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图 第25章

作者:寐语者 标签: 古代言情

  “不错,流的都是一家之血。”昀凰惨然笑,眼前恍惚,又掠过幼时在辛夷宫白玉莲花纹宫砖上泅漫的血红蜿蜒,流在地上的血,和她的血是一样的,而那个龙椅上的杀人者,何尝不也流着一样的血。

  天子家的生杀,不过是青史丹书,一笔带过。

  尚尧沉声道,“雕这神像的人,是当日奉命袭杀驿馆的刺客首领,邱嵘,曾是姚湛之手下副将。事后……诚王要将邱嵘灭口,姚湛之不忍,透露消息让邱嵘远走高飞。邱嵘逃到佑州,仍被杀手追到。杀手以为除去了邱嵘,回京复命。真正的邱嵘,从那一天便避入此间,一步不曾外出。”

  昀凰目光深垂,凉薄笑意,在眉睫间一闪而没——好一出黄雀在后,诚王府的刺客以为捕杀邱嵘得手,背后的黄雀却将人不着痕迹地带走,隐秘安置起来。诚王将禁军大将姚湛之拖下水,诱其出手杀人,好与中宫结下仇怨,有了把柄为诚王所控,说到底,算计的还是尚尧,还是诚王自己的亲生骨血。为父者不仁,也就怨不得,为人子的不敬。他算计尚尧,尚尧自也防着他。

  防得这般缜密,这般心机重重。

  心口似有绵密细针抽出一线,抽出昀凰久已不愿回想的刹那——她与他反目之时,他说,时局两难。

  帝位初登,至亲亦成至敌,如何不两难。

  他一声不响握着她的手,掌心的暖意,一路而来似从未改变。

  昀凰抬起目光,与他深深相视,默然以冰凉指尖回扣了他的手。

  他缓声道,“太妃的像,是邱嵘所雕,供奉在此,叩拜忏悔。”

  一个可以横刀向妇人的凶手,也知叩拜忏悔么,昀凰心底无声冷笑,从他掌心里传来的暖,亦被这一笑的寒意驱散,“今夜你引我来此,便是要我宽恕此人,示好于京中的姚湛之?”

  ——————

  风急,雪落簌簌,又是一夜寒彻。

  姜璟已许久不曾惶惶难安如今宵。

  整个相府都笼罩在风雪夜的一派萧瑟肃杀里,主院那边至夜不熄的灯火,匆匆沉默进出的仆从,乃至久久不见从玑的身影从家翁房中出来……这迹象,令姜璟心中不祥之感越来越深。

  今日正午,宰相于廷甫不顾抱病之身,着朝服,乘朱漆金章赤马革车,左右二十五侍,四十八佩刀护卫开道;从玑亦着御史朝服,乘紫络革车相随,仪仗旗戟庄严,于宫城正门前,立雪迎候远从平州而来的诚王。

  时当正午,雪住,日光朗朗照耀天阙,对峙宫门前的两人,一个是当朝宰辅,一个是宗室尊长。诚王以宫中失火为由,定要入宫探视小皇子。于相却硬生生挡了诚王的驾,口称皇上离宫之日设下宫禁,内外一应人等,如无敕令,不得出入。纵是身份殊异如诚王,也不可公然违逆皇上旨意。

  相峙之下,诚王怒斥于相目无宗室,责御史于从玑以下犯上,却终是越不过于廷甫那佝偻身躯,只得拂袖而去。

  然而受这一激,年迈病衰的于相,回府当夜便病倒在床,竟至不省人事。

  太医急急入府,从玑彻夜守候病榻,连这厢足不出户的从璇也得了消息,急得直催姜璟去探视父亲病情。姜璟身为长媳,原该此时在榻前侍奉汤药的,却连那道院门也进不了,就被从玑挡了回来。

  从玑带了父亲的话给她,让她全心照料皇子,探病就不必了,以免沾染病气,过给千金之体的殿下。因此,就连殊微哭着要见祖父,也被姜璟硬下心肠拖回来。

  哭成泪人儿一样的殊微,不肯吃晚饭。

  房中的小皇子,不见殊微来陪伴用膳,也不乐意看一眼乳母喂来的饭食。

  这几日里,每当小皇子不肯吃喝,总是殊微先自己吃一口,跟他说哪一样好吃,拿了一小柄玉勺再喂给他。

  姜璟不得已,连哄带责,让殊微止住了哭,洗了脸,换了身衣裳,好好去陪小皇子用膳。殊微被母亲牵了手,还有些抽噎委屈,进得屋来,看一眼坐在床边自顾摇晃着两只脚,与兔子玩耍的殿下,行了礼,默不出声地低头站着。姜璟将她抱到床边,侍女手里托了食盒,跪在一侧,等待小皇子若朝哪一碟看上一眼,便立刻侍候。可小皇子偏偏扭头不看,只抚着怀中兔子,歪了头看向殊微。

  “你的眼睛怎么和青青一样红红啦?”小皇子奶声奶气问。

  殊微别过脸,不应声。

  姜璟替女儿答,“因为殊微她不肯好好吃饭,眼睛就变成像小兔一样红了。”

  小皇子眼珠一转,“我也要小兔眼,不吃饭不吃饭。”

  姜璟与乳母对视苦笑,怕他当真,忙寻思着换个话,岔开他,“殿下的小兔子分明是白白的,为什么却叫青青?”

  小皇子眼皮也不抬,拖长了软声,“父皇说是青青,就是青青。”

  乳母在一旁软语笑道,“这名儿,倒真是皇上起的。奴婢曾唱了一曲家乡歌谣,哄殿下睡觉的,皇上偶然听见了,说好,总让奴婢唱这个给殿下听。久了殿下自己也会哼几声,总哼那几个字,杏子青青,青青……皇上给殿下捉来这小兔时,也正听着殿下在哼。殿下问兔子叫什么名儿,皇上便笑说,青青。”

  姜璟听得好奇,“是什么歌谣?”

  乳母便柔声唱,“杏子青青梨花白,云雀林间飞,游鱼儿水中戏,三月春来早,四月离人归……”

  小皇子安安静静听着,微翘了唇角,目光忽闪。

  只听乳母唱了两遍,殊微便听会了,稚声稚气随着唱,甜糯音色唱出那句宛转的离人归,听来别是一番温软在心头。忽的,殊微的歌声一止,倾过娇小身子,张臂去抱小皇子。姜璟一怔瞧见,小皇子白玉般的脸庞悄然挂了泪珠。

  “我想父皇。”小小人儿,低了头,将脸贴着白兔柔软皮毛上。

  “我想祖父。”殊微也红了眼眶,与小皇子额头贴着额头。

第十四章

  寒夜灯下,少年将最后一捆行李扎实打好,东边天际已微微泛白。

  他回转头,看了眼窗下靠墙睡着的老汉,轻手轻脚走过去想替老汉将棉被盖严实些,却听老汉沉浊地叹了口气,像是一宿没睡着。少年顿住手,心中难过,“大叔,您当真不跟大伙儿回去了么?”

  老汉翻身坐起,没有言语,侧耳听了窗外北风低回的呜咽,默然摇头。

  少年心知老汉执拗,众人都劝他今日随商队一同回南朝,他却非要留在佑州,说是还有私事。旁人不知就里,只有少年知道老汉的真正打算。这趟买卖下来,老汉已打定主意,要去殷川买田宅,留下来养老。他是真不打算回南朝了。

  “我心里不踏实。”老汉沉沉开了口,目光转向窗外,“你听这风声,这天色,怕是要变天了……”少年愣愣问,“变天?”

  前日夜里在酒坊遇到那一对来去神秘的贵人,少年亲眼瞧见,老汉追出去,在雪地里叩头,自那一刻起,少年就觉得老汉变得古怪起来,像是藏了心事,问他却又不肯多说。

  少年正欲再问,老汉蓦地抬手,示意他噤声,一面转过头凝神倾听——

  隐隐的,外头像有整齐震地声,一下下传来,沉闷如地底滚雷,甚至渐觉脚下地面真有微弱震荡之感遥遥传来。少年兀自呆着,老汉已猛地推开窗户,朝外望去,顿时周身一激灵,不是被倒灌进来的北风吹的,而是远处山脊上那冲天而起的火光与浓烟。

  “大叔,是什么地方燃上了?”少年探头惊问。

  “烽火台。”

  那是佑州大营里的烽火台所在,火光浓烟已直熏上半天,兵营方向隆隆的震地声,像是千军万马在向这里涌来。少年从没见过这样阵势,结结巴巴问,“为何,为何好好的点起烽火,这,这……”

  老汉缓缓转过头来,目光异样地望着他,“这是变天了,是要打仗了。”

  少年不敢相信这话,从殷川到佑州,一路而来都是太平景象,毫无战事迹象,连帝后圣驾也还在南疆巡幸,怎能一夜之间,说打就打。

  然而天色还未全亮,城中街巷里已满是兵士,守戒森严,出城的商队都被挡了回来,城外官道上不见积雪,尽被一层寒光铁色覆盖,那是佑州大营的兵马,正列队向殷川方向进发。

  老汉与少年,随着众多被困的商队焦灼等待了半日,终于有耳目灵通的人,打探来了消息——

  “天杀的南秦的军队,竟然昨夜里偷偷摸摸进犯殷川,突袭殷川守军!守军跟他们交战半宿,势寡不敌,只好燃起烽火向北齐求援。边疆守军接到烽火警讯,赶紧奏报佑州。佑州眼下可是圣驾驻跸之地,帝后南巡天下皆知,南秦竟挑这个时候出兵殷川,其心实在险恶!皇上龙颜大怒,当即下旨令南辕大军精锐出击,驰援殷川!听说要不是皇后劝阻,皇上怕是要御驾亲征了!”

  “和南秦打起来,那华皇后,岂不是也要被牵累?”

  “不然,不然,这一仗大有蹊跷!”

  “如何蹊跷?”

  “昨日正是出使南秦的使臣一行返回北齐,进入殷川地界之日,南秦突然发难,派遣精骑兵马追杀使臣,直追到殷川,殷川守军为了保护使臣,与南秦追兵交战,副使大人竟在乱军中被杀。”

  “南朝人竟敢杀我使臣!可这殷川守军,本是南朝的兵马,当年护送皇后和亲而来,怎会为了保护北齐使臣,与南朝交战?”

  “这恰是蹊跷处!殷川守军本是效忠皇后的南秦禁军,照理说不该与南朝兵戎相见,却偏偏是他们,击退了南秦追兵的进犯,将追兵逼退回南秦疆界。岂料南秦竟又增兵回击,以五万兵马压向殷川。守军寡不敌众,只得燃起烽火求援。如今御驾就在佑州,南朝兵马犯境,目中全无我天子威仪,岂有此理!皇上当即下旨出兵,大军连夜驰援,与南秦兵马在殷川狭路相逢。如今殷川,只怕已经打得横尸遍野,烽火冲天了!”

  一时间众人只叹福兮祸兮,时也命也。

  因故滞留在佑州的商队,若是早走几日,便恰恰在殷川遇上了这场烽火大劫。

  ——————

  殷川剧变,天下哗然。

  消息传入北齐,朝中百官初时震惊,继而忿怒,怒南秦非但不宣而战,行事卑劣,更教人不齿的是,历来两国交战不斩来使,此番北齐遣臣南下,是为修好,却遭受如此奇耻大辱,连累堂堂副使被杀,归国只在咫尺,竟血洒边疆。

  齐人性烈尚武,宁死不辱,以一国之尊遭受这样的奇耻,朝野上下皆不肯善罢甘休。自从华皇后和亲,今上继位,秦齐两国缔约修好,裴太后临朝亦对北齐礼敬有加,此番出使,是为修好,正使韩雍与副使钱玄在南秦宫中向幼帝与裴后递交了国书,裴后以盛宴款待。韩钱二人启程还朝,南秦亦派重臣出京相送。至此全无风波迹象,却偏偏,在韩雍一行即将离开南秦疆界之时,南秦猝然发难,派兵追击,欲将北齐使臣阻截。

  卫队反抗突围,南秦追兵竟乱箭齐发,要将北齐使臣一行斩尽杀绝。

  副使钱玄罹难,韩雍逃入殷川,由殷川守军护卫,直奔佑州见驾。

  直至抵达御前,隐藏在韩雍贴身随从中的神秘人,终于现出身份,随同他一起觐见帝后。这个人,便是韩雍此行入秦,明为出使,实则身负华皇后懿旨,要暗中找到并带回北齐的人,也是南秦裴太后不惜与北齐兵戎相见也要截杀的人——

  这个名字,传回京城。

  水火相峙中的诚王与于廷甫,金吾卫与玄武卫,乃至负手观望这水火之势的禁军统领姚湛之,都被这个名字,如施定身法一般,定住了动作。

  他是,销声匿迹已三年的南秦少相,沈觉。

  病榻上的于廷甫,自从玑口中得知这讯息,病容灰败如槁木,仿佛一点火星在凹陷双眼里亮起,红光蔓延两颊,呵呵笑出声来。他勉力抬起手臂,要从玑将自己扶起,气喘连连地靠在枕上,连叹三声,“好好好……老夫营谋一世,竟未猜到这一招移花接木,皇上皇后联手,借韩雍内外做局,令沈觉脱去罪责,光明正大现身,外逼裴后反目,内销诚王之困。佩服,佩服!”

  从玑从父亲复杂苍凉的这几声笑里头,听出的却是萧索。

  为将为相,位极人臣,终究只是帝王棋局中的一枚黑白子。

  至此,天下人尽皆知,沈觉一直身在南秦,至今才被韩雍接回北齐。

  京中这一场由尘心堂之变,引出的争乱,就如一锅沸油被巨冰封冻在顷刻——因为尘心堂里关着的人是谁,再也不重要了。是谁夜犯尘心堂,又是谁失职,谁僭越,都已不要重要。两派之争,原来是争了一场空。

  正是这位被裴太后下旨通缉,举族连坐的少相沈觉,随韩雍奔投北齐,将他忍辱负重深藏的先帝密诏,亲手呈送到昔日南秦长公主,今日北齐皇后华昀凰的手中。

  南秦先帝遗诏中留下了什么话,除了华皇后,皇上与沈觉,再无人知晓。

  然而殷川之战,使臣之死,天下人都知道了一件事——为了截住沈觉和他所持的先帝遗诏,裴太后不惜兵犯殷川,与北齐交战。

  韩雍抵达的次日,旨意就从佑州传回京城。

  钱玄以忠烈之名厚葬,韩雍进爵一等,受重赏。

  帝后即日起驾回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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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遗诏……”

  幽幽两个字,从艳若血樱的两片唇间迸出,混着恨,合着毒。

  一缕冷冷笑纹从唇角扩开,黛青丹朱精心描出的如画容颜,如脆瓷上绽出裂纹,珠冠上凤首衔珠,垂下深深阴影在额间,“我偏不信他留有遗诏!”

  深殿静室里,龙烛高燃,宫灯远远罩在青纱下。

  一坐一立的兄妹二人,只隔数步,也看不清彼此深藏灯影中的面色。

  裴令婉将背脊直挺贴在身后龙椅上,这是皇帝才可以坐的位置,她曾无数次在这书案之侧,侍奉先帝披阅奏疏,只能或站或跪。而今这御书房,人去台空,空落落的龙椅,原来坐上去并不舒适。但她仍愿在左右无人时,独自坐在这椅中。

  站在对面的,是她不用避讳的亲兄长,是她在这世间唯一可信之人。

  此刻他阴沉了脸,目光里含着怒火,盯着她,仿佛是她犯下的大错,一大片铅青色的阴影掩盖了他英俊眉目。

  “你不信他留有密诏也罢,倘若万一成真,便是我裴家灭门之祸!”

  “你以为他能预知大限,提早留下密诏?”裴令婉目光变幻,掠过异样僵冷的一丝笑,“连我也未能料到,药力发作太快,你尚未来得及部署周全,他就已……所幸那时宫中有王槐照应。他是断然来不及留遗诏的。华昀凰串通沈觉,捏造什么遗诏来蛊惑人心,可恨你擅自发兵追截,分明中了那妖妇的诡计!”

  裴令显脸色发青,隐抑怒意,受了这通呵斥,一时却发作不得,倒不是因为尊卑身份,无人处仍是自家兄妹,只因他心中也确有些理亏,截杀使臣,不怕北齐兴师问罪,却落了口实给天下人。

  裴令婉恼怒责问,“沈觉早已逃入北齐,韩雍故布疑阵,乱人耳目,你竟相信!”裴令显不服呛声道,“有间客传信,称沈觉已暗中潜回,与朝中旧部往来。

  裴令婉一怒站起身来,凤冠璎珞摇荡,眼里凌然含煞,“你行事如此莽撞,毫无省悟!追杀韩雍,兵犯殷川,是唯恐北齐没有借口替华昀凰那妖女出兵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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