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妃起居录 第58章

作者:绮里眠 标签: 穿越重生

  顾笙侧头就瞥见了这边,扬声笑盈盈地道:“阿苦,给我瞧瞧你是不是又喂了鱼!”

  顾瑟就微微地嘟了嘴。

  顾苒已经扶着她的手把竿收了上来,一面笑道:“这一回一定有,再不能看迟的。”

  话音还没有落,众人就都看到了那收到了半空中的,空空如也的钩子。

  钩尖上的一点寒光还在随着线轻轻地摆动,挂在上面的饵料却同吃饵的鱼一起不见了踪影。

  众人都笑了起来。

  从顾瑟坐到这里,还一条都没有钓上来。

  顾苒连自己的竿都丢在一旁来帮她。

  顾瑟笑着“哎”了一声,就把钓竿塞进了顾苒的手里,就拍了拍手,道:“我今日就信一回命,叫三姐姐替我报仇。”

  连顾莞的唇角都露出一点浅浅的笑意来。

  众人笑闹过一回,仍旧歇了声响,垂钓的人重新抛下了钩子。

  顾瑟抽了身,就闲闲地倚在了后头的美人靠上。

  丫鬟往案上换上了新的茶水和瓜果。

  夜雨朝霁,潭边石径上落红点点,路边苔痕薄绿,柳阴渐移,漏下斑驳碎金。

  水面上吹来微腥而清冷的风。

  顾瑟有些惬意地微微阖上了眼睛。

  岁阑轻手轻脚地走了过来,悄声唤了句“姑娘”,在她耳畔低声回报道:“殿下带着个少年郎君来了,说是您的胞弟……”

  少女惊喜地抬起了头。

  ※

  厚重的青石台阶从广场上耸起,沿高台的石壁左右蜿蜒而上,凡三折、计一百九十九级。

  内侍在石阶下就停住了脚步,另换了个等在阶前的葛衣道士在前方引路,带着一列身披苍袍、手执玉板的道士鱼贯向上走去。

  谢守拙挺直了腰,走在队列的最末尾。

  少年的意气与方外的爽阔糅杂于他一身,在一众蓄须而仙风道骨的中、老年里,俊秀而萧肃,像棵小白杨似的,格外的显眼。

  那引路道士打量了他四、五回。

  谢守拙只当作没有看到一般,眼观鼻、鼻观心地跟在他身后,走完了最后一级台阶。

  巍巍升龙台,峨峨问仙殿。

  一踏上百尺高的升龙台,浩荡的天风刹那间席卷而来,鼓荡的襟袍在风中猎猎作响。

  峨峨高耸的庑殿顶镶入青天与白云之间,明金色的琉璃瓦反射着日光,刺得人眼目生出痛意。

  天风吹过檐下的铁马,发出清脆而悠远的声响。

  袅袅如仙云的烟气从大开的朱红色殿门中流淌而出。

  队列中忽然传来低而嘈杂的声响,排在中间的一个道士大约是因为难以承受这煌煌不可逼视的天威,忽然昏厥过去,引发了一小阵骚动。

  但那声响也很快就平息了,那道士像是个破旧的麻袋似的,被戍卫在殿前的金吾卫利落地拖了下去。

  风在高台上盘旋呼啸,谢守拙垂着头恭谨地站在那里,静静地等候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有金吾卫上前来,重新搜查了他的衣衫里外有没有藏着凶器,连髻上的簪子都没有放过,仔细地查过一遍之后,才示意他可以过去了。

  赤着脚的宫娥柔软的足底走在地上丝毫没有声响,手中提着青玉雕成的莲花宫灯,引他从侧门进入殿中。

  重重叠叠的青色积雪纱帐幔随着穿堂的风飞舞翻卷。

  广阔而深邃的大殿中央,立着一尊高大、厚重的青铜丹鼎,流水似的白烟从上方的鼎口涌动,又沿着鼎壁倾泻而下。

  大燕朝的帝君就盘膝坐在铜鼎前方的蒲团上,微微合着眼,面上的神色在垂落的轻纱遮掩下难以窥视和揣摩。

  谢守拙微微屏息。

  引路的宫人像忽然出现时一样悄然地退了下去。

  他伏下身去,感受到庆和帝的平和而淡漠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

  数代以来,燕朝君王对佛道的态度一向亲而不狎,皇帝本人表现出对宗教的信仰,是从世宗天授皇帝开始的。

  庆和帝年轻时也曾态度淡薄。

  但自从庆和七年,羌人险些再度叩关而入之后,皇帝就开始逐渐地亲信起道士来。

  这种亲近,在庆和十八年之后变得尤为鲜明。

  十八年秋,皇帝不顾中书令的一力劝阻,征发民夫十万,在宫内筑百尺高台,亲为拟名“升龙”,又于台上起大殿,为日常听经、悟道之所,其形制之轩伟富丽,直逼皇宫主殿太极殿。

  ——当时的中书令,还是谢守拙的祖父谢正英在位。

  谢正英致仕之后,中书令之位就此空悬。

  庆和十三年,谢守拙连夺壶州小三元,九月北上千里,拜入还真观观主、北地道门大能度玄上师门下。

  庆和十八年,谢正英劝阻皇帝不成之后,亲自到还真观中见了谢守拙。

  谢守拙将额头抵在问仙殿冰冷的泥金地砖上,比镜面还要净洁光亮的地面映着他一双沉黑色的眼睛。

  他在与自己的漫长对视里,敛去了那一点秘而不宣的不甘。

  “还真观小道谢守拙,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上首传来的声音温和而不辨喜怒,道:“平身。”

  谢守拙挺直了腰,跪坐在地上,微微垂着眼,重新谢恩。

  也许是他罕见的年少吸引了皇帝的注意,庆和帝的目光在他身上扫视了片刻,才嘉许似地道:“卿家青词写得甚好。”

  皇帝略略抬了抬手,止住了年轻的道士要再次伏身谢恩的动作,问道:“朕观卿家甚是年少,缘何不取个功名在身,反而遁出方外?”

第62章

  ※

  皇帝的话问得十分平和, 谢守拙却觉得背后渗出微微的汗来, 无声无息地湿透了中衣。

  他恭谨地再叩首, 调匀了呼吸,才静下声缓缓地道:“昔小道在家中时,也曾读圣贤之书,取功名二三, 而心中时常有憾……时明主临堂,群贤在朝,而天下人中,犹有抱恨不驯之辈……”

  “臣欲以身赴道,惟愿吾皇可垂衣拱手,而治盛世太平。”

  少年人声音沉稳和缓,词句之中却仍犹带些飞扬锐意, 一段话的工夫,自称就从“小道”变成了“臣”。

  庆和帝听在耳中, 就微微地笑了起来,问道:“卿说在家时也曾读书?”

  谢守拙沉声道:“回陛下, 臣籍贯壶州,是庆和十三年秋科的举人。”

  “举人。”庆和帝有些玩味地念了一句。

  有个宫人捧着托盘跪在了天子的脚边。

  庆和帝拿起了盘中的书折,随意地翻看了几眼,就合了起来, 看着谢守拙微微地笑,道:“壶州解元,卿家实在是过谦了。谢氏家学渊源, 难怪可以教导出卿家这样深慰朕心的少年郎。”

  他像是十分满意似的,道:“谢中书忠公体国,赏犀角如意一对。”

  皇帝轻描淡写地道:“朕记得太常寺卿病养了七、八个月了,郗卿劳苦功高,朕也不能不体谅,让郗卿好好地在家里养病吧。”

  他的目光落在跪伏在面前的少年道士身上,丝毫没有停顿地继续道:“就擢谢卿补上此缺,旬内赴任。”

  太常卿,正三品的主官。

  谢守拙今年才只有十九岁。

  顾九识为官二十年,是众所周知的天子宠臣,今年右迁梁州刺史,也不过是三品职官。

  少年跪在地上,冰冷的泥金地砖反射着问仙殿彩绘瑞兽的承尘,影绰深邃的梁柱……徐风与云烟在他膝前盘旋,他知道在他的身后,大殿之外,是高远浩瀚的青冥,和一峰孤柱的高台……大地在百尺之下,而他是孤悬的蝼蚁。

  他慢慢地道:“臣,必不负陛下所望。”

  ※

  少女推开了半合的窗屉。

  徐徐的凉风倏尔间涌入了房间里。

  温柔的日光泼洒进来,将裙裾、袖口和瓷白的肌肤都笼上薄薄的光晕。

  她回过头来,神色温柔而欢喜地看着桌子对面支颐望过来的少年。

  顾璟下意识地弯了弯唇,又唤了一声道:“姐姐!”

  少年人肩膀还有些削薄,眉宇间有些青涩之气,但姿态凌冽萧肃,肩脊笔挺,使他生出些无端的穆然。

  他长大了!

  这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弟弟。

  原来他十四、五岁的时候,是这般一副模样。

  顾瑟觉得眼前微微有些模糊。

  她掩饰似地低下头,在他对面坐了下来,柔声道:“前面接了你的信,里头说归期还没有定,一时竟没有想到这样的快。”

  顾璟道:“原本留了时间要在路上做些功课,但做得比预期快些,回来也就早些。”

  顾瑟胡乱地点头。

  她半垂着头侧过脸去,指尖拭去了一点湿意,才重新抬起头来看着顾璟,道:“娘亲一定高兴极了,祖父、祖母也都一向牵挂你……去年外祖父还说,想把你在身边多留一年半载,再回来下场的,祖母听见了,怏怏了好些时日……”

  她眼眶有些遮不去的红润。

  顾璟看在眼里,声音就有些凝涩,沉默了片刻,才道:“姐姐放心,我一定会考个状元回来的。”

  他望着顾瑟,神色恳切又有些低落,道:“然后就再也不走了,都在京里陪着姐姐。”

  顾瑟忍不住笑了一声,道:“考了状元就要选官,选了官总要出京去的,难道你要在京里做一辈子的翰林不成。”

  少年端正肃穆的神色间就闪过一丝懊恼。

  顾瑟弯了弯眼,从这个打一见面就努力维持着“成熟”、“稳重”姿态的少年身上,看到了一点当年那个会抱着自己的手臂撒娇的小孩儿的影子。

  她心中百感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