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公千岁 第19章

作者:紫玉轻霜 标签: 因缘邂逅 古代言情

  “好,好……”镇宁侯起身不稳,脚下趔趄,相思在旁,自然不得不伸手搀扶。

  正在这时,忽听得楼梯上脚步急促,间有叫嚷呵斥声错杂不绝。镇宁侯愣了愣神,双眉一竖正要喝问,猛然间一声巨响,房门被人狠狠踢开,从外面涌进来一群粗壮仆妇,竟将看门的小厮撞得连跌几个跟头。

  为首的华服妇人凤目薄唇,直冲到镇宁侯面前,顺手抄起桌上的鎏金酒壶,当头就朝相思砸去。

  “不要脸的下贱胚子!”

  相思惊呼一声连忙退让,细长的酒壶壶嘴从她额前堪堪划过,当即渗出血红,酒水亦洒了一脸一身。那妇人揪住她衣衫还想掌掴,却觉肩头一紧,被人发力扯向桌旁。

  “哪个不长眼的东西这样放肆?!”妇人被拽得脚下不稳,幸得仆妇们上前,才没摔倒在地。她怒极回头,见面前的年轻人姿容清寒,神色冷峻,不禁咬牙道:“我道是谁,原来是江厂公,你怎么也来掺和这污糟事情?”

  “夫人说笑了,侯爷在此宴请宾朋,大家把酒言欢,怎是污糟事情?”江怀越脸上带笑,眼神却仍冰冷。旁边的镇宁侯此时才清醒过来,用手抹了抹脸,气得七窍生烟:“好你个悍妇,居然跑到这里来撒野,将我镇宁侯府的颜面都败光了!”

  隔间内的官员们此时才缩头缩脑往这边望,众人都知镇宁侯娶的是保国公的掌上明珠,这位夫人自幼娇生惯养,无所忌惮,成婚后更是对侯爷管束甚严,丝毫不让。但平日只听传闻,如今竟见了真招,一个个不敢吱声,唯恐惹火烧身。其余官妓们更是躲到角落,恨不能找个小门钻出去逃命。

  相思衣衫上尽是酒水,原本光润的前额上一道血痕蜿蜒,阵阵刺痛扎进心扉。她委屈得想哭,眼眶都红了,却强忍着泪水,眼中雾气弥漫氤氲。

  镇宁侯夫人还丝毫不让,挺直了腰骂道:“丢你镇宁侯的脸?我看是你自己不要脸!不跟我商量就跑去辽东打仗,害我成天提心吊胆睡不着觉,眼下才回来不知道体恤我,却勾结了狐朋狗友来喝花酒!我倒问你有没有一点良心!”她边骂边往前,直逼得镇宁侯连连后退,骂到一半还不解气,忽而转身指着隔间里的官员们道:“看你们平日里装模作样一本正经,聚在一起就会狎妓撒欢,这样的面目还好意思穿着官服站到朝堂上,谈什么为国为民,说什么忠义仁孝?!”

  官员们个个面红耳赤,即便有人不服却也不敢争辩,镇宁侯见夫人连他好友都骂尽,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你休要小题大做!我们在这里只是喝酒闲聊,叫了几名乐妓过来演奏助兴,哪里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还不赶紧给我回去?!”

  镇宁侯夫人却冷笑不已:“你以为我是妇道人家就不懂这些?演奏助兴,说得好听!还不是趁着酒意上下其手?这些女子又乐得被人调笑,一个个娇娆狐媚,连脸皮都不要,算得了什么好东西?!”

  声声叱骂都刺在相思心头,她不甘、不服,头上剧痛牵发全身,不是伤痛却是心痛。

  一时间也不知哪来的勇气,竟迎着侯爷夫人的怒骂抬起头来,攥紧了衣襟含泪道:“夫人与侯爷争吵,却不该胡乱怪责。我们这些人虽身份卑微,可哪一个不出身良家?不是家境贫寒无法为生,就是父辈犯罪儿女抵偿,才沦落到现在的地步。我们原本都该是清白之身,都该在父母膝下尽孝承欢,谁家孩子自愿进入教坊,谁家父母又乐意看到孩子被人调笑?夫人出身名门,没有经历过风雨坎坷,却不知我们尝过了多少辛酸,席前欢笑也只不过是为了维持生计!”

第27章

  她语声发颤, 字字动容,躲在隔间的其余官妓皆流露伤感之情, 有的甚至低声抽泣。众官员面露尴尬,镇宁侯也顺势皱眉,朝着夫人呵斥:“听到没有,人家一肚子苦水,你冲进来不问青红皂白劈头就打, 哪里还有侯爷夫人的风范?”

  谁料那夫人虽被相思一番话说的理屈, 却不愿在此丢脸,又强横道:“我管她有什么苦衷,朝着男人撒娇卖笑就是不行!”

  “你!”镇宁侯还待辩驳,静立一旁的江怀越上前一步, 平静道:“夫人何时看到她撒娇卖笑了?”

  侯爷夫人冷眼瞥视:“还用得着说?我进来时候, 不是她缠在侯爷身边?”

  “是侯爷酒醉趔趄, 江某让她上前搀扶而已。除此之外,她一直在与我交谈, 根本未曾和侯爷有所接近。”

  江怀越神情肃然,侯爷夫人脸上却挂不住了,负气扬起下颔:“怎么,我倒不知, 厂公和这些烟花女子也有交情?居然站出来帮她说话……”

  “少说两句!”镇宁侯低声叱骂。

  江怀越眸色一沉,唇角带笑,语声却阴寒:“夫人的意思是我因身为内宦,都没资格和她们说上几句话么?”

  众人心惊, 侯爷夫人虽骄纵,却也明白江怀越如今在朝中的地位。话是冲口而出了,可听他这样质问,不免心头一颤,强撑着底气抗辩:“我哪里有这意思,你别胡乱诬陷……我只是信不过……”

  “行了!蕴之的话你都不信,到底还想闹到何时?”镇宁侯一拽她袖子,又朝隔间众人道,“夫人实在太过争强好胜,诸位都是知己,今日之事就请不要见怪。咱们改天再聚!”

  说罢,也不再寒暄告别,拉着夫人就将她强行拖走。

  众官员过了片刻,才难堪地走了出来,小声议论几句后,纷纷作揖离去。酒楼老板和伙计们忙着检视被踢坏的房门,那些乐妓则小心翼翼走了出来,见相思侧身站在墙角,上前询问是否要一同归去。

  从刚才脱口而出顶撞了侯爷夫人至今,相思浑身的血液都好似还在沸腾,可是她的手脚又冰凉得吓人,想要跟着众人离去,却觉头晕目眩,身子发软。

  江怀越还未走,看了看她,说道:“你额头还带伤,先坐下。”

  她愣了一下,有气无力地坐在一片狼藉的桌旁,朝官妓们道:“我休息会儿,就跟你们一起走。”

  官妓们才点头,江怀越却沉着脸发话:“她不走,你们自管回去。还有,今日之事,不准向外人说起,否则小心性命。”

  相思愕然,其余人等虽也意外,可是惧怕他的身份,因此不敢多说什么,安慰了相思几句就匆忙下楼。相思听得楼外车马嘶鸣,忍不住道:“我是搭乘轻烟楼素梅的篷车一同来的……”

  “又不是荒郊野外,还怕回不去?”他吩咐小厮打水进来,随后一撩银光潋滟的曳撒,坐到清雅别致的隔间去了。

  相思抿着唇不语,安静下来之后,才觉得额上钻痛。过不多时,小厮端来了铜盆温水,随后识趣地关门而去。相思想要站起,江怀越微一扬眉,用迫人的气势压制住她。

  “把血痕洗干净,这种模样,也不怕吓人?”

  她低头望着微微荡漾的温水,隐约可见自己的狼狈,忽而觉得很是可悲可笑。自从西郊游园回来,严妈妈因为她没能被选入贺寿之列而动气,加之本身看她不是个驯服的料子,便有意冷落,不让客人点她的花名,每天只给她冷饭冷菜。今日忽有官员派人来传召,严妈妈在她出门前硬话软话说尽,要她好好表现,多结识达官贵人。却没想到,又落得如此下场……

  这一次再回去,只怕是要被禁食甚至挨打了。

  她在出神,江怀越却有些不耐烦,在屏风那边敲了敲:“还愣着做什么?难道要我替你洗净?”

  他说话似乎总是夹枪带棒的,丝毫不顾及她的感受。相思虽有些不悦,但想到之前他挺身而出的行为,也没精神再跟他起冲突,只默不作声地背转了身子,取出绢帕忍痛洗脸。

  温热的水在眉宇间流淌,素白的帕子很快沾染了绯色血痕,盆里也洇出浅红。她拧干了绢帕,整束好衣衫,才起身朝他回拜:“多谢督公刚才替我解围。”

  他正以瓷瓶舀水来烧,听得话音抬头望去,玲珑翠竹帘侧,是洗尽铅华的素丽少女,清清柔柔,俏俏袅袅,却又蕴含着不愿被践踏的骨气。

  江怀越低了眼睫,放好瓷瓶道:“先前也知道镇宁侯夫人暴躁易怒,却没想到她会追到酒楼。说起来若不是我叫你到身边,你也不会遭遇这无妄之灾。”

  轻描淡写的两句话,却让相思原本克制隐忍的心绪再度起伏,她哑着声音回道:“身在教坊,本就不被当做常人,她是皇亲国戚,连我们这些贱民的死活都不会放在眼里,更何况不值钱的尊严……”

  尊严?

  尊严……

  身而为人,本都是父母至亲呵爱护养,然而一朝祸起,一夕家灭,苟延残喘挣扎自保,还谈什么自尊颜面?无非只是竭尽全力生存下去,哪怕被糟践被侮辱,被按在湿冷的雪地里揉踩,被罚在暴热的烈日下长跪,滚烫的泪也只能憋着气咽下,而后在漫漫黑夜凝结成冰。那些无法碰触的过往,随着时间流逝不再被经常想起,然而正如身体上的创伤,是永远存留不可能剜去的烙印。

  他目光沉沉地坐在几案旁,以清水荡洗如雪似玉的白瓷茶盏,隔间内一时悄寂无声。相思慢慢走上前,轻提凤尾彩裙,躬身道:“督公是否需要我来沏茶?”

  江怀越起初没言语,而后修长干净的手指点了点几案,才道:“要重新烧沏。”

  “这个自然。”她低垂眼帘,屈膝跪坐于竹榻畔,云纱长袖轻落,露出皓腕凝霜。茶壶里注满了上品的西山泉水,小小的火苗跃动妩媚,她静静涤洗其余茶具,莹白瓷器在平素拨弄音弦的指间转动,好似一曲无声而轻盈的歌阕。

  江怀越坐在榻上,看隔窗阳光微洒金影,照拂在她素洁颈侧。有一缕青丝无心垂下,柔曼缱绻,末端斜延至鹅黄薄透罗衫之内。

  忽然有一种奇怪的冲动,想要抬手,替她拂去颈侧的那缕发丝。

  然而心念只如烟花乍亮,旋即寂灭在沉沉黑暗。

  他不动声色转移了视线,望着透白的窗纸。相思洗净了茶具,无意间抬头,目光正落在他清冷侧颜。即便是欢饮之后,他依旧衣衫整肃,一丝不苟,素白交领衬着鸦青衣襟,盘曲的银纹蔓延在颈畔,锁住了无限风华。

  寂静室内只余煮茶轻响,相思心神晃晃,忽听得他略显不满地说道:“水开了。”

  相思一惊,连忙去提那小巧茶壶,不料手侧一偏碰到壶身,受烫的同时立刻伸出左手去扶。未曾想,江怀越亦皱眉出手,刹那间抬手相撞,反将炉上的紫砂壶碰翻倾泻。

  电光火石只一瞬,他握住了相思手腕往边上一拉,飞溅的热水竟都洒在了他的手背上。

  望着江怀越那迅速发红的手背,相思心惊害怕,懊丧地快要哭出来了。

  “督公恕罪!”她本就半跪在几案前,慌乱之下便靠近了过去。他却只是抿紧了唇,往后避让一下,随后去取瓷瓶。相思马上省悟,将瓶中清水倒在绢帕上,轻轻敷在了他手背烫伤处。

  手上是针扎似的刺痛,江怀越勉强克制了发火的心绪,盯住她道:“故意的?”

  “怎么会?!”她看着那曾洇染了自己血痕的绢帕,心头七上八下,“我只是一不小心出神,就……”

  “出神?是谁毛遂自荐要替我烧水沏茶,才一会儿时间却又神游八荒?”他拿着瓷瓶震了震几案,“说,在想些什么?!”

  “……”相思无言以对,她在想些什么?稍一回忆就思绪迷乱,是在沉迷于督公的侧颜,还是关注他素白的交领和华美雍容的银纹?

  她慌得两颊发红,忙低下头致歉:“奴婢该死,可能是先前被砸了头,一旦歇下来就感到晕眩……”

  一边说着,一边收拾残局,见茶壶里还有半壶热水,便可怜兮兮抬头问:“茶杯都洗净了,我给您泡一杯龙井压压惊?”

  江怀越板着脸:“不要。”

  “那就清水润润嗓子?”

  他斜眼冷睨:“喝了恐怕会呛死。”

  相思讪讪地收回手,端端正正跪坐在他身旁,小声道:“那您……回去后要敷烫伤膏,不然会留疤痕。”

  他没回应,过了会儿才道:“总跪着干什么?起来说话。”

  她答谢过后,才小心翼翼起身,又取来瓷瓶,用手护着瓶口,在他手背上的绢帕上倒注了些凉水。离得近了,她那润白的下颔与脖颈便正呈现于江怀越眼前。

  心头倏忽一动,好似从天而降的星莹落在平静如镜的湖面,溅起点点银光随波漾起。

  他正襟危坐,低垂了视线,不再看她。

第28章

  “没有客人的时候, 你就闭门不出?”江怀越转移注意力,开口问话。相思怔了怔:“若是寻常时候, 就算没被单独点花名,有新客来时,也会被叫下去陪着喝酒说笑……只不过,之前几度惹恼了妈妈,所以她不让我下楼。”

  他挑起秀眉:“不见客岂不是清净?难道你喜欢陪酒?”

  “那倒不是, 可如果总是没有客人, 妈妈就会理所当然地克扣衣食。上个月还有姑娘因为和妈妈顶嘴,被龟奴打断牙齿,只能发送到后院做杂事去了。”

  江怀越哂了哂:“倒和宫妃境遇类似。”

  “云泥之差,怎敢相比?”相思忽而问道, “那天听督公说起高焕的姐姐查出有孕, 她没借着机会为难您?”

  江怀越打量了她一下, 冷冷道:“为何问起此事?”

  她微微一滞,料想是自己一时多嘴涉及了不该过问的事情:“只是一时好奇……没有刻意打探的意思。”

  “你不必多虑, 我在宫中十多年,不是她一个小小嫔妃就能扳倒的。”江怀越说了此话,心头却又有些悔意,觉得自己何必对她这样说, 好像在有意宽慰一般。

  他在宫廷步步算计,她在教坊歌舞升平,本就是毫不相干两路人,只不过灭口不得便收她做了探子, 今日在此说了那么久,似乎已经超越了限度。

  此时房门被人轻轻敲响,外面传来西厂番子的声音。之前楼上大闹,众人纷纷告退,番子们在楼下等到现在也不见他人影,便来询问何时才会回去。

  “是要走了,你们去准备车马。”

  他揭开湿漉漉的绢帕,却见手背红肿得更加厉害了,相思不由道:“您就敷着吧……”

  他也没做声,用手按住绢帕,站起身来。相思看他快走出门口,忽然想起了某个严重问题,急切唤道:“督公,我还有事相求!”

  “何事?”他停下脚步,回过头来。

  相思犹豫了一下,赧然道:“就是……您有零钱吗?可否借我一些?”

  江怀越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她。明明看起来不笨,可为什么初遇时朝他自荐枕席,如今又问堂堂西厂的提督借碎钱?!

  他几乎要被气笑了:“当今朝野,开口向本督借零钱的,你是绝无仅有的头一位。”

  相思红了脸,委屈道:“您忘记了?刚才姑娘们要叫我一起回去,可您偏不让。如今我落了单,要雇马车轿子也得有碎银铜钱不是?”

  江怀越这才记起这茬,沉着脸道:“你就不会先雇车,回到淡粉楼再给钱?”

  “我的银两都在妈妈那里保管着……我还想偷偷回去,不让严妈妈发现头上的伤,不然估计得挨打了……”她为难地看看他,又加了一句,“我从来不愿亏欠别人,尤其是借了钱,必定尽早归还。”

  这话什么意思?以为他小气成这样,连几钱碎银子都不肯借出?

  江怀越有些郁结,狠狠看她一眼,给出答复:“我也没带钱。”

  这下轮到相思吃惊加怀疑了,认真道:“督公,您位高权重,我是决计不会欠钱不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