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之王 第13章

作者:绣猫 标签: 都市情缘 欢喜冤家 现代言情

宝菊径直走过来,忽而在道边站住了,扭头看了一眼阴影里的觅棠,说:“你躲什么?见不得人?”

觅棠一阵难堪,生怕宝菊要当街捉住她打骂。谁知他也不肯走了,只管在那里瞪着她。她硬着头皮走出来,趁身后于家门房还亮着灯,抱紧手袋,快步往前走。宝菊的脚步就在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好一会,觅棠忍无可忍了,转过身来。她又倦又饿,脸上表情却格外的警惕。

“你跟我来上海,又跟我来于家,你想做什么?”

“你以为我来于家是为了找你?”宝菊匪夷所思。

“不是……最好。”觅棠暗自松口气,见宝菊走近,忙退后几步。

“怕什么?我又不吃人。”宝菊轻嗤一声,“你们家吃人不吐骨头,我可没那么好的牙口。”和觅棠擦肩而过,孑然一身地回家了。

黄炳光做事果然尽职,翌日一早,便传了话来,已经去玉器行将那玉雕师傅也捉拿回了巡捕房,老头儿吓得不轻,说道:他徒弟昨天中午家里忽然来了电报,说娘病死了,他就急急辞了工,回家奔丧去了。再追问这徒弟姓名籍贯,老头却说不上来了,只知道叫阿旺,大概是天津一带的人。黄炳光又掉过头来拷问几名于府下人,一个叫做阿蛤的婢女招认了,是阿旺在府里的几天,和阿蛤眉来眼去,勾搭上了,唆使她去偷了小姐玉牌,好卖钱私奔。

阿蛤听闻阿旺早就逃脱了,白眼一翻,晕了过去,再醒来后,寻死觅活,说要去京城找阿旺。

到这里,于太太已经不想听下去了,说:“又是天津又是京城的,大约是个惯骗。人已经走脱了,再要找,如同大海捞针,谈何容易?只当它丢了吧,幸好只是谋财,没有害命。”把那阿蛤开销了,交由巡捕房法办,余事不再问了。

她想通了,不再埋怨令年,恰好大少奶奶卢氏也携一双儿女回到上海,家人团聚,于府一扫去年以来的阴霾,热闹起来。这天,令年正手把手教芳岁安装娃娃屋,一大一小两个女人,争论着要给洋囡囡穿白纱裙好,还是红褂子好,芳岁指责令年道:“小姑姑你真笨,结婚要穿红褂子才对。

于太太将芳岁抱起来,笑道:“芳岁没见过穿白纱裙的洋囡囡吧?”把令年幼时的照片摆出来给她看,芳岁也看不出究竟,只觉得慎年抱着令年的姿势别扭,便把头摇得如同拨浪鼓说:“这不是结婚呀,这是二叔给小姑姑把尿。”

令年脸腾的热了,把那照片抢了过来,一家人才说笑两句,听差走进来,捧了个匣子,说是杨将军感谢二公子引荐威尔逊,送的谢礼。

于太太先见匣子接了过来,打开一看,里头白绢上放着一枚碧绿的翡翠牌。众人都怔了,于太太拿起来端详了一会,说道:“我也险些看差了,这一块比咱们那块小一点,颜色没有那个好,大概也要值几千块,这礼是很重了。”说是感谢二公子,礼却显然是给三小姐的,于太太将玉牌放回去,拿着匣子沉吟不语。

康年摇着头道:“可见这世上真是没有不透风的墙。”他转头问慎年,“姓杨的出手很大方,他最近买股票发了吗?”

慎年笑道:“大概是发了吧。胆子也更肥了,连铁路局的款子也经他的手投了进去。”将匣子接了过来,看也不看便合上了,交还听差,说:“送回去给杨将军,就说玉牌丢已经丢了,再送这个来,家里大人徒增伤心,请他自己戴去吧。镶在那顶新做的瓜皮帽上,肯定标致极了。”

第17章

觅棠那天回到程家,提起偶遇宝菊一事,程太太也吃了一惊,说:“你爹前一向在街上遇到他,还当是看错了,回来跟我提起来,我说既然是亲戚,来了上海落脚,早该上门来拜见的,他不来,我们做长辈的,更不必巴巴地去请他。想不到现在进了于府,你看二公子重不重用他?”

觅棠不耐烦道:“就是个跟班,有什么重不重用的?

程太太道:“可怜,他爹以前也是有功名的人,怎么去做下人?”暂且不提这事,在觅棠睡觉前,程太太坐在她床沿,却又为难地看着她,“那以后于府你还去不去了?”

觅棠就着灯看书,闻言翻了一页,若无其事地说:“怎么不去?”

她自幼就很有主意,程太太心头还有犹疑,也不强劝,只叮咛觅棠在于府不要和宝菊拉拉扯扯,免得给人说闲话,“要是有人追问起来,就说是远方亲戚好了。”

觅棠嫌程太太啰嗦,打断她道:“本来不就是普通亲戚吗?”又叫程太太宽心:“没有事的,他都装作不认识我。”

程太太一怔,倒有些唏嘘:“这个孩子也是从小就很倔的。”知道觅棠不想听宝菊的事,就只替她掖了掖被子,拢好帐子,出门去了。觅棠揿灭灯,把书合起来放在枕边,脸碰到冰凉的书皮,在夜里睁着眼睛。

谁知次日起来,脑子发沉,流起了鼻涕,只好卧床养病,程太太用新装的电话打给于府,告了半个月的假。之后又被琐事缠身,再登于家的门,已经是一个月后了。觅棠拜见了于太太,先道起歉来,“说了要教洋文,到现在连课本都没有翻开过,耽误三小姐了。”

于太太笑道:“她反正在家也是玩,又不考学堂,耽误什么?”引觅棠见了大少奶奶卢氏。

芳岁一对姐弟跟令年在旁边扮过家家,卢氏心无挂碍,陪着于太太打洋扑克,因为马上要赢了,不舍得盖牌,便将纸牌拿着手里,对觅棠含笑点点头。她说起话来温柔可亲,但一双利眼早不动声色将觅棠从头看到脚,转过头来对于太太道:“我们湖州那些乡下亲戚,说起教会学堂的女学生来,总以为是三头六臂的怪物,应该让他们见见程小姐这样斯文的人物,才知道女子读书并不是坏事。”

天气渐渐热了,觅棠今天穿的月白缎滚边的单衫,下头系了湖水色的裙子,鬓边别着一支小小的银蝴蝶发夹。于太太平日里见她不是宽袍就是长褂,也觉眼前一亮,笑道:“程小姐是比别人要格外斯文些。”她对觅棠道:“你身段很好,穿这样更好看,也清爽。现在西风东渐,小姐们也穿起了长袍长褂——那不是男人衣裳吗?虽然开文明之风,但也没必要一股脑都学洋人的。”

觅棠深以为然,说:“在学堂是要穿袍子的,这会不上学了,还是家常衣裳自在些。”

于太太又问她身体是否好了,令年走过来道:“真对不住程小姐,因为咱们家的事病了两次。”

于太太道:“还不都怪你?”

令年说冤枉:“这一次是怪我,第一次该怪二哥呀,谁让他电报也不打一封,突然就回来了?”

于太太便说:“总之是你们兄妹两个都对不住程小姐。”

她在这里说话,牌也打混了。因为这一副洋扑克是前几年奉天印书局印的,统共只有十来套,送进宫里给当时的太皇太后玩的,牌上印的几位王爷贝勒、摄政大臣们的头像,何妈小心翼翼地掐着纸牌的边,稍微一动,满手的牌也散了,李中堂的头被踩在了脚底下,忙念叨:“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卢氏急地跺脚,“哎呀,何妈不会打,程小姐来吧。你是教会学堂毕业的,这上头的洋文和数字好认得很,你替何妈。”

觅棠便接替了何妈的位置,令年则坐在于太太身边,替她抓牌。于太太又问程小姐最近在家里忙什么,觅棠不是个爱炫耀的人,但最近家里好事频频,便忍不住露出笑来,说道:“帮我父亲做了点事。前段时间有朋友急等用钱,非要把一些股票转给他,谁知这段时间涨了不少,就索性把这些股票,连带一点纺织厂的股份抵押给了道胜银行,借了五十万的款出来,托人从马来西亚买了一万株胶苗,打算在云南种起来,还在大马路上赁了一间铺子,又要请会洋文的伙计,还要跑报社打告示,还要去报关行登记……忙了半个月,总算能喘口气了。”

于太太听了这一席话,不由赞道:“程先生很会做生意,程小姐也很能干。”因扭过头去问令年:“你二哥身边那个宝菊,我记得是在报关行做过学徒的,叫他去程家帮两天忙也好。”

“宝菊?是二弟身边那个清秀的小伙计吗?”卢氏问。令年说是,卢氏一门心思的打牌,过了一会,忽然笑道:“这名字真有意思。”她是心想:一个宝菊,一个觅棠,倒像天生一对似的。这话当然不会在程小姐面前说出来,只是含笑睃了她一眼。

觅棠勉强一笑,说:“二公子也忙得很,不麻烦他了。”深悔自己刚才得意忘形,说了那一席话,便不肯再多提了。

她不想开口,偏卢氏谈兴来了,问:“现在一股多少钱了?”

觅棠道:“一百来块了。”

卢氏长长地“哦”一声,微笑看牌,说:“我上回说买的时候,好像才五十块钱。”

于太太听她口气,有些微怨言似的,便说:“你湖州的老太爷是不是还想买呢?想买的话,让慎年去买几股好了,我听说现在好些人都托人去伦敦买了,大概一时半会还有得赚。”

这话正合卢氏心意,牌也不打了,商量要买多少钱的好,“还是买一万块的吧,亏了算我的,赚了就再买辆汽车,专门给妈出门用。”她是个急性子,当即便叫使女去柜子里取钱,又催于太太打电话,把慎年叫了回来。

慎年一进门,卢氏便笑吟吟道:“二弟,你那位朋友威尔逊最近好不好?你大哥想请他来家里吃饭,不知他几时有空?”

慎年冲令年一笑,见她因为刚才和芳岁过家家,头发上还别着一朵红艳艳的大绒花,自己还浑然不觉,便把绒花顺手摘了下来,丢在散乱的纸牌上,他往沙发上一坐,说:“恐怕不行……”

话没说完,芳岁扑到他膝盖上,说:“坏二叔,小姑姑是新娘子,要戴大红花。”非把那朵绒花重新别到令年辫子上才作罢。慎年忙跟她道了歉,接着对卢氏道:“威尔逊昨天有事情回英国去了。”

卢氏只好说:“等他回来再请也无妨,我想买一万块钱的股票,不知道还有哪家股票行可以办?”

觅棠道:“大少奶奶要是不急着这两天就买的话,我父亲倒是可以帮你去问一问朋友。”

慎年瞥了觅棠一眼。他这两天在报纸上也看到了程先生的大名——程先生和洋人打交道,深谙宣传之道,他那胶苗还在马来西亚的海上飘着,这边大幅的告白和吹捧的文章也刊登起来了,颇有要打造本国格兰之的势头。大少奶奶托他去办,买到手的不见得是格兰之的股票,兴许是程家的股票了。

卢氏和觅棠便凑到了一起,慎年转头对身边一个听差道:“叫宝菊过来,把我今天叫他译的几封电报也拿过来。”

来于家两次,两次都要遇上宝菊,简直像是他预谋的。觅棠心里不快,等宝菊走到厅外时,便说:“今天没有带课本,等后天再来吧。”同于太太等人依次告别,走到门廊上,正和宝菊狭路相逢,宝菊往她身上一瞥,先微微撇了嘴,觅棠装作没有看见,径自离开了。

于太太对令年道:“程小姐教你洋文,给钱她肯定是不要的,不如送份礼。上一回因为玉牌的事,我后来想想,也有些委屈她。”

令年说好,“我看她很喜欢书房里那一支自来水笔,二哥出门的时候,顺便从钟表行买一支新的送给她好了。”

慎年说:“怎么家里没人了,这个也要我去?”

令年趁芳岁不注意,悄悄把那朵大绒花摘下来,丢到了脚底下,顺嘴道:“你不是顺路吗?”

于太太对这种事很忌讳,立即道:“你二哥忙得很,让宝菊跑一趟就好了。”

慎年睨她一眼,从默不作声的宝菊手里接过那一摞电报,叫人将纸牌都收了起来,他把电报的译文给于太太和卢氏看,“大嫂,这是从美国回来的电报,你看,还有华尔街日报、纽约时报的节选,美国议会预备通过法案,要限制橡胶了。威尔逊为什么回英国,是因为自前天起,伦敦股票市场已经有跌的意思了。”

卢氏也愣了,“伦敦要跌,恐怕国内也要跟着跌一跌,威尔逊回国这趟,能有什么法子?兴许在那边疏通疏通……”

卢氏精明,却对商场上的事一窍不通。慎年摇头道:“大嫂,你当他回国是去疏通关系吗?他是怕上海股票价格一落千丈,到时候多少人倾家荡产,要找他拼命的。”

众人都愕然了,卢氏还将信将疑,令年先想起了正在办橡胶行的程先生,“二哥,你把这些电报借我抄一份,送给程小姐看一看。”

慎年将电报一揽,交给宝菊收了起来,他正色对令年道:“其一,你把这些送到程家,程先生信不信还说不准,不信的话,还要笑你眼红他发财。再者,他已经将身家都投了进去,突然让他这会收手,前面花的几十万全部打水漂,他甘心吗?还有,这些消息目前还不确凿,万一自程先生手里流传到了外面,市面上动荡起来,谁都遏制不住,不等伦敦跌,上海反倒先跌了,我们于家还要落个造谣生事的罪名。”不等令年张口,他说:“我已经劝过程小姐一次了。这几个月,上至王公大臣,下至贩夫走卒,不知有多少人把钱投进了股票里头,我们挨个去劝,劝的过来吗?”他转过头,对宝菊道:“你明天去钱庄的路上,顺便到钟表行买个好点的自来水笔,送到程家去,算三小姐的谢礼。”

宝菊满口答应。

于太太被慎年最后这句话提醒了,“说到送礼这事,我……”因卢氏等人都在,她说了这半句,又停了下来,等众人都散了,才对慎年道:“那个杨将军,人粗鲁的很,也不知道他送那块玉给咱们是什么意思,无缘无故的。我看你那些朋友,三教九流的,都不怎么样,还是你大哥衙门里认识的好人家多一些。他过年的时候就说在替你三妹相看,到这会没动静,怕是又忘了。”

慎年静静听着,过了一会,缓缓笑了笑,说:“要找一个样样都过得去的人家,也不是那么容易的,急什么?”

于太太却不听他的,“我知道这种事交给你们去办,是不行的,不如我自己去打听。这杨将军嘴上没遮拦,又加上丢玉牌的事传得满城风雨,还不知道别人心里怎么猜测呢。”

慎年耐心道:“杨金奎这个人你不用在意的。”

于太太忧心忡忡,“我怕他难缠的很。”

慎年不以为然地笑了,“他就是个猪八戒,怕他什么?”

第18章

翌日,宝菊自账上支了一百块钱,来到五马路的钟表行,不假思索,选了一支最贵的派克女士金笔,交由伙计放进笔匣,来到程家。程太太听到门房来报,先吓了一跳,嘱咐觅棠在房里不要出来,打个电话去铺子,催促程先生回家。

她那帮佣在门上张望了一会,回来对程太太通风报信:“一个人来的,没带帮手,还拎着两个大盒子,系着缎带,倒像是来送礼的。”

程太太心口噗噗急跳,斥道:“非年非节的,他送的什么礼?”叮嘱门房不许放他进来。

宝菊也不在意,就站在道边等着。不到一时三刻,见一辆东洋车飞奔而来,程先生自车上跳下来,帽子被风刮掉了,墨晶眼镜也歪了,宝菊暗自好笑,放下礼盒,先对程先生作了个揖,叫声姑爹,程先生拉下眼镜往他脸上觑了觑,说道:“宝菊,是你?”

程先生见他不像来寻仇的,也就放了心,把宝菊领进门,使女端了茶来,程先生仍旧疑惑地往宝菊脸上直瞧,说:“那天在青莲阁门口的就是你么,你这孩子,怎么不认人?”顾自叹口气,“我回来说起来,还引得你姑母哭了一场,怕你在上海人生地不熟的,要受人家的骗,上人家的当。”

宝菊这会再看程先生,已经不是当日那种愤懑的心理了,便装糊涂说不记得了,又提起了自己在于家当差的事情,果然程先生听了要跌足:“我是赞成年轻人自食其力,在社会上历练的,只在家做八股文章,能有什么见识?但你怎么不说一声,我好替你找个体面的差事……”

正说着,程太太扮做才从外头回来的样子,掸着衣襟走了进来,她呆在地上叫声宝菊,捂着眼睛先哽咽起来,宝菊将两只礼盒呈给程太太,说道:“这一个小的是于府送的,这一个大的是侄子孝敬姑爹和姑母的。”他表情很真挚,“当初料理先父丧事,得了姑爹和姑母援手,我还记在心头,总有一天要报答的。”

程先生道:“都是自家亲戚,说什么报答的话!”

程太太作出不胜伤感的样子,回到房里,随后帮佣将两只礼盒也送了进来。程太太放下手绢,先将小的礼盒拆开,“咦”一声,招呼觅棠来看:“这是给你的吧?”

觅棠放下书,走过来,将自来水笔拿起来看了看,心里头先微微诧异了,因为这正是她当初在钟表行里看中的那一支,送礼的人仿佛跟她心有灵犀似的。觅棠不禁喃喃道:“他怎么送这个?”

“是三小姐送的?”程太太也问,“你不是说宝菊是二公子的底下人吗?”

觅棠摇头,“三小姐眼里从来没有别人,她哪会想到送这个?”

程太太有些惊喜,“那是二公子的意思?”

觅棠也忍不住微笑,又嫌程太太一惊一乍的,说:“兴许是于太太的意思,嘱咐二公子办的。”将笔抚摸了一下,连笔匣一起收进了自己的抽屉里。

程太太那边已经将第二个礼盒拆开了,见里头是几匣丝袜,一把小巧的阳伞,还有一副墨晶眼镜,大概是给程先生的。程太太一件件看过去,说:“置办这些恐怕也得花二十块钱,不知道于家给他多少工钱?”二十块对程太太来说不值一提,但对宝菊应该是笔巨款了,程太太不由叹口气。

觅棠见不得程太太优柔寡断的样子,便说:“他才刚去,哪有工钱?要么是预支的,打肿脸充胖子,要么就是公账上领的钱,充作是自己买的。”

程太太对自己的侄子到底有几分怜悯,说:“那也是没有法子的事,他现在一个光身子,手上一块多余的都没有,更别说成家娶媳妇了,今天上了门,以后恐怕要接济的时候多了。”

觅棠冷了脸,径自翻起画报。程太太又打发了使女,去听程先生和宝菊说了什么,再回来一五一十讲给她听,那使女回来说道:“表少爷要走了,老爷让太太也去送一送,小姐就不要出门了。”

程太太便走了出来,和程先生一起将宝菊送到门上,见他两手空空地去了,二人都有些唏嘘,程先生问程太太,“这孩子也长大了。原来他爹死的时候,他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闲话,在我面前一通放肆,又吐了我满脸的唾沫,真不像是读书人家的子弟。这会倒知礼多了,只可惜自甘下贱,要去给人家做下人。真是时势迫人呐!”

程太太道:“棠儿以后恐怕常在于家,总和宝菊碰头,也不好,让别人知道她亲戚是个下人,更没脸面,不如叫宝菊去咱们新开的洋行当伙计,他不是会洋文吗?自家亲戚,也放心些。”

程先生哼一声,“我倒想提携他,可惜他说了一通客气的虚话,还想留在于家的意思——总之年轻人不肯脚踏实地的吃苦,只想攀附权贵罢了。”惋惜了一通,想起来问程太太,“你说棠儿常在于家,什么意思?”

程太太笑着将那自来水笔的事情说了,程先生精神一振,也不许觅棠再忙洋行的事了,只一心一意去给于小姐做家庭教师。次日,觅棠便被程先生夫妇催促着出了门,来到于家,谁知却吃了个闭门羹,原来于太太一早就和三小姐访客去了。

于家自从出了热丧,每日送进来的请帖就像雪片似的,把案上都摞满了。于太太都说不去,听差又递了一张帖子,说道:“这是汇丰银行周总办六十大寿的请帖。”

卢氏说:“别人家不去就算了,康年最近奉旨料理国有银行的事,想要请周老先生来做个督办,他家这杯寿酒,于礼该去喝一杯的。”

于太太想到令年的婚事,说也好,卢氏便叫下人去催小妹,等了一盏茶功夫,令年走了出来,她在孝中,仍旧穿的很素,只在外头罩了一件雪青的旗袍马甲,下摆一道细细的打籽绣,脖子上一挂珍珠项链。卢氏笑容可掬,请于太太一起上车,她用手握着对于太太耳畔道:“我在湖州娘家时,家里人还打听小妹,我跟他们说:我家小妹是仙女下凡,想都不要想。”

于太太笑道:“你家几个堂表兄弟人品都是很好的,只是我不舍得她嫁去那么远。”

令年只装作没有听见,隔了车窗打量外头的路人。

走了没多久,司机便说:周家附近几条街都被贺礼、车轿船马、各衙门的旗锣扇伞塞得满了,车子开不进去,只能请太太小姐们步行。于太太说:那就等一等。在车里少坐片刻,周家几个小人小跑出来,前导开道,车子开到中门上,于太太才携了众人进府。

周家人口多,子女都有十几个,于太太也认不全,只略微寒暄了几句,便被请到周太太的上房,谁知这里又是满眼的朱环翠绕,衣香鬓影,何妈初来乍到,人也看得呆了,对于太太道:“上海真是个无法无天的地方了,怎么小老婆也出来坐席,还穿红裙了?还有那一个,家里做生意的,连个功名诰命都没有,怎么也老爷夫人的乱叫?这还有王法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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