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公千岁 第81章

作者:紫玉轻霜 标签: 因缘邂逅 古代言情

  “刚才得到讯息,说已经把话传到了。”

  “好。”

  江怀越慢慢坐在了游廊下,望着空寂庭院出神。暗夜沉沉,西风萧飒,杨明顺本来想打听什么的,但看出督公心事重重,也不好出声。

  过了一会儿,院门口有番子匆匆赶来,抱拳道:“启禀督公,曹公公派人来请您去他府上。”

  杨明顺眼神一收,谨慎地望向江怀越。

  他倒是不慌不忙站起身,整了整鸦青色的曳撒和佩着碧玉的网巾,平静道:“走吧,明顺。”

第108章

  夜间的乾清宫肃穆沉静,除了偶尔在廊下悄悄走过的太监宫女之外, 别无其他人影。

  这里是与外界繁华喧嚣截然不同的天地, 就连风过高墙亦显得格外幽寂, 檐下铜铃幽幽, 震出寒凉况味。

  承景帝刚从昭德宫回来, 在灯下翻阅了几本典籍后, 心绪有些不宁。

  太后的寿诞即将到来,而辽王此次返回京城, 看样子不像是马上就会离去……

  他不可避免地想到了过往, 想到了那段成日提心吊胆,万事皆谨慎敏感,不敢有半点疏忽放松的岁月,想到了那段自己虽贵为太子, 母妃却总是满脸愁容, 唉声叹息, 在他耳畔不断抱怨的岁月, 心绪渐渐烦乱起来。

  门外忽传来余德广的轻声禀告:“万岁爷, 江提督求见。”

  “江怀越?”承景帝一怔,“这时候了,他怎么忽然进宫来?有什么急事吗?”

  “这……看他的神情, 确实较为严肃。”

  “宣他进来吧。”承景帝心怀疑惑, 放下了典籍。

  没过多久,江怀越疾步入内,朝着端坐于几案后的承景帝叩首:“臣入夜打搅万岁休息, 实在是无可奈何,还望万岁恕罪!”

  “到底什么事?”承景帝不由得前倾了身子。

  “启禀万岁,臣有幸被委任暂管东厂事务,想着既然万岁对臣如此信任,臣就理当殚精竭虑不辞辛劳,故此前些时候多次去东厂巡查。但原先裴炎在职期间,对手下颇为纵容,令得东厂众人素来横行无忌,且做事马虎敷衍。”江怀越顿了顿,语声清朗,言辞诚恳,“臣在检查了他们的库房及案卷收录处之后,发现卷宗整理得甚为混乱,又听闻裴炎书房内还有一间暗室,专门收藏重大案件的卷宗实录,便想着那处必定也要详细检查,因此便设法弄来钥匙,进入了暗室。”

  承景帝眉间微蹙,看着江怀越,慢慢道:“进去之后,有何发现?”

  “暗室内已有灰尘积聚,墙壁潮湿漏水,有些木架甚至开始歪斜发霉,显然多时未经审视管理。”江怀越眼帘低垂,缓声道,“不过,臣深夜进宫的目的,倒不是仅仅为了禀告万岁这些琐事。”

  他抬起头,正视着君王:“臣在暗室未曾多加逗留,打算出去后找人进来打扫清理一番,谁知裴炎忽然到来,将臣堵在了门口。”

  “他?不是还未复职吗?怎么正巧你去的时候,他也会出现?”

  “臣以为,这不是巧合,恐怕是臣去了几次东厂,对他们严加管束,令众人不满,因此有人私下去向裴炎通风报信。因此今日他才忽然闯进书房,气势汹汹质问臣为何进入暗室,非但如此,在臣解释清楚原因之后,他虽悻悻然离去,却在傍晚时分去了曹公公府邸。”

  “曹经义?”承景帝双眉紧锁,“他去找曹经义做什么?”

  江怀越淡淡道:“臣猜测,必定是去告知曹公公,说臣擅自进入他们东厂暗室……实不相瞒,在臣前来宫中之前,曹公公就派人传话,令臣赶往他府中,言辞凌厉。”

  承景帝闷哼一声,薄唇下拗,没有说话。江怀越的脸上隐隐浮现忧虑之情,“万岁,其实关于曹公公,臣有一事始终未曾向您禀明……原先想着只是小事,但如今想来,却觉得有些不太符合常理。”

  “他?他不是你的义父吗?难道也有什么问题……”

  江怀越端正了神色道:“万岁可记得前段时间,臣曾经想请您开恩,给云岐的两个女儿勾销乐籍?”他瞥了一眼承景帝,见他脸色凝重,便又继续道:“当时万岁严词拒绝,令臣明白云岐当年必定是犯下重罪,辜负了君王信任,有损于朝臣清誉,才使得万岁如此痛心疾首。然而……此前云岐的两个女儿曾因被高焕欺辱而作为证人滞留在我西厂,本来臣打算清查案件后再作处理,但是某天深夜,曹公公却忽然派人前来通传,叫臣去了他家中。在那里,他强行命令臣立即释放云家姐妹,不得有半点怠慢。臣试图询问原因,他也不加解释,臣无奈只好遵从义父的指令,回去后就放还了姐妹两个的自由。”

  “曹经义?他居然要求你放了云家的女儿?”承景帝亦不由惊诧。

  “是,曹公公虽是臣的义父,但臣实话实说,他素来并无多少慈悲心怀,臣当时也想不通,他与云家姐妹毫无关系,为何要保护两人安全?”江怀越略一停顿,抬眸道,“直至今日,臣才算有所明白。在臣进入东厂暗室后,发现有一叠卷宗收拾得比其他卷宗都来得仔细,且存放的位置也最为隐秘,臣一时好奇,上前看了一眼,竟发现这卷宗虽有灰尘,却明显在最近被人动过,留下了翻阅的痕迹。而这卷宗,原来就是云岐参与临湘王谋反之案的实录。万岁,这东厂暗室的钥匙只有曹经义才存着,在他多年前离任时,居然没有留给裴炎,也就是说,最近进入暗室的人,很可能就是曹经义本人,而他又去再度翻阅当年云岐案件的卷宗,莫非是因为云家女儿来到京城,勾起了他对往事的回忆?”

  承景帝眼神深沉,过了片刻,才道:“你刚才说,他今夜还命人叫你去他家中?”

  江怀越虽跪在地上,依旧挺直了身子,只是眼中流露些许惶惑:“是,臣估摸着情势不妙,曹公公在位时杀伐果决,如今深夜令臣前去,且不说到底结果如何,只是臣内心惶恐,怕这事与当年云岐案件仍有关联,而万岁对此案必定曾经极为重视。那么,臣这一去,倘若曹公公怪责下来,或是提出了其他要求,臣实在不敢轻易做出判断……故此,在前往曹府之前,匆忙赶来,请求万岁予以指点迷津!”

  承景帝深深呼吸了一下,略显困顿地倚靠在椅背上,过了许久,方才道:“朕知道了,你……只管前去曹府,朕自会安排。”

  “遵旨。”江怀越叩拜皇恩,转身退出。

  *

  他坐着马车来到南薰坊曹府时,街市人声已经渐渐消减,敲开大门后,随着仆人慢慢走进宅院,四周悄寂一片,唯有远处巷子里传来几声狗吠。

  幽幽灯笼在前引路,仆人沉默不语,江怀越在走入那个院落前,问道:“公公和夫人都在吗?”

  仆人只摇了摇头:“不知道。”

  他们很快站在了书房门口,仆人上前禀告后,提着灯笼匆匆而去。江怀越轻轻敲响门扉,不见里面有何动静,便道:“义父,我进来了。”

  里面还是没人应声。

  江怀越微一蹙眉,轻轻推开书房房门,走了进去。

  一盏孤灯幽然,橘黄的光晕跃动闪烁,在墙上投下了暗沉的影子。书房内早就点了暖炉,堆叠得厚厚实实的卧榻上,曹经义正用一双阴恻恻的眼睛盯着江怀越。

  “义父,孩儿在外敲门没有听到回应,还以为您老人家睡着了。”他微微一笑,跪下行礼。

  上方传来曹经义沙哑的哼笑声。

  “你该不会是巴望着,我孤零零地死在了里面吧?”他盘动着手中的檀木手串,眼神烁动。

  “我怎会有如此歹念?不知义父深夜叫人来传唤,是为了何事?”

  曹经义默不作声地打量了他一会儿,忽道:“十二年前,我把你从死人堆里捡出来时,倒没想到你有朝一日能出落成现在的地位。那时候啊,我就想着,这个孩子长得俊秀出众,又机敏灵动,要是带回紫禁城,或许能让贵妃娘娘高兴……也是你命好,眉眼间和娘娘那个不幸夭折的儿子有几分相像,她见了你之后,就日渐喜欢,从此把你留在了昭德宫。”

  江怀越沉默片刻,道:“是,贵妃娘娘待我恩同再造……也多亏了义父,我才有今天。”

  曹经义却不看他,望着桌上的灯火,慢慢道:“只不过,这时间虽久远,我心里始终存着一根刺……”他忽而转眼盯着江怀越的眼睛,森森道:“最近几日,我就一直在想,当年将你改姓更名洗净身份,以寻常猎户家孩子的名义带到皇宫,扶植你平步青云,到底是不是做错了!”

  跪在床前的江怀越面色如常,眼神深邃。

  “义父说这话,是表示后悔了吗?”

  曹经义咧着嘴笑了笑:“是我太过轻信了,我本来以为给了你生存的机会,又给了你步步升迁的襄助,你会尽忠踏实,恪守本分。没想到随着你职务日益高涨,羽翼日渐丰满,这一份野心不羁,却也如你父亲兄长一般,渐渐蔓延扩张,竟成了不服管教的脱缰野马。”

  江怀越的那双幽黑眼眸深处,渐渐浮现寒意。

  曹经义忽一撑床栏,直起身子,紧紧盯住他厉声道:“东厂的密室钥匙,你到底是怎么得来的?”

  江怀越毫无胆怯地回望他,缓缓道:“找人做了一把而已。我属下也有能人巧匠,并不是难事。万岁既然叫我管理东厂,我却连一间暗室都进不去,岂非表明大权为虚?只是愤愤不满而已,没别的意思。”

  曹经义暗沉的脸上忽然浮出了阴冷笑意,“随便叫人做得出?江怀越,你真以为我已经老得什么都不知道了?!钥匙,只有我身边才有,你叫人偷了我的钥匙印刻了模子,再找工匠打造一把。这样的事情,咱们以前做的还少?我教给你的本事,你却用来对付我了?!”

  江怀越瞥了他一眼,讥诮道:“义父既然知道,那我也就没什么好隐瞒了。这些本事确实是您当年传授给我,如今我只不过奉还而已,义父应该感到满意才是,何必斤斤计较?”

  曹经义手指紧抓床栏,蓦然间发出一声怪异的笑。

  “好好好,我曹经义今日才看透,身边的全是人面兽心的东西,你们吃我的喝我的,凭借我才侥幸活下来,却还用这样肮脏的手段来回馈我!”他猛然掀开被褥站起来,“今日我叫你亲眼看一看,背叛我的人,会是怎样的下场!”

  说罢,他快步走到书房另一侧的隔间门前,一下子将木门打开。

  刺鼻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第109章

  晦暗的隔间内, 血腥味冲袭而来, 死寂之中, 从某个角落传来了低微至极的呜咽声。

  那呜咽声犹如幽魂抽噎,一声声时断时续, 犹带着颤音, 在这初冬夜间听来格外令人心惊胆寒。

  桌上的烛火忽忽窜起, 爆裂零星火花,晃动不已的光亮映在曹经义焦黄暗沉的脸上,平添几分森森鬼意。

  他披着长长的衣衫, 脚步沉缓地走进了那幽暗隔间,随后站定在中央, 幽冷笑道:“好儿子, 你不过来看看你的干娘吗?”

  江怀越不动声色,谨慎地朝前走了几步。

  血腥味更显得浓郁不散,那压抑颤抖的呜咽声, 也更加清晰。

  江怀越借着从斜侧照来的微弱光亮, 才望到这原本堆放箱子的隔间里, 遍地都是深红色的血痕。

  纵的横的, 交错洇染,有些已经干涸凝固, 像极了覆在青砖上的诡谲蛛网。

  墙角的箱子旁,有女子蜷缩着抽泣,长发低垂,衣衫凌乱。

  而在她身前的地上, 还躺着一个人,因为光线昏暗,看不清到底是死还是活。

  曹经义脸上还带着阴冷的笑,回过头朝江怀越道:“怎么,不敢进来了?你不是胆子大得很吗?叫她下毒,想我死?亏你干得出来,啊?!我辛辛苦苦把你带到京城,就为了活到那么大年纪了,喝你一碗下了毒药的热汤?!”

  说话间,他已忽然出手,一把揪住了吴氏的长发,将她的脸用力扳起。

  吴氏痛得拼命挣扎,曹经义却咬牙切齿地凑近了她,“贱人,你家落难的时候,是谁出手相帮?你不知恩图报,反而在我眼皮底下勾三搭四,真以为我会对你有什么善心?!我告诉你,这一次你死还是小事,你那没出息的爹妈和兄弟,全都得给你陪葬!”

  吴氏眼泪直流,可是因为嘴巴被破布堵住的缘故,只能发出痛苦的声音。

  她的脸部因疼痛和害怕而扭曲,眼睛却还望向门口的江怀越,似是在向他发出最后的求救。江怀越无声无息往前走去,直至看清情形时,心底才泛起一丝凉意。

  吴氏被粗绳紧紧捆住了双手,而在她身前,还有一人同样被绳子捆住,并与她紧紧相连。那人的身体已僵硬不动,更为可怕的是,这竟然是一具无头的尸体。

  而曹经义此时,正探手从吴氏的腿上拎起一物,黑魆魆一团乱麻似的,在她面前晃动不已。

  吴氏脸色惨白,紧闭着眼睛不敢睁开,曹经义却怒吼:“现在怕了?不敢看一眼?先前是怎样跟他亲热纠缠,不是恩爱得很吗?!”

  他又霍然站起,劈手拿起搁在箱子上的一把利剑,朝着江怀越嘶吼道:“给我滚过来!”

  江怀越走到近前,冷冷地看着他:“义父,何必这样歇斯底里?以往您不是经常教训我,必须时时刻刻冷静机敏,不为自己的喜怒哀乐所主控?怎么,如今事情到了自己身上,也开始暴怒躁动了?”

  曹经义将管家的头颅扔到吴氏怀中,也不管吴氏吓得几乎要昏过去,只朝着江怀越冷笑数声:“我是高估了你的良心,你这个本该去死的东西根本也没有良心!可你也不想想,我既然能将你更改姓名带进京城,就也能面见圣上说出真相。你倒是想一想,以你那样的身份,万岁是会留你一具全尸,还是把你发配去凤阳古皇陵看坟?”

  江怀越面色如水,平静道:“义父可以去,但您也别忘记,一旦我的身份暴露,那你当年所做的事情又该如何交待?欺君罔上弄虚作假,将我送入昭德宫蛊惑君心,这罪魁祸首不就是你自己?”

  “我反正活不了几年了,就算是死——”曹经义恶狠狠拖长声音,盯着他道,“我也要让你没有好下场!”

  他说话的时候,吴氏始终瘫坐在地,不停地哭泣呜咽,管家的头颅已经滚落在地,一双充满惊悚的眼睛直愣愣瞪出,好似正在盯着江怀越。

  “我本来也没打算自己会有什么好下场。”江怀越冷漠道,“我还记得年少时候,义父就告诉我,咱们这类人手中权势再大,也终究只是一场空。某日君王不悦或是被群臣胁迫了,转眼间就能把我们手中的权势尽数收回,而那时,我们就像是失去了利爪和尖齿的虎狼,面对满朝文武的围攻,最终只会惨淡死去,死后再背上各种骂名,遗臭万年。”

  曹经义桀桀笑着,用洇染了暗红血迹的剑尖指着他,扬着眉道:“现在呢?你不要说,现在你还不怕死!不是有美人作陪了吗?你进入东厂密室,为的难道不是云岐案件?”

  江怀越心间一动,迫问道:“义父既然这样说,应该是最清楚云岐案件的当事人了?”

  曹经义盯着他,忽然再度揪住吴氏的长发,向江怀越露出了诡异的笑容:“你想知道?那就杀了她,杀掉这个忘恩负义水性杨花的女人,我说不定会在面见圣上之前,告诉你云岐到底为什么必须去死。”

  吴氏的全身都瑟缩发抖,呼吸粗重急促,好似下一刻就会晕厥过去。江怀越审视一番,道:“义父,你以为,我会信?”

  “你不信又能怎么样?!”曹经义脖子上青筋凸显,声音嘶哑。“我告诉你,云岐的案子翻不了!就算你江怀越竭尽全力哪怕献上性命,都不可能改变事实!”

  江怀越手指不由攥紧。“为什么……”

  “那你来杀了她啊!不是想知道真相吗?!”曹经义异乎寻常地执著,一把拽起清瘦的吴氏,将她整个人扔到了江怀越近前。她匍匐在地,泪水打湿了青砖,身子不断发抖。

  江怀越低头望着吴氏,慢慢蹲下去,看到她因恐惧而满是泪水的眼睛,红肿,无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