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图 第36章

作者:寐语者 标签: 古代言情

  回想来,这些年,唯独一个华昀凰,对他竟是无求无盼。偏偏他却愿意,拱手奉上一切。哪怕她并不承他的情,也不信他的诺。当年一句“不负”之誓,她未必知道,究竟份量几何。万千言,盘旋心间,尚尧薄唇紧抿,到底还是隐忍了。

  ——你所要的,我会给你,只愿有朝一日,你我各不相负。

  有些隐秘,只在此刻,夜深人寂,俩俩相依,他才能够开口,说给最亲近的人知晓。尚尧拥住臂弯中的昀凰,淡淡道,“冯氏封才人,封昭媛,是因一曲胡旋舞。”

  昀凰冷了容色,漠然道,“夜深了,我已乏了。”

  他只若未听见,径自说下去,“那一回宫宴,她献舞御前,我与于廷甫相谈甚欢,并未留意,却有另一人……看她看得痴了。我从未见过他留意女色,冯氏容色也算不得极美。宴后,我原本要将冯氏赐了他,他却在无人处,携三分酒意对我说:你母妃昔日也曾作胡旋舞……我便留下了冯氏,封她为才人。”

  昀凰不出声地听着,听他终于提起了那人,那个不可见天日的父亲。却原来与冯氏还有这一段渊源,这是昀凰并未料到的。

  “我未能见过母妃一眼,听说睁眼前就被抱走,日后连她一幅画像也不曾见过。”他缓缓的说着,仿佛是与己无关的平静故事,“后宫佳丽三千,在我眼中都是一样。冯氏擅作胡旋舞,看她起舞,我以为约莫能肖想几分母妃的样子……如今想来,他也可谓用心良苦。”

  他一字字说得平缓,只在最后几个字上,流露了悲凉。

  最亲近的人,利用了自己最薄弱的弱点。

  “冷么?”

  听见他这样问,昀凰才觉自己双肩微微发颤。

  他从身后拥住她,以温暖怀抱驱散她的冷。然而昀凰知道,不是冷,这颤抖并不是因为寒冷。这一出算计,触动他心头之殇,本非她的意愿。昀凰本不知道冯氏获宠,有这样的因由,想不到更与诚王有微妙牵涉……冯氏为争宠自逞心机,蹈入局中,她便顺手拈来做一枚棋子,逼她为脱罪自保,将主谋指向诚王。冯氏人微言轻,她的证言,不足以定案,不过是在“萨满案”中再添一把筹码。昀凰知道冯氏与诚王本无干系,却因了那一曲胡旋舞,因了诚王的一句话,令敏锐善疑的尚尧相信,诚王是故意为之,好让冯氏获宠。

  偏偏是诚王,是他的生身之父,利用了他对母妃的慕怀之思——他对冯氏狠绝无情,自是动了真怒。而他心中的悲哀,昀凰无需深想也已感同身受,而这苦楚,实则是她施加于他的。

  他的怀抱越是温暖,昀凰的双肩越是颤抖得厉害。

  他觉察了她的异样,转过她身子,“怎么了?”

  “我……想起了母妃。”她埋首在他胸口,不敢直视那双深邃湛彻的眼睛。他一言不发,将她紧拥在怀中,掌心轻缓抚过她的头发,“每每看到胡旋舞,我总想,那若是你,若是昀凰,才能与母妃相比拟。”

  “我从未见过胡旋舞。”昀凰闭上眼睛,尝试想象那位来自西域的美艳女子是何等风姿。

  “南朝尚雅乐,不作胡旋,可那也是极美的。”尚尧温言低语,“过些日子,让乐坊的舞姬跳给你看……是了,过些日子正是晟儿的生辰,也该小宴一番。”

  “晟儿都已六岁了吗?”昀凰抬起目光,回想起初见种种,时光如梭,一时心中尽是温柔歉疚,怦然一念动,竟脱口道,“我为你学作胡旋舞。”

  他一怔,定定望住她,眼中又是欣喜又是不敢置信。

  昀凰也被自己脱口而出的话惊了。

  他知道她身为公主,从来不曾习过歌舞,歌舞是乐姬伶人所为,是女子为取悦男子作为。然而她却肯为他,学作胡旋舞。尚尧怔了良久,才说得出话来,“你若作胡旋舞,那一定是天魔女降世,要来颠倒众生。”

  “谁要颠倒众生,众生又与我何干。”昀凰淡淡笑,垂眸掩饰心底一掠而过的惊痛——曾几何时,也与那个人,说过相似的话。

  昔日半阕惊鸿舞,也曾愿为一人翩跹。未待学成,已成黄泉永隔。

  从前不曾为人起舞,原以为,再也不会为人起舞。

  昀凰闭上眼睛,不愿去想,自己为何会脱口说出,愿为他作胡旋舞。

  “好一个,众生与我何干。”他喃喃重复她的话,阴郁的眼中一闪而过疏狂的焕然,“宁负天下众生,不负眼前一人。”

  昀凰一震,低低问,“若是有朝一日,我负了你呢?”

  尚尧心中同样震动,脸上不动声色,半是戏谑,“若有那一天,可否迟些?”

  昀凰目不转睛望了他,微笑颔首,“好。”

  他低头吮吻住她颈侧,齿尖抵着她光滑肌肤,像要即刻咬断她的脖子,生生吸**的热血。昀凰宛声呻吟,轻巧挣脱他唇齿的钳制,却挣不脱他沉沉覆下来的身体……

  重帷深处旖旎,在这静夜里如水面波纹一般无声荡开。

  侍立在外的单融亲手将屏风合上,领着宫人们悄无声退出了太微殿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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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殿里的静好安详,未到天明,却被惊破。

  单融惶急,不得不将沉睡的帝后唤醒,是宫外来的急报,一刻不敢耽误。

  燕山永乐行宫,高氏太皇太后病笃。

第二十一章 下

  太皇太后高氏曾是北齐皇朝最有权势的女人,一手遮天,权倾朝野十余年。

  后宫中和她争斗过的女人,一个个红颜陨落,都死在了她前头。被她亲手扶上皇位,又将她逼入冷宫的儿子,已成了宗庙里一个冷冰冰的庙号。而她还活着,独自一人,在燕山之巅,冷寂如广寒宫的凌华殿里,做世间最尊贵的囚徒。

  昀凰记起那佝偻枯瘦的老妇人,抓着她的手,无助得像个婴儿的样子。那时候她还是东宫太子妃,太皇太后也还只是高太后。那时的故人们,也都还在,尔后一个个步上黄泉。那年的高氏,神智虽不清醒,勉强还能坐卧行走,还能拉住她的手,将她这个南朝来的孙媳,错认作昔年亏负过的儿媳。

  如今,她已不能言,不能动,枯槁如一段没有生命的木雕,躺在凤羽华藻的锦绣帷幔中,了无知觉,已到了羁留在尘世间的最后时光。

  太皇太后在燕山永乐行宫病笃的消息,连夜急送入宫,惊起已就寝的帝后。

  如今的高氏,在这皇朝中已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存在,即便她消无声息薨逝在行宫,报丧的信使也得等到天明,绝不敢叩响那道只为紧急军情而留的宫门。

  一切只因,诚王已离开了平州,连夜驰往燕山行宫。

  平州来的急报,等视于十万火急军情,立时送达皇帝手中。

  单融垂手躬身,心跳如鼓,等待皇上示下——此刻,诚王的车驾还未抵达燕山地界,若遣羽林卫飞骑直追,还来得及将他拦下。

  御驾回京以来,诚王借口闭关清修,不曾进京觐见。

  萨满案发,诚王依然遥遥置身事外,避在平州鹤庐,以不动制动,不变应万变。

  朝中暗潮汹涌,元飒之死、十二卫之争、姚湛之倒戈、两台御史为阻挠沈觉入齐争斗不下……这一切的背后,一手提线操纵的人,却隐藏在层层帷幕后,谁也没有凭据把矛头指向他,前有姚湛之做了众矢之的,后有御史台挡道,再大的风波,也难波及到俨然世外高人,德高望重的诚王身上。

  及至萨满案一出,风势逆转,朝野皆知矛头所向。

  数名朝臣接连下狱,皇座之上不动声色的尚尧,终于剑指平州,挑去诚王隐身的纱幕。此时是进是退,诚王只有一步可选。他若低下一头,上表请罪,尚尧只怕也会手下容情。

  昀凰怕的便是他的低头——

  若是如此,与于家携手孤注一掷的连环苦肉计,到底功败垂成。

  当大侍丞单融诚惶诚恐的脚步声传入龙床重帏之后,昀凰立时惊醒,伏在尚尧臂弯中,缓缓睁开了眼睛,如黑暗中优雅伏击的豹,终于等到了猎物的出动。

  太皇太后病危,诚王连夜赶赴燕山行宫,真真是时候。

  昀凰望了尚尧起身的背影,最熟悉不过的枕边人,一举一动,喜忧洞悉如己身。

  她并不探问,随之起身,取了外袍轻轻披在他身上。

  单融还在等着旨意。

  宫灯映照在尚尧起伏凌厉,而线条优雅的侧脸上,齐人先祖的强悍血液里,融入了胡姬母亲的风流,昀凰望着这容颜,心中想,血脉发肤,有多少携了那个生身之父的影子?

  他淡淡开口,无喜无怒,“不要阻他。”

  单融绷紧的脸颊一抖,得了这四个字,心下雪亮透寒,深一躬身,倒退了出去。

  尚尧一言不发,眉梢眼底有纹丝不动的冷酷。

  昀凰走向他,从身后环住他腰间,给他默默无声的慰藉。

  尚尧闭上了眼睛,眉锋稍有和缓,唇角扬起,似笑似讥。

  “既有今日,当初何苦作态,让出的位子,又来讨回去,终究舍不得了罢。”

  那时只是一个被贬抑的亲王,如今则是位极人臣的皇叔,声势与名望,此一时彼一时矣。三年蛰伏,一场禅让,他倒也没有白费。

  尚尧长眉轩动,笑意愈深,心底愈凉。

  天家宫阙高不胜寒,此间再无亲恩,却有她一双柔软的手覆在他的手背,指尖凉,掌心暖,来自身后的相拥抵御了世间所有的险恶苦寒。

  她没有回应他所提及的人,默然片刻,只叹道,“太皇太后已在燕山孤零零住了半世。凌华殿一别,我不曾再见过她,当日一言一语,历历如昨……如今,连她也要去了。”

  昀凰语声低切,流露黯然。他懂得她的黯然,彼此一样是生来与血亲无缘,一样倾尽心力去珍惜最后的依凭,也都成了空。

  回想燕山行宫中的太皇太后,嫡亲的祖母,尚尧只觉茫然,心中空空荡荡。幼年知事时祖母已被父皇软禁行宫,往后数十年只得见寥寥几回,若说亲恩,实在无处可寻。最后记得的,却是三年前永乐行宫里的腥红与情炽.

  正是在凌华殿的屏风后,彼时身为晋王的他,与身为太子妃的她,第一次越过身份礼法的禁锢,在那层层锦帷掩蔽间,他凶狠的吻她,她激烈回应,两个孤独求存的人,相依背水一战。他弑兄杀弟,她背夫夺玺,双双染了满手猩红,忤了世间大逆,踏一路白骨血河,携手登临至高。

  “太皇太后半世孤苦,临到此时,仍在那囚了她半生的牢笼里,也太凄凉。”她的语声有些不易觉察的发颤,言及半生囚笼,分外戚然。他知她是想起了命运相似的母妃。尚尧回转身,将昀凰拥入怀中,无声的叹了口气。

  软禁高氏太皇太后是先皇立下的铁令,有生之年,不许高氏踏出行宫。

  当年的高太后权倾一时,朝中愿意为她效死的重臣甚多,先皇对这段母子反目的恩怨忌惮极深,更忌惮高太后在朝中死而不僵的势力。这个禁令,至今无人敢进言废除之。

  华昀凰却做了这北齐朝中第一人。

  她伏在他胸前,缓缓道,“既然诚王已赶往燕山,不如就此将太皇太后迎回宫,好好的送她一程。你虽不在乎世人说甚么天家无情,多少念着,衡儿还没有见过他的太祖母呢……”

  这声太祖母,令尚尧心中一颤,郁痛不可言说。

  此夜北风厉啸,万里北国尽成茫茫,已是一冬最冷的时节。

  殿中熏暖,暖不到心间,他的头脑仿佛置于外面冰天雪地之中,清醒无以复加。

  怀中人,美如朝云,灼灼如绕在指尖的一束光。

  她不是别人,是轻取生死于一笑的华昀凰。天家无情有情,此局是生是死,她洞明如烛。她以一双柔若无骨的手,温柔的推着自己,拔出剑来,坚定心志,为她亦为自己,为衡儿亦为江山——她要杀人,要那人死。

  若下了这道旨意,令诚王奉迎太皇太后回宫,则逼他到无路可退,或奉旨回京,或抗旨不遵。他或念在太皇太后的份上,勒马于断崖千屻之前;抑或,就此一朝了清这段不见天日的父子恩怨!

  百千转的苦辛滋味,是漫长孤独里得而又失的亲恩,曾在心底煎熬如沸,一旦冷却,便凝成铁汁,慢慢凝铸了心肠。纵使曾有赤子之心,终究坚如铁石。

  ——天明之际,急召诚王迎太皇太后回宫的旨意,飞马追往燕山。

  ——

  这消息,却已传不进病榻上的于廷甫耳中。

  姜璟望着他已呈灰白的脸,脑中一片空白,端着药的手连连发抖。今晨犯的病,来得比以往更凶险,眼看已要喘不上气了——父亲强硬地撑了这么久,竟在这个时刻,却要撒手去了吗。

  只有她一个做媳妇的在跟前,从璇被人从病榻上抬来,也无计可施,还得靠她拿主意;从玑被召入宫议事还未回来,而父亲垂危半昏迷中,一声声念着从玑,显是有要紧的话,极重要的心事,等着告诉他。

  姜璟一面焦急盼着从玑赶回,一面催人将皇后赐下的千年人参煎了,亲手给于廷甫喂下,不指望起死回生,只盼续住一口气。她心里知道,这一回怕是再也熬不过去了。

  从玑终于带着太医赶了回来,弃了车驾,策马疾奔而回。

  来的是仲太医,皇上得知于廷甫病重,当即遣了他来。

  入内只看了于廷甫一眼,仲太医不必号脉已然知道,于相终于走到油尽灯枯的地步,回天乏术了。他沉重地朝于从玑摇了摇头,压低声道,“给宫中报信吧。”

  从玑木然点头,吩咐了人,这才一步步走向病榻上的父亲,心中苦得发空,半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握住父亲冰凉枯槁的手。

  仲太医的药,合着参汁一起灌下去,于廷甫的喘息慢慢平复,已经发灰的脸竟也泛上细微血色。从玑大喜过望,转头看仲太医,对上太医的目光,热望又被冰水浇成死灰。看来不过是回光返照罢了……

  于廷甫双眼缓缓睁开一线,紧了紧从玑的手。

  “父亲,我在。”从玑哽咽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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