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瀛台 第71章

作者:燕云客 标签: 爽文 甜文 古代言情

第68章 甘松香(二)

承乾宫里的灯火通明, 进进出出的奴才们谁也不敢高声。只有灯花偶尔发出爆燃的声音, 还有屋里太医们低声交谈的声音。

有善对着院子里努了努嘴, 看着方朔说:“皇上已经在院子里站了两个时辰了。”

细密的雪自空中飘落下来, 萧恪没有打伞,他孤零零的一个人,看着承乾宫明黄色的琉璃瓦歇山顶, 越过朱红的宫墙,远处便是层层叠叠的九重宫阙。

他过去很少关心这些,今日站在这里,看着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陆青婵看过的风景。原来这一重又一重的宫门,真的可以把一个人牢牢地困在这里。

雪花落在他肩头,发顶。

染白了他的眉毛和黑发,天色一点一点昏暗下来,承乾宫里是进进出出的奴才和太医,那一天在报国寺,净尘大师替陆青婵处理过伤口之后, 萧恪连夜把她带回了紫禁城,今日已经是第四天了。

似乎陆青婵常常受伤,常常因为他的原因命悬一线, 那日在山顶,他口口声声对萧让说陆青婵是他疼了许久的女人,可也正是因为他,才会把陆青婵推到风口浪尖。

她原本该是潜心于诗书中, 如曼丽春花一般的女子。

萧恪不敢去看她的脸,不敢看她无声无息的样子,心海深处的疼痛让他不敢回想,多少次他都会猛地感觉到自己的手掌上,还染着她的血迹。

外头有大臣来报,想要见萧恪一面。雁回关的战事,并不曾因为言几潭而一转颓态,由原本的胜负各半,如今已然转向胜少败多来,萧恪在承乾宫里寸步不离,那些臣子们何尝不是在乾清宫里枯坐苦等。

萧恪看着下人们递来的请安牌子,淡淡说:“不见。”

子苓从屋子里走出来,萧恪的目光终于转动了一下:“她怎么样了。”

“主儿的伤口太深了,反复也不好,血勉强止住了,只是她主儿太瘦了些,伤口也反复。”子苓轻声叹气,“人不清醒,还是凶险些。”那些太医们的脑袋都别在腰带上,不敢对萧恪说实话,子苓说的比那些人说的好听话顺耳多了,萧恪说了声知道了,便继续立在院子里。

“皇上,”子苓轻轻呼了一口气,“当初皇上让奴婢侍候主儿,奴婢知道皇上是有自己的打算的,主儿心里也明白。皇上是想让奴婢跟在主儿身边,探听一下主儿的心意。”她摆了一个手势:“您随奴婢来看。”

萧恪果真跟在子苓身后,走到了墙角的梅树底下,子苓拿起宫墙边立着的锄头,轻轻挖开还没有冻实的土,萧恪看见树下,埋了一个瓷瓮。

“皇上可知这里头是什么?”子苓垂着眼,“这里头是前一阵下雪的日子里,贵主儿带着奴婢亲自去御花园收集的雪,都是从每一朵绿萼梅花上取下来的,主儿说,要拿瓮里的雪,存着给皇上烹茶。主儿说,这是她过去答应您的。”

雪下的很快很急,瓷瓮的盖子上很快就盖上了薄薄一层雪,萧恪蹲下,半跪在梅树下,他抬起手缓缓把那层新覆盖上的雪拂去,瓷瓮的盖子也是冰冰凉凉的,鼻腔里充斥着雪和泥土的味道。

原来这一切,也不仅仅是他一个人记得,在那些斑驳掉色的时光里,那个温暖的女人,也记住了当初那句像是敷衍一样的承诺,萧恪觉得心痛,他痛苦的合上眼,对着子苓说:“朕没有保护好她。也没有护好娴娘娘。”

萧恪没有养在娴贵人身边,从小便是叫娴娘娘。

“娴主儿在世的时候,对奴婢说,皇上是个喜欢自苦的人。总是在外人瞧不见的地方难受,”子苓拿起锄头,把土填了回去,“可皇上忘了,不管是娴主儿还是贵主儿,都是和皇上最亲近的人,她们都不会怪您的。”

子苓填完了土,踅身走回了殿内,萧恪在那棵梅树下,又站了好一会儿,突然站起来,大步走向门口:“传陆承望入宫。”

*

天色已经彻底黯淡下来,紫禁城里点燃的宫灯,高低错落,宛如流动的海洋。

陆承望跟着方朔缓缓踏入承乾门。

陆承望已经很久都没有见过这个女儿了,走进承乾宫的时候,心里只觉得分外忐忑。

薰笼里的炭烧得很旺,坐在陆青婵床边的萧恪淡淡地抬起头,陆承望对着他行了个礼,目光已经不受控制的飘向了陆青婵的脸,陆青婵昏睡着,脸颊上带着病弱的潮红,无声无息的样子让他这个做父亲的都心疼起来。

萧恪摸了摸她的脸,指着桌上的东西。

“这个,你拿去。”

陆承望走到桌边,入目是那个熟悉的东西——虎符。

他猛地愣住:“皇上!”

“雁回关战事不好,你是知道的,朕部署了这么久,也是为了等今日。现在朝堂中能领兵的人只有你。”萧恪的语气十分平淡,“朕说过,要重新让你立于朝堂之上,今日也算是兑现了朕的当日一诺。陆青婵最近情形不好,朕让你在离京前瞧一瞧她。”

说完,他站起身,让开陆青婵床边的位置,陆承望缓步走上前,看着这个女儿。

她已经长得这么大了,铺满枕头的青丝映衬着她白得像纸一样的侧脸,她静静地吐息,像是一只羸弱的猫。看着看着,陆承望觉得自己的眼睛里都酸痛起来。

“这个女儿,臣于心有愧啊。”陆承望说完觉得喉咙口里都是苦涩,“臣信得过皇上能护她周全,臣愿为皇上驱策,肝脑涂地。婵儿是个能吃苦的人,这么多年吃的苦她从来都不说,如今佛祖庇佑能得皇上喜爱,过了一阵太平日子,臣唯愿皇上福泽深厚,能庇佑她这一回。”陆承望说着,突然跪下,给萧恪磕了一个头。

“臣有愧于皇上,有愧于皇贵妃。”这个倥偬半生的将军,嗓音都变得嘶哑起来,他的额头贴着地毯,“不管婵儿能不能挺过这个坎儿,臣……臣都感激皇上,能给她这段开心的日子。臣看得出来,皇上是真心爱护她,臣替女儿谢过皇上。”

说到最后,陆承望声音哽咽,甚至已经有了几分语无伦次,萧恪平静地看着他,过了很久才说:“你不用谢朕,是朕要谢谢你。”

萧恪的手隔着被子拍了拍陆青婵的手背:“是朕要谢谢你,生了这样一个好女儿,让朕活出一个人样儿,让朕觉得日子还有盼头。”

陆承望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萧恪,萧恪这一次没有回避他的目光:“若是她熬过这一回,朕会立她为皇后,这一回,岳丈就不要推拒了。”

萧恪叫了他一声岳丈,在民间里寻常的称呼,在君臣之间便是极大的不同,放在过去,陆承望一定忙不迭地磕头,此刻,他哽着嗓子说:“臣多谢皇上。”

听着陆承望的脚步声走出了承乾宫,宫门一开一合吹进来的风,带动着灯花跃动了几下,萧恪抬起头抚摸着陆青婵的侧脸,过了很久,他弯下腰,他的脸贴住了陆青婵微冷的脸颊,萧恪附在陆青婵耳边轻声说:“朕过去承诺你的,朕如今已经做到了。可你答应朕的呢?你说过,要和朕同白首,你若是做不到,朕一定狠狠的罚你,罚你往后几辈子都嫁给朕,罚你给朕生数不清的孩子,罚你……”

萧恪说不出口了,眼泪一滴一滴地滴在陆青婵的鬓角,萧恪红着眼贴着陆青婵的侧脸,萧恪说:“陆青婵你知道吗,朕从来没像今天这么害怕过。”

他曾一个人误入狼群,也曾一个人指挥数十万王师,他看着无数的小国土崩瓦解,看着那些辉煌的历史变成齑粉,萧恪见过这个世界广袤无垠,见过书里见不到的远方。在见过这一切之后,他依然只能为陆青婵一个人顿足。

这个女人没有什么特殊的,她像是水里的月光,像是湖面倒映的行云,她和这个世界的一切美好明快都相关。萧恪的手抚摸着她的头发,他喃喃对她说:“朕求你了。别抛下朕。”

别抛下朕。

萧恪抛下了这个世界,抛下了父母兄弟,一个人走向那把孤独的龙椅。如果陆青婵不在,那么便是世界抛弃了他。

陆青婵的脸很冷,身子却是滚烫,萧恪的眼泪滴在她身上,流进她的发中,看上去像是陆青婵也掉下了一串眼泪。

方朔站在殿门口,听着呼啸的风吹过长街,有善从外头走进来,沉默地对着方朔行了一个礼,方朔垂下眼,看见有善的鞋面上,带着一个褐色的污渍,像是一块干涸的血迹。

看了很久,方朔突然开口:“结束了?”

有善哽着嗓子:“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