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公千岁 第85章

作者:紫玉轻霜 标签: 因缘邂逅 古代言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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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车似是在闹市中穿行,因为寒风凛冽的关系,她只撩起了一点点帘子,张望了几眼。

  出了明时坊,很多地方都不熟悉,也不知车子到底载着她去往何处。但她知道皇城的方向,车子也确实是往那边去的。又等了一会儿,相思有些按捺不住了,掀开车帘一角朝前问:“还有多远啊?”

  坐着车头的那个随从没有回头,只是道:“快要到了,相思姑娘不要着急。”

  她只好坐了回去。

  车子从大街转入了胡同,绕来绕去的将相思绕晕了,她正打算再询问时,车子倒是慢慢停了下来。相思愣了愣,车帘被人挑起,随从朝她行礼道:“到了。”

  她探身下去,才发现自己站在了一处幽静的私宅前。

  依稀记得江怀越也曾经带她去过一座宅院,在那里,她吃过酸枣糕,喝过桂花酒,还换过一身华彩流丽的衣裙,但眼前这座宅子却显得小一些,不是原先那个地方。

  她犹豫着问:“大人在里面?”

  “可能还没到,毕宫内事务繁杂,您先进去等一会儿,大人只能与您短暂见面,稍后还得赶回宫内。”随从说着,躬身推开了宅门。

  相思有些惆怅,为了不耽搁时间,跟着他进入了这座院子。

  *

  宅院不算大,倒是也收拾得干净整洁。相思知道大人讨厌脏乱,因此即便只是暂时来待一会儿的地方,手下人也必定事先仔细打扫,就像那个城南郊外的农家院子一样。

  随从将她带到正屋,不多时,又有体面利落的小厮过来倒茶,这院子里虽幽静,但看上去也不像是闲置无人的地方。

  相思坐在那里,因为与他们不熟,未免有些尴尬。那个随从也没有久留,很快便说是去门外等候督公,就此离开了屋子。

  小厮沏茶之后,也彬彬有礼地退了下去。

  相思捧着茶杯取暖,双手总算有了一点温度,身子却还是冻得很。也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马鸣之声,随后院门再度开启。

  相思微微一怔,随即怀着兴奋滚烫的心,提着宝蓝织金鸳鸯襕裙奔出了正屋,裙边的累丝梅花嵌绿宝石禁步晃动不已,铃铃轻响。

  空寂的院子里,唯有这清脆响动犹如轻曲荡漾。

  然而从院外进来的,不是江怀越。

  厚重的照壁后,脚步声轻盈,先是有两名妙龄少女仪态万千地缓缓而来,从身材到气质,几乎都出奇的接近。明明只是十五六的模样,但眼神沉静,姿态优雅,自有一番气度不凡。

  相思愣了愣,站在了台阶下。

  待那两名少女一左一右站定到院子两侧,从那灰白照壁之后,才又转出了两人。

  其一为年轻女子,身穿紫缎暗花纹的夹袄,外罩着藕荷刺绣比甲,素白的襕裙洁净无华,只在裙角以精巧的绣工点缀了双道翠叶繁花,作为压脚,别致秀雅。

  或许是因为风大寒冷,她肩后还披着玄色披风,脸上亦佩着挡风的面纱,影影绰绰看不真切,只一双秋池似的凤眸露出,正望着相思,隐隐有几分审度之意。

  她的腰间亦悬着禁步,步移而坠不动,稳贴端庄,金叶缠绕白鹤昂首,口中含着明珠,流注着温润的光。

  在她身侧,则是一名仆妇打扮的中年女子,面目肃然,目光凌厉。

  相思愕然,白裙女子默默看着她,秀眉微微蹙起。

  “你就是相思?”

  她轻声问起,声音清润似甘酿,却含着说不出的疏离之感。

  相思点点头,试探道:“请问你是……”

  她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径直走向台阶,从相思身边缓缓走过,先是不看她一眼,直至莲步轻移踏上了第二个台阶,才略微回眸看了看她,淡淡道:“进来。”

  相思实在不明白这个女子的身份,在她和江怀越交往的日子里,乃至再往前,从认识他开始,从未在他身边见过其他女子。

  但是对方虽只带着三名女仆前来,却无形中显露贵胄神韵,那一种自然而成的典雅端方,是她不曾有过,也不能学会的。

  她看着那白裙女子轻轻步入正屋,裙边的禁步仍旧不发出一丝响声。

  于是她也小心翼翼地提起裙子,踏上了台阶。

  虽然已经足够谨慎克制,但在走台阶时,她的禁步还是不可避免的撞击摇晃,发出了清越响声。

  已走入正屋的女子不由又回望一眼,眼神里隐约产生不满和鄙夷。在侍女与仆妇的陪伴下,白裙女子在正座落座,扬起下颔示意:“你过来。”

  相思完全处于一种不辨东西的状况下,一来吃不透对方到底是什么身份,二来被这压人的气势震慑得不敢随意。想到既然是督公叫她等在此地,那现在的这女子恐怕也是身份不俗之人,因此犹犹豫豫向前走了几步,屈膝行礼道:“淡粉楼相思,不知姐姐是哪一位?原先好像从未见过……”

  此话一出,却招来白裙女子的冷哼:“你平素就是这般说话的吗?”

  相思更不明白了,她觉得自己已经够有礼了:“是……是我说错了什么?”

  方才还温文典雅的女子忽的蹙起双眉,训斥道:“你我素不相识,你是什么身份,轮得到来与我姐妹相称?”

  相思一震,有寒意自心底涌起,但脸上还是不改神色,只是低垂了眼帘道:“姑娘请恕罪,我实在是不知您到底应该如何称呼……想着您也许与大人也熟悉,便叫了一声姐姐,如果您不愿意,那就不叫吧。”

  此时一直沉着脸的仆妇忽然开口:“大胆,什么姐姐妹妹又姑娘的,你想套什么近乎?此是宫中的掌事姑姑,你这种烟花女子,还不下跪叩首?!”

  相思一惊,虽有不愿,但还是只好跪在正屋中央,却又诧异道:“您是宫里头的姑姑,为什么会来这里?”

  白裙女子漠然道:“还不是因为你,行为放荡,有失体统?否则你我身份悬殊,我又怎会特意离宫前来这等荒僻地界?”

  “……行为放荡?”相思不免郁结,强忍着不悦,“不知您说的到底是什么事?我是教坊中人,比不得宫内人守规矩,可不管我做了什么,似乎也和您没有多少关系……”

  “事到临头还嘴硬?你是为了谁人来到此处等待?我若是不清楚内情,会专程出来找你?”白裙女子冷哂一声,呵斥道,“提督大人是怎样的身份,容得你这等卑贱之人觊觎亵渎?你不要以为自己妖媚可人,就随意勾引招惹,你可知道他是昭德宫贵妃娘娘的心腹亲信,平日里与什么人走得近,或是结交了多少官员,都得向娘娘如实禀告!”

  丝丝凉意蔓延至相思周身,她跪在青砖地上,双膝僵硬生疼。

  “听这意思,是贵妃娘娘派您来的?”原先还存着的客气笑意渐渐淡去,相思冷冷地看着她。女子傲然一笑,目光烁动:“那是自然!我本来也不管这宫外的事情,只是娘娘有口谕传来,我才只能前来寻你。要知道,江提督自幼进昭德宫服侍娘娘,衣食住行样样伺候到位。因其心细体贴,行事机敏,博得娘娘恩宠,后来又推荐给了万岁,才使得提督大人得以受到重用。这其中的门道又岂是你一介官妓能明白的?提督大人若是闲暇时去了你那楼中饮酒,你只管尽心伺候便是,又怎能够不知廉耻纠缠不清,这也是你配染指的人物?”

  相思被她这一顿叱骂震得满心愤懑,就连手指亦紧攥不放。

  这一番话语令她非但有怨,更有恨。

  作为官妓,她其实早已经历过各种辱骂痛斥,然而今日却是因为与江怀越深交而被人追出宫来训斥,实在是让她难以接受。

  她想要忍耐,不要给督公增添麻烦。然而白裙女子边上的仆妇又变本加厉喝道:“为什么不做声?姑姑跟你说话,你怎么连一点回应都没有?教坊里的人,就是这样不懂礼数的?!”

  相思咬住下唇,过了片刻才抬头争辩道:“既然您已经知道这事,我也不隐瞒了!但您和娘娘可能都想错了,我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配得上或者配不上督公的!我在乐籍,这颗心却是干净的,用一颗水晶琉璃心,焐热了去待他,不让他孤寂无奈,这又算得上什么不得见人的丑闻?!”

  “他孤寂无奈?我看你是无中生有!”白裙女子讥讽道,“若不是贪图钱财或是权势地位,你这种风月场的老手还会对他念念不忘?真正是演戏演得精彩,却忘记了自己是什么货色!”

  背后大门未关,寒风忽忽卷进,相思跪在堂中,怒目而对,怨愤道:“这位姑姑,您对我成见太深,我从不避讳大人的身份,这在我认识他的时候就已经知晓。若是为钱财为权势,我座下贵宾无数,难道还选不出一个半个作为依傍的,还非要等着缠着,让江大人慢慢动心?”

  “你,还敢反驳?!真正是没有教养毫无廉耻!”白裙女子秀目生寒,发令道,“林妈妈,还不动手?!”

  那健壮的仆妇当即冲上前来,在那两名少女的协助下,将相思双臂牢牢按住,强压着她的颈项,要她低头认错。

  相思拼死不从,脖颈处已被那妇人抓得通红发肿,不由愤然骂道:“宫里头的事情你们要管,现在竟然还追出大内,我相思何德何能,还需要娘娘惦记,需要姑姑教训?!”

  白裙女子双目一寒,身子挺直。

  “不知悔改的小贱人!”那仆妇一把揪住相思的发鬟,抬手就往她脸上招呼过去。

第114章

  这一记耳光既重且狠,直打得相思嘴角都渗出血痕。

  有那么一瞬间, 她甚至眼前发花, 片刻之后, 才感觉到脸颊火辣辣的疼痛,整个心都揪紧了起来。

  不可遏止的怨愤从心底如火焰狂升, 她委屈, 她憎恨, 可是那两个少女将她牢牢按住,仆妇又揪住了她的衣领,一双眼睛冷厉似电。

  “这一巴掌,是教训你不懂规矩, 胆敢在我们面前大呼小叫!”

  仆妇啐了一声, 堂上坐着的白裙女子静静看着眼前景象,平淡道:“今天来, 一是给你长点记性,二是正告你, 提督大人是贵妃娘娘的心腹,你这种烟花女子可得掂量清楚自己的身份,从今往后, 少在他面前卖弄风情!”

  相思的呼吸都在发抖,可她还是坚持着挺直身子,盯着那女子冷笑道:“卖弄风情?你以为是我使劲手段才将他诱骗到手?要不是大人心里有我,要不是大人抵抗不了与我相处的欢乐,我又怎能强迫他记挂牵念?!”

  “事到如今还要不服?!”白裙女子目光生寒, 不禁起身迫至近前。那仆妇自动退后几步,女子直视着相思,倨傲道:“你好好听着,贵妃娘娘是不会允许有你这样的人存在的,提督大人哪怕暂时被你迷惑,最终也不可能与你有任何结果。说直白一些,江怀越这辈子,即便权势在手,呼风唤雨,然而他无论生死,都是皇宫大内的人,何曾轮得到你来触碰?!”

  说罢,转身便往外走去。

  相思气得浑身发颤,竭力反抗之下,竟挣脱了少女的控制,踉跄着朝前一步:“我相思喜欢上的,从不会因为别人不允许而就此罢手。贵妃娘娘对提督大人关爱是好,可是这关爱是不是来得太过失当?江怀越是活生生的人,他不是宫里的摆设,也不是娘娘的娈宠,他有自己的喜好与嫌恶,也有自己的过去与将来,怎么能够因为娘娘不乐意,就抹杀了他的一切选择?!”

  白裙女子原本以为相思挨了耳光又被训斥之后,会委屈伤心哭哭啼啼,谁料她竟越挫越勇,大有不可压制的态势。她在宫中何曾被人这样凌厉顶撞过,这一席话将她心底愠怒点燃,正巧小厮端着茶盘走到门前,看到里面这场景,尴尬着想要往回。她劈手拿起刚倒出的一杯热茶,朝着相思脸上就泼了上去。

  一旁的仆妇顺势大叫起来:“今日非打死这贱婢不可!”

  相思闪躲不及,还是被热茶浇了半面,羞愤之余不顾其他,拔出发间珠钗,便往对面刺了过去。

  仆妇和少女连忙出手阻拦,但那珠钗尖端已经刺中了白裙女子脸颊,险些将她的面纱都撕扯下来。

  女子一声惊呼,捂面而退,声音都在发颤:“你……你是找死不成?!”

  仆妇见状,一把反剪了相思的手臂,恶狠狠就要将她推至墙角再行殴打。这时却听院门一开,先前出去的那个随从匆匆奔来,似是听到了里面的吵闹声,一见白裙女子捂着脸靠在门边,便焦急问道:“怎么回事?”

  “她拿钗子刺我!”女子攥紧了手指,眼里既有恨意,又有慌张。

  随从一皱眉,迅疾道:“出来已久,还是赶快回去吧,以免夜长梦多。”

  仆妇正准备收拾相思,听到此话不由回头道:“就这样放过这个贱人了?”

  白裙女子忍着痛摇了摇头,做了个手势之后,带着那随从快步走向院门。两名少女随即跟上,那仆妇哼了一声,朝相思道:“便宜你了,按照我的性子,准将你收拾得不能动弹!”

  说罢,抓住她的衣领重重往后一推,随即追赶了上去。

  这一行人很快就离开了院子,先前还吵嚷不休的正屋内只剩相思一人。

  她抱着双膝倚在墙角,紧紧抿着唇,用力拭去了满脸水痕。冰凉的手触及脸庞,才又感觉到胀痛难忍,一直强忍着的泪水,不由悄无声息地满溢而出。

  *

  大门外车夫已经坐上了车头,白裙女子在随从的陪同下出了宅子,抬手碰到脸颊,还是阵阵疼痛。随从在旁看了几眼,不禁担心道:“面纱上都沾了血,伤的不轻……”

  她背脊发凉,唯恐就此落下伤痕,见四周无人便取下面纱,强自镇定问道:“刺得深不深?”

  他细细查看一番,道:“还好,只是划破了一层皮。”

  她这才在心底松了一口气,然而事出突然,还是让她心有余悸,毕竟面容如果留下疤痕,那以后的人生可以说是彻底灰暗无光了。

  故此也不再逗留,吩咐一声后,便独自上了马车,那随从也坐在了车夫边上。另两名少女和那仆妇则登上了当时送相思过来的车子,两辆车子先后启程,不一会儿就驶离了巷子。

  就在这两车驶出巷口不久,那宅子的斜对面拐角处走出一人。

  水色行云纹的长袄,绛红织金裙沉沉坠坠,步伐略显犹豫,眉间亦含着几分疑惑。

  她在宅院门口徘徊了片刻,终于走上台阶,扣响了门扉。

  寂静中,听不到半点回应。

  她怔了怔,之前明明看到相思进了这院子,而后白裙女子等人进入,本来以为会出现的江怀越却始终没有到来。再后来,她们匆匆出来乘车离去,相思却没有跟随而出……

  她难道还留在里面?那为什么不出来?

  馥君皱着眉思忖片刻,心里隐隐不安,最终还是推开了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