袖中美人 第33章

作者:寒菽 标签: 相爱相杀 青梅竹马 天作之和 情有独钟 古代言情

  顺王静静听她说。

  “我与他之间,倒谈不上谁辜负了谁。他是一个好皇帝,一个很优秀很称职的皇帝。”

  “我是农户之女,先帝在位时,因为诸多苛捐杂税,入不敷出,连饭都快吃不起,我母亲病了,父亲卖了田还不够,只得去做盐工,先我母亲一步累死了。”

  “后来母亲死了,姐姐将自己卖了换钱,安葬母亲,将我托付给舅舅。舅舅也想卖我,我长到八、九岁,干脆也把自己卖进宫里,想着,说不定还能与姐姐团聚。”

  “如今萧叡在位,我想,假如当年是他当皇帝,我家应当不至于此。”

  死生、存亡、穷达、贫富,贤与不肖、毁誉,饥渴、寒暑,是事之变命之行也。

  求其为之者而不得也,然而至此极者,命与夫。

  怀袖如今暂住在仙隐山中,一处无人知晓的小木屋中,家徒四壁。除了顺王本人,没人知道她在这,仙隐山幅员辽阔,她出去看看山水,注意一些,也不会遇上人。

  她正穿着一身清霄道长送的道袍,自己改了改尺寸,还算合身,穿上身上,宽松舒服,头发随意一绾,别着一根木枝,洗尽铅华,素净淡薄。

  顺王似是对深究他们之间的感情之事毫无兴趣,又像是一眼就看透了,他将拢在袖子里的手拿出来,落下一步棋,又飞快地藏回去,问:“你下一步准备怎么走呢?出了仙隐山,去哪都要路引,你寸步难行。”

  怀袖是有打算过,但也没有什么固定的计划,天地广阔,去哪都行,她随性地说:“这世上又不是只有大齐,我有的是去处吧?我可以往西边走,越过荒漠与平原,也可以南下出海,渡过海洋,总有萧叡管不着的地方。”

  “等开春了,我便出发。”

  顺王听得心痒,笑了:“你倒是比我还要逍遥。”

  怀袖了无惧色地道:“我一无所有,是以也不会被任何东西束缚。”

  顺王道:“你掌心里握着帝王的心。”

  怀袖下棋的手停滞了下,才落子,却下错了,她皱了皱眉,轻声道:“……我没有,我这样卑贱的人,怎么可能拥有那么贵重的东西?”

  顺王沉吟片刻,漫不经心似的,冷不丁问:“是因为他让你没了一个孩子你才这样想吗?还是你因为这样想,所以自己落了那个孩子?”

第36章

  彼时, 霡霂细雨已洇润了树梢。

  天光被深山密林蓊郁的树冠滤过,沁凉静谧地照落下来。

  怀袖坐直身体,道:“生之来不能却, 其去亦不能止。”

  “世上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当父母, 就算他被生下来,最好的结果也不过跟您一样, 深居山林, 平安终老。”

  顺王深以为趣, 抚掌大笑:“哈哈哈哈,因为我戳你痛处,所以故意刺回来吗?真是个小心眼的女人。”

  凭什么顺王问了,她就得回答?她忍气吞声那么多年, 谁都能使唤她,早就想试试这样回嘴了。

  怀袖头都没抬,慢条斯理地说:“再说了, 您一个出家人, 还管旁人的儿女情长?怕是六根还不够干净吧?”

  “将军。”

  顺王低头看,他的“帅”被吃掉了, 他愣了愣,啧啧两声,倒也没继续追问。他站起身,拂袖道:“要帮你的孩子做超度吗?不收钱。”

  怀袖犹豫了一下,还是委婉拒绝:“谢谢您的好意,不必了。”

  顺王颇为扫兴,他也是个狗脾气,立时翻脸道:“你这人,可真是个古怪的女人。与萧叡正好相反, 他事事都想着利益交换,离不开人,要旁人依靠自己。你呢,身为女子,却想要不依靠任何人,最好遗世独立是吧?明明你只要张口问一句,就能轻省许多,不必吃那么多苦,你却不,非要自己一个人。”

  “秦姑娘,你这辈子曾经信过人,依靠过人吗?”

  怀袖被问住了。

  她曾信过人,曾依靠过人吗?在宫中,这样想的人都死得早。但她还是下意识地想起萧叡,想起他们在黑暗中相互依偎。

  怀袖回过神,回答:“没有。”

  到底是辜负了人家的一片好意,怀袖没跟他顶,如此被骂了一通,叹了口气,作揖,好声好气地解释道:“做一场超度法事动静太大,只怕被人发现。”

  “那个孩子本就福薄,您是叔公,在我老家乡下,按照规矩,长辈不可以给孩子扫墓,您亲自超度他,就更折煞他了。”

  顺王道:“这有什么的?我既已出家,便不算是他的长辈。你就不想让他好好往生投胎吗?”

  怀袖实在说不出拒绝的话。

  顺王问:“再做一块灵牌,叫他好往生投胎……是男孩还是女孩啊?给你挑块好木料。”

  怀袖过了片刻,才钝然地答:“……男孩。”

  啧啧,皇长子呢。顺王心想。假如生下来的话,或许年纪已经不小了吧。

  正好这个冬天无事可做,便用来祭奠她无缘的孩子吧。

  等开春,萧叡应当也已忘了她,没她之后,更可安然娶妻立后。看,对谁都好。

  这几日顺王一直让米哥儿过来送饭送菜,这小子嘴巴紧,又喜欢怀袖,每日颠儿颠儿地两头跑,不知有多情愿。

  如今又得了道长的命令,要他来做超度的法事,他才刚十岁,哪会那么多?可不敢。

  怀袖安慰他:“没关系,不用怕,照着道长说的做就好了。”

  米哥儿也不懂那么多,于是认真地问:“他叫什么呢?”

  怀袖说:“他还没有名字。他统共也就在我的肚子里待了三四个月,可惜没遇上一个好娘亲。”

  米哥儿眼巴巴地望着她:“他命不好,若是活下来……我、我觉得怀袖姑姑您一定会是个好娘亲。你要是我娘就好了。”

  他沮丧地说:“那我就不会被丢掉了。”

  怀袖摸摸他的头。

  这几日仙隐观的清霄道长亲自做法事。

  在此期间,她也得恪守清规,以往总有许多事要忙,这孩子不管是来还是走,都是悄悄的,没人知道,只有她自己一个人知道。

  张御医倒是也知道,第一次为她诊脉时就问过她,她只说了一句:“陛下每次都要我喝避子汤,您说这孩子是怎么没的?”

  张御医便不敢再问了。

  于是她又说:“休要在陛下面前提起这事,他会不高兴。”

  不知道是不是清霄道长的法事灵验,她这几日梦见了当年的事,历历在目,恍如昨日。

  那个秋天冷得格外早。

  当年,在萧叡离京后的第二个月时,她发现自己有了身孕。起初还不见小腹有什么起伏,幸好女官服也比较宽松,是以没有被人发现。

  这大概是最差的时机了。

  京中波谲云诡,宫中人心惶惶,她哪还有心思能分暇给腹中胎儿?

  她知道不应该,不应该,可她在这世上了无牵挂,突然有了个血脉相连的亲人,实在不忍心立即打掉,夜里愁得睡不着觉。

  见着肚子一日日悄悄变大,她愈发焦虑,再这样下去,掩盖不住怀孕的事情,被人发现,她该如何自持?

  一个宫女怎么能怀孕?和谁怀得孕?如何生下来?生下来怎样养?

  《宫规》中死刑的几条里,就有擅与人私通者死。

  怎么办?怎么办?要去找萧叡留在宫中的其他内线吗?

  孩子是每个女人的致命弱点,让她觉得自己突然变得非常脆弱,她极度厌恶这种无法自保的状态。

  当下如履薄冰的情形,她怎么生孩子?她看着尚宫局,与萧叡做内应,她不在了,便如萧叡对这宫中半盲了一般。

  她或能离开宫中产子,但是相比起来,还是留下更好。

  这孩子就算生下来,也不一定能活,萧叡却是活生生的人,何必为了一个未知的小生命,增添萧叡夺嫡的险峻。

  无论怎么抉择,她都找不出理由来生下这个孩子。

  她那时才十八岁,心肠没有现在这样硬如冷铁,做出这个决定之后,也不敢直接买堕胎药,而是自己从书里寻了一个方子,另分开好多个方子买好药材,胡乱配了药。

  她想,三日之后,三日之后她就吃药,送走这个孩子。

  那几日她每日夜里都做梦,梦见一个长得像她又像萧叡的三四岁小男孩,泪汪汪地抱着她唤娘亲,那么冰雪可爱、聪明伶俐。

  她一辈子没流过那么多眼泪,一到夜里就哭,哭累睡着了,梦见那个小男孩子又在梦里哭。

  终于有天,她梦见自己放开了小男孩,哭着对他说:“是娘对不起你,要了你,你爹说不定就回不来了。”

  小男孩给她擦眼泪,乖巧地说:“那我走了,娘,你别哭,我不给你添麻烦了。”

  待她醒来,发现身下被褥被鲜血浸红,腹痛如绞。

  她还没来得及吃药,这个孩子便自己走了。

  即使今日她想起来,也觉得自己残忍。世上大概没有比她更狠心的娘亲了。这个孩子,就是她亲手杀死的。

  ~~~

  尚宫局。

  小宫女们都好生惦念怀袖姑姑,如今换了苗姑姑当家,苗姑姑虽然人也不错,但是怀袖姑姑在时,每日打扮她们,只是跟在怀袖姑姑身后四处逛逛,便觉得好风光呢。

  哪像现在这样,愈发压抑沉闷。

  怀袖连病了两回,一次比一次离奇,连雪翡雪翠都失踪了。

  她们私下也不是无人议论,谁都看得出其中有蹊跷,还有前阵子封城,又搜查皇宫,搞得人心惶惶、人人自危,日子与怀袖掌宫时糟糕多了。

  这时,又有传言流出,说怀袖正是前阵子京中流传的被搜捕的间人,她并不是病了,而是逃了。

  此言在尚宫局中引起轩然大波。

  昔日在怀袖手下干活的六局各部主管,谁能接受?旁的也就算了,皇宫女官建立这么多年,并不是没有人因为得罪主子而被贬斥受罚,可无凭无据地污蔑她们的上峰可不行。

  怀袖是尚宫局的脸面,她可以因为办事不利甚至不得主子喜欢而被罚,可这样的污蔑是质疑她不忠不义,这太严重了。

  且六局中,谁没收过怀袖的恩惠?兴许她自己都记不清了,她已是历任尚功里最怜惜宫人的尚宫了,只有在她手下时,大伙最觉得自己是个人。

  她突然不见了,大家都在为她担心。

  “怀袖姑姑究竟去哪了?”

  “不知是生是死……”

  “我昨日还拜了菩萨,请菩萨保佑怀袖姑姑平安。”

  “哪个黑心肠的传怀袖姑姑是间人?怀袖姑姑哪能是间人?”

  “质疑怀袖姑姑不忠不义,便是质疑我们尚宫局不忠不义。”

  怀袖突然失踪,大伙憋了一个月,谁都不敢说什么,这时突然爆发出诸多担忧和不满。

  苗尚宫拍板:“此事有辱尚宫局名声,不能坐视不管,我等得向皇上自呈清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