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之王 第16章

作者:绣猫 标签: 都市情缘 欢喜冤家 现代言情

“不用,一会就退了。”令年眸光一垂,用冰凉的手巾在下颌捂着,另一手拧开了水喉,任冷水哗哗响着。不大的浴室里站了两个人,有些窒闷。

慎年看着镜子里她绒绒的发顶,忽然笑了笑,也像康年似的,说声“小鬼头”,“想一出是一出。”

令年听这笑声怪不是滋味的,好像在嘲笑她。便将水喉拧上,正色道:“怎么,就只许你想出去混就出去混,想回来娶老婆就娶老婆,不许我追求自由吗?”

“自由?”慎年反问,“家里有谁妨碍到你的自由了吗?”

令年抿着嘴巴,不说话,一脸倔强。

门是敞开的,两人就站在洗手台前,外头于太太和卢氏的说笑声还一迭地传过来。慎年离的很近,看着令年,质问她:“还有,你只问妈和大哥,怎么不问问我?”

他语气已经不好了,令年小声嘀咕,“问你?我问你干嘛?你又没生我,又没养我。”

慎年沉默了一下,笑道:“你去了南京,想妈想得睡不着,哪能办?”

令年不耐烦,上海话脱口而出:“勿管侬事。”

“哟,怎么两个人挤在这里?”何妈经过走廊,探了一下头,“小姐,二少爷要出门了,急着解手,你杵在那里干什么?家里七八个浴室,还没有给你洗手的地方吗?”

她这一嚷嚷,两人话头被打断,令年放下手巾要出去,被慎年拉了一下胳膊。

“别去,”他语气软化了,盯着她,因为有些话无法出口,只能像哄小妹妹那样挽留她,“听我的话,别去。”

他自小就是很神气的,不肯轻易服软。成年后更没有康年那样随和,英挺的眉头微拧,唯有眼神带着柔和。令年心底闪过一丝诧异,张了张嘴,何妈把她拉开,将门合上了。

于太太给大伯母打了电话,大伯母一家当然是很喜欢令年去的,但这会刚入夏,江南女学也快放假了,只能等秋季再说。令年便认认真真地温起了书,觅棠也很尽心,隔天来一次,风雨不辍,温完书后,照例要陪于太太坐一会。于太太依稀听说了程家生意受阻的事情,但见觅棠不卑不亢的,对她倒多了几分喜欢,叫听差又备了一份节礼送给程太太。谁知听差回来说:“程家门上贴着封条,书局也关门了。听说程先生和程太太回乡下躲债,程小姐自己搬去小东门住了。”

于太太愕然,“怎么就至于要去乡下躲债了?一点消息也没有。”

卢氏道:“最近报纸上三天两头有人破产,程先生在上海也不算大商家,因此没人留意吧,程小姐也不肯告诉我们。”

“可不是呢,”何妈叹气,“这段时间,咱们家外头从早到晚守着一大群觅工的人,有男有女的,听口音,都是本地人。这还好了,还有那些伸手讨饭的,都被家丁打出去了。幸好这会是夏天,到了冬天,还不得冻死一批?唉,这个股票真是害人。”听于太太提起程家破产的事,何妈“咦”一声,“怪不得。我这连着几个早上,看见程小姐从街那头远远走过来,走得脸上红通通的,我还问她怎么不坐车,她说:早上空气好,走一走对身体好——原来是为了省那几个车钱呢,只是好面子不肯说实话。”

程家原本也是殷实人家,一夕之间拮据成这样,让于太太很同情,“程小姐没回乡下,大概是想在上海觅份工好贴补家用,咱们还让人家自己贴钱来做家庭教师,真是不应该。”便叫账房将程小姐这段日子的束脩算一算,等她再来,好说歹说,让她收了。

于太太问觅棠:“要不要换个地方住?听说小东门那里人很杂,你一个单身小姐,怕行走不安全。”

觅棠笑道:“没事的,我在学校时常锻炼身体,跑起来连男人都追不上。”

她这么一说,于太太更担心了,“家里有包车,平日都闲着,那以后就叫他们接送你来。”

觅棠道了谢,辞别了于太太,被车夫拉到五马路时,说还有事情,下车来到钟表店里,慢慢在柜台前盘桓了一会,又徒步到了润通钱庄的总号。最近上海民生被橡胶股票风波重创,许多钱庄歇业,连润通门口也冷清了。宝菊正在大堂和管事说话,一眼瞥见了觅棠。

他撇下管事走出来,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打量着觅棠,笑着叫声表妹,“是没钱坐车了吗?我借给你。”

觅棠对宝菊的讽刺倒不脸红,只摇头道:“我可没什么可以抵押给你的。”

“自家亲戚,说什么抵押的话?”宝菊负着手到了觅棠面前,啧啧的,“再过两天二公子去汉阳了,二少奶奶也马上进门了,你整天扒着于家,能得到什么呢?不如去我家当个帮佣的老妈子,几个铜子的坐车钱我还是开得出来的。”

觅棠反唇相讥:“我扒着于家,是痴心妄想。怎么,你扒着于家,就能当于三小姐的上门女婿了?”

“你当我是你吗?”宝菊嗤的一笑。他这会大仇得报,扬眉吐气,不介意跟表妹再叙叙旧,可觅棠一副受了侮辱的样子,转身就走。宝菊看了一会她的背影,将长衫的后摆一甩,回总号里去了。

慎年正在大班桌后面和康年打电话。宝菊放轻脚步走进来,把沉重的门在身后合上。慎年沉着脸,“哐”一声撂了电话。宝菊走到他面前,说:“和贵州铁路局移交路权的文书都盖好印了。听说那边已经动工了,最快到明年就能通车。”

慎年把文书看了几眼——对方倒干脆,没有赖账。他问:“杨金奎还在铁路局吗?”

宝菊道:“提起杨金奎,我还听说了一桩笑话。他家里在云贵的确有些本事,虽然闹了个大亏空,云贵督抚倒也没把他怎么样,还委了他差事,只是不免嘴碎,又当众责怪他不该得罪洋人。这下把杨金奎惹火了,假辫子和官帽一起扯下来,照藩台的脸就砸了过去。那藩台才知道他剪了辫子,说他是革命党,满贵州的缉捕他,他索性跑回云南了。”

慎年笑道:“这下真个落草为寇了。”叫宝菊留在总号,自己驱车来到邮传部衙门。

康年正在跟底下人训话,听说慎年来了,摆摆手,叫众人退下——他也心气不平。上海道和江苏巡抚的折子递了上去,被摄政王驳了回来,不仅不给钱,还要痛斥当地官员无能。他指着对面的交椅叫慎年坐,捏着额角道:“我是没办法了,朝廷有朝廷的难处。眼看入秋了,庚子赔款还没着落,你们现在要朝廷拿钱出来填上海这个大窟窿,填的满吗?索性先顾着要紧的吧。”

慎年冷笑道:“果然对朝廷来说,洋人是最要紧的,老百姓的死活都无关紧要。”

“没有钱啊!我能变出钱来吗?”康年怒喝,因为怕隔墙有耳,他声音压低了些,“你也别管别人怎么样了,先保住自家的生意吧。明天总号和各分号都歇业。”

“歇业到什么时候?别的钱庄都倒了,我们又能撑几天?”

康年很烦躁,冷着脸道:“你别问我,我不知道。”

慎年思索了一会,借康年的电话打给总号,叫宝菊打电报去美国,请纽约的润通钱庄分号作保,跟纽约国际银行商借两百万白银,又问他去汉阳的船票是几号,“我先去汉阳。”

康年苦笑道:“你不是打算去跟邝老爷借钱的吧?”

“先请他拨五十万官银,给湖北和四川的各个分号。”慎年道,“他要进京了,这点造福地方,能博取官声的事情还是愿意做的。”

康年愁眉紧锁,见慎年要走,把他叫住了。迟疑了一会,康年道:“还有件事,我先透露给你。周介朴要回乡下养老,朝廷不放他走,还给他委了道员,你知道为什么?原来是想要他临危受命,替朝廷去跟汇丰、利生几家银行借款,好凑足今年的庚子赔款,说好的八厘息——还有,摄政王打算把全国的路权收归国有,好抵押给外国银行,你和贵州铁路局的交易,也不做数了!”

“什么?”慎年错愕。

康年无奈地看他,“我早跟你说了,你非要大费周折去做这门买卖,现在赔了,也只能认了,你说杨金奎是赌徒,你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慎年怒道:“一百万的白银投进去,说不作数就不作数,摄政王是把我们于家也逼破产吗?”

“事情已经谈好了,只是还没下旨。你也不要走漏了消息,”康年脸色很难看,“你只知道钱庄的生意不好做,你知不知道,大清国此刻亡了,别说钱庄,你我的性命、整个于家都不知道能不能保得住!铁路里面不仅有你的股份,还有多少老百姓的血汗钱?事情闹大了,举国造反都有的!”他挥手叫慎年回去,“最近怕外头乱的很,你也不要乱走了,钱庄的事情交给管事,叫他们理一理帐,能兑就兑,兑不出来就歇业。只要不闹出人命来,都是好的。”

第22章

慎年回到于家,照例已经是华灯初上。他来到于太太房里,同她请安。于太太没有察觉到慎年的异样,谈兴也上来了,絮絮地计划起了他结婚以后的安排,说:“你父亲在世,最想看到你成家生子。你因为那件事去了美国,可知道你父亲多担心,生怕你年轻气盛,在美国也惹下祸来。”拭过泪,又回忆起了于父去世时的情形,还有这几年家里的琐碎事情。

慎年耐心听着,等于太太话头一停,他问:“小妹真要去南京吗?”

“你还不知道她?心里有了主意,十头牛也拉不回来。”于太太有些哀怨,“到底在她心里,我不是她的亲妈,有了心事,不肯告诉我。也许还在为丢玉牌那事怨我呢。”

慎年道:“小妹不是那样不懂事的人。”

于太太也只是在慎年面前发一发牢骚,闻言也笑道:“她这趟去南京也好。前段时间你大伯母同我说,你大姐夫有位世弟,家里姓卞,曾是做制造局督办的,那个孩子比令年长四岁,品貌很好,才从江南水师学校毕业,现在南洋巡舰上做管代。洵郡王春天的时候去南京水师营检阅,还亲自点了他,要他明年随舰队去美国访问。你大伯母就想叫小妹去南京小住,和他见上几面,如果合适的话,明年就随舰队一起去趟美国,给亲岳父也看一看,就叫他们结婚了。我本来还在犹豫呢,结果令年自己就说要去南京上学,简直巧得不能再巧了。你说,这不是天注定的缘分吗?”

慎年愣住了,半晌,才问:“这事小妹知道吗?”

于太太道:“我没跟她说,怕她怪脾气上来,反而不肯去了。”又叫何妈去拿那位卞少爷的照片来给慎年看,慎年把何妈叫住,“今天晚了,等改天再看吧。”辞别了于太太,走上楼来。听见有轻轻的音乐声在走廊上流泻,他走来令年房外,在半敞的门上叩了叩。

柜子上一架留声机在转,令年头发散在肩上,正在写信,脚尖还随音乐有条不紊地点着,嘴里念念有词。

阿玉先听见敲门声,迎上来叫声二少爷。令年笔尖顿了顿,继续写下去,嘴唇不翕动了,脚尖也停了。

慎年把一盒西药给阿玉,令年在阿玉手上瞥一眼,是一管可的松,擦疹子用的。她不禁一笑,接受了他的和好。“我早好了。”令年说,让阿玉把药膏收了起来。

阿玉请二少爷进,慎年没进去,在门口道:“真要去南京了,这么用功?”

令年告诉他:“我在给大姊姊写信呢。”

慎年笑她是闲的:“有电话不打,宁愿写信?”

“唉,你这个人,”令年睨他一眼,她不发脾气时,仍是个娇俏的女孩子,“有些话,电话上不好讲嘛。”低头写了几个字,感觉慎年还在门口,安静地看她写信。要说好奇吧,又只远远站着。令年又看了他一眼。

慎年问她:“我在美国时,怎么不见你写信来?”

于氏父母,还有康年,是常有亲笔书信寄去的,每回也要顺便提几句令年的近况,譬如:小妹近来画技颇有精进,或是:小妹又问二哥几时回国。慎年就靠这些只言片语勾勒出她笼统的轮廓。回来再见到她时,仿佛面对的是一个有些陌生,有些熟悉,捉摸不透的人物。

令年闻言也停了笔,认真地思索了一会,她说:“我的生活,没有你的那样丰富多彩,其实没什么可写。有时候又觉得,人有许多许多的心事,薄薄几页信纸,又怎么装得下,说得清?”

慎年反问:“电话上不好说,信纸上也装不下,那什么才能承载得了?”

“心,”令年微微一笑,“所以还是藏在心里最好。”

慎年无话可说,顿了顿,问她:“你不去汉阳了,我这趟去,捎些什么回来好?”

令年拿不定主意,因为她除了知道汉阳有位邝小姐之外,对其毫无所知,便说:“随便什么都好,不要太贵的。”

慎年笑道:“怎么,怕丢吗?”

令年眸光飞快地在慎年脸上掠过,不见他有丝毫异样,仿佛真是无心之语,便嗔道:“哪就有那么多贼了?”她稍一思忖,玩笑似的说:“那你,就把碰到你帽子的第一支玫瑰摘回来给我吧。”

余后几日,于家是风平浪静的,都知道最近经济不好,报纸上总归都是些家破人亡的消息,也就懒得看了。只有程小姐这天在来的途中,被人劫道,连荷包也丢了。于太太受惊不小,说道:“这都什么世道?”叫慎年派汽车送她回去,最近不要再轻易出门了。

不多久,来了电话找二少爷,慎年接起来,听筒里那道女声有些陌生。过了一会,他才反应过来:“程小姐?”

“我到家了,多谢二公子,”觅棠不慌不忙的,“也劳烦你跟于太太说一声,请她放心。”

慎年说声好。

觅棠等了一会,不见他再开口。她是借的房东的电话,身边房东家几个孩子吱吱哇哇的嬉闹传入话筒里,嘈杂得很,觅棠便说:“那么,下回见。”

慎年不热情,但也不失礼节,“下回见。”

“下回,大概是什么时候?”觅棠笑道,“听说二公子是后天的船票?恕我不能送行了。”

“不必客气。”慎年放了电话。

回到厅里,没有同于太太提起这通电话,只说司机把人平安送到了家。于太太放了心,叹道:“这真成乱世了。一个小姐孤身在上海,真不容易。”

“以后叫她再不要来了就好了。”慎年没有于太太那么多的怜悯心。

卢氏和令年凑在一起,看今早新送来的报纸。卢氏在家里读过私塾,字是认得的,只是懒得去读它,听说今天报纸上有革命党的缉捕令,这才来了兴趣,翻看起来。这次的报纸上是有几条要闻的,第一条,是四月时摄政王遇刺一案已经告破,是某汪姓革命党人,报纸上刊登了刺客和几名革命党头目的大幅照片,巨额悬赏。第二条,是宣布全国铁路收归国有,至于民间的注资,要等钦差赴各铁路局核清账目后,再以等值股票发放。第三条,顺理成章的,便是又要加赋的事情了。

卢氏对那后两条没不怎么在意,只看到汪姓刺客的肖像时,“咦”一声,“这刺客倒是长得眉清目秀的。”还笑着把报纸举起来,在康年脸上比了比,有一较高下的意思。

康年瞪她一眼,斥道:“这也好比的?”因为担心铁路收归国有的事情要激起民变,也没心思和卢氏玩笑,只匆匆去了一趟衙门,日暮时又回来了,连衙门里的公务都搬回家来,又叫来管家,说道:“今天报纸上放了消息,难保革命党不串联学生闹事,最近把大门锁了,家里人也不要出去了。”又自巡捕房要了一队警卫,早晚在府外巡逻。

安排停当,一转头,不见慎年,忙问:“二弟在哪?”

于太太等人慌成一团,“慎年还在总号。”

“不要命了吗?”康年喝了一声,叫听差立即去摇个电话,把慎年叫回来。恰巧宝菊要去总号,便来到书房,关上门,才对康年道:“庄上今天兑不出现银了,二少爷亲自去催纽约那批款子了。”

“这么快?”康年心里一紧,更要叫宝菊赶紧把慎年叫回来:“除了咱们家,上海所有的钱庄都歇业了,再不歇业,要被挤塌了。”

宝菊只能说声是,其实没什么把握。

康年把他叫住了,厉声道:“你跟他说,再不回来,太太就要亲自去请他了。”

“是。”宝菊不敢耽误,忙趁着夜色,叫司机把汽车开出来。车子刚一发动,又猛地刹住了。有人拉开车门坐进后座。

宝菊微讶,“三小姐?”

夜风有些凉,令年的衣裙很单薄,只在上面胡乱套了一件黑色的男士长衫,辫子也盘了起来,衬得一张脸雪白。宝菊猛地在这狭窄的后座和她碰面,还有须臾的手足无措。令年只叫司机开车去总号,宝菊反应过来,说:“三小姐,我去前面坐。”

“不麻烦了,走吧。”令年说。

车子到了总号门口,见门板也钉上了,是也要歇业的样子。宝菊领着令年绕到后面的角门,被警卫放了进去。大堂里是静悄悄的,伙计们也被遣回家了,只有楼上的签押房里还亮着灯。宝菊走进去,说:“二少爷,大少爷请你立马回家。三小姐也来了。”

慎年很意外,打量着令年,“你怎么来了?”

令年张嘴就推到于太太身上,“妈让我来的。”

慎年不信,作势就要拿起电话:“我问问妈。”

令年忙把电话自他手里抢过来,不得已承认了:“你别打了,我让阿玉跟妈说我早就睡了。”

慎年原本是打算今晚就歇在总号,见状便说:“那你稍等一会。”宝菊请令年在大班桌旁边的交椅上坐了,叫人送了茶,便退出去了。令年乖乖坐着,双手放在腿上,环视着签押房里的布置。

原本以为只是等一会,谁知一坐就是几个时辰。慎年也没有功夫说话,夜深人静了,电话还响个不停,留在总号的几个管事和伙计不断地进进出出,不一会功夫,案上的电报就高高摞了起来。宝菊来点了点,说:“就这半天,来了八十多封电报,明天怕更多了。”叫人来把电报拿去译,慎年说不必了,“总归都是那几句话。”他因为早从康年口中得到了消息,这会很镇定。

令年跺了跺发麻的脚,走过来,瞠目结舌地看着那几摞电报,“这些人,天塌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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