女姻亲,要么是同袍之谊,他们的实力盘虬在一起,向皇权倾轧而去。

九月初二,陆青婵向皇上请辞前往报国寺。

那一日,方朔守在乾清宫外头,头一次听到温柔娴静的贵主儿和皇帝拔高了嗓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