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之王 第34章

作者:绣猫 标签: 都市情缘 欢喜冤家 现代言情

“我的眼睛看见落了,就是落了。”巡警很蛮横,挥舞着警棍,不肯跟斯国一纠缠,转头就威胁令年,“原本要拖去巡捕房坐监牢,看你是个小姐,免于坐牢,赶快掏钱吧。”

斯国一温柔外表下果然有一副极其执拗的性子,坚决不允许令年付钱,“一辆自行车才几十块钱,况且这辆已经旧了。”

“这是朋友的车子,以后还要还给他的。”令年不耐烦,为了十块钱拉来扯去,被许多行人在旁边看热闹,其实也没有必要。她劝斯国一,“给他吧,不然还要去巡警局,多麻烦。”

“只给一角钱,多一文也不行。”斯国一脸色很肃穆,“于小姐,你怕麻烦,给他们十块钱,是纵容他们养成敲诈勒索别人的恶习,你有钱,付得起,可是别的老百姓没有钱,万一也遇到这种事,要怎么办?这样不会引起更多的麻烦吗?我们就去巡警局,跟他们的上级讲一讲道理。”

不愧是传闻中的斯国一。令年有些无奈,但觉得她说的也有道理,便把手袋收起来,也吓唬起了巡警,“那我们去巡警局,巡警局处事不公,我们再去知府衙门和总督衙门。”

巡警看她的架势,大有誓不罢休的意思,满不情愿地把锁链撤了,只要她依律缴清一角钱罚款。令年却额外取出两块钱来送给他们,微笑道:“请两位喝茶。”

自行车赎了回来,怕道上还要被人抓住把柄勒索,斯国一出主意说,她的家就在附近,可以暂时把车子寄存起来,等明天派人送去修车行。两人推着自行车往她的寓所走,斯国一还在为令年的做法耿耿于怀,令年解释说:“他们的薪俸很低,也就靠这些油水养家糊口。十块钱拿到衙门里,分到手上可能还不剩一块,我直接送他们一人一块,他们当然更高兴。既不能让他们太嚣张,也不能把人逼上绝路,怀恨在心,以后再被捉住把柄,恐怕就不是破财消灾这么简单了。”她这种心理都是很自然的,为了加强说服力,又说:“我二哥都是这样做的。”

斯国一既不理解,也不肯苟同。但她乐于结交令年这个朋友,指挥令年把自行车停进巷子里,又邀请她在自己的寓所坐一坐,“刚才借的一块钱,等我慢慢还你。”

“啊,不用了。”令年逡巡四周。斯国一是在一家东洋茶室楼上赁的房子,陈设很简单,墙壁和地板都是薄薄的,能听见底下有人用日语小声说笑,窗外竹竿伸出去,上头晾了一件印满枫叶的东洋浴衣,像风筝似的在暮色中飘摇。窗台还有一小盆紫红色的石斛兰,长得很好。

斯国一脚步很轻,收了衣服,请令年坐,又探出半个身子,央茶室的老板借她一小包茶叶,泡了茶给令年喝。“我是老师,应当要招待你的呀。”她又捧着小托盘出来了,里头是两个人的晚饭,令年吃到了一个金枪鱼的饭团,一个栗子馒头,还有香烤小鱼干和盐渍小黄瓜。

她把拮据的生活过得井井有条,令年觉得,大概程小姐也做不到。

而且,她并不像传说中那样不知变通。在学堂里,斯国一总是穿着一成不变的黑裙黑褂,谨小慎微,是人们期待中一个寡妇的形象,回到家里,她的身上多了点青春的、快活的气息。令年疑惑她为什么不设法回日本,斯国一却很满足:“我在这里很好呀,交到了很多朋友。”她问令年:“于小姐是上海人吗?”

“是的,小松老师去过上海?”

斯国一摇头,“你说话,我能听出来一点。”她指了指清亮碧绿的茶叶,“茶室的老板是从上海来的,我有时候请他帮我从上海的物产店、药材铺捎些家乡的特产回来。”

见太阳下山了,令年跟她告辞,斯国一欠起身,送令年到茶室外,说:“这次招待不周,下次再来吧,一定要来,好吗?”

令年答应了,在街边等包车时,她扭头又往茶室看了一眼,果然那里有个小小的木质牌匾,上头写着“三盛楼”的字样。

第二天上学堂,令年做完了早操,就来到斯国一的课室。斯国一正在假装备课,实际替报社翻译几篇日文稿子,好赚几个工钱。“啊,于小姐,”斯国一眼里露出感激,因为学堂里已经在商议是不是要辞退她了。有令年起头,又陆续加入了两名外地的女学生,这事还上了报纸,称赞南京风气日渐开明云云。

可令年很快就发现了,斯国一在学堂里受人冷落,并不是没有道理。她的心思不在教学上,也不怎么准备教案,习惯了信马由缰,常常有师生面面相觑,无言以对的时候。斯国一大概有些心虚,便带她们去卫生讲习所,围观洋人助产士用模型展示生产的过程,有一个女同学当场把午饭吐了出来。

令年倒好奇满满,还亲手把模型摆弄了几下,回到学堂后,她和同学打了一会网球,便骑着自行车来东洋茶室赴约。自行车上装了车铃,她摁了几下,车铃清脆悦耳,茶室外张望的几个年轻人回过头来打量她。

有穿大学堂制服的,也有穿水手服的,都是年轻男人。他们说笑着,又把头扭回去,往楼上喊斯国一老师。茶室里脸孔雪白的东洋女侍者笑眯眯地看着。斯国一探出半个身子张望了一下,下楼来,把报纸包的小鱼干,还有用米糠腌成黄澄澄的萝卜送给他们,“要少喝酒啊。”显然斯国一已经和这些人很熟悉了,又殷勤地邀请其中一位上楼去喝茶。

她把和令年的约会早忘到脑后去了。

翌日,听令年提起来,她忙跟她道歉,说:“你可以和他们一起上来喝茶呀。”

令年在学堂里和斯国一交往,已经引来了很多人侧目,她还没有那样毫无顾忌,要和一群陌生的男人对坐喝茶。她只能摇头:“我不认识他们。”

“因为他们是男人吗?可你不觉得他们很可爱、很热情吗?”斯国一在窗前浇石斛兰,她回过头去看令年,别有深意的,“于小姐,你有情人吗?”

令年捧着茶杯,袅袅的热气把眉毛和睫毛都润湿了。茶是上好的碧螺春,不知道斯国一要通过什么方式偿还茶室的老板……察觉到斯国一还在暗中端详自己,令年把茶杯放下,镇定地说:“我已经订婚了。”

斯国一拎着喷壶过来,很感兴趣地问:“订婚的这个人,你很喜欢他吗?”

令年点头。

“可我从来没听你提起过他。”

令年换了个话题,问斯国一:“小松老师,你的丈夫是什么样的人?”

“我的丈夫?是个很好的人。”斯国一回忆道,“但家境也不宽裕,否则也不会跑那么远,去朝鲜和俄国人打仗了。我们结婚不久,他就参军了。我不想回日本,因为家乡人人都知道他。他们把他当大英雄,不论我做什么,他们都会想:小松,你的丈夫为了国家牺牲了,你怎么能笑得出来,怎么有心情出去交朋友呢?”她平静地看着令年,虽然在微笑,但语气里透着点不屑的味道,“总之,我还是很感谢他,他死得很干脆,很彻底,没有残疾,也没有给我留下孩子,我有政府寄的抚恤金,存在银行里,可以安安稳稳过很多年了 。”

这个人温柔和善的外表下,有一颗极其冷酷的心。令年心想,她问:“小松老师没有想过再结婚吗?”

“我是寡妇,好人家看不起我,坏人我不想嫁。”斯国一挽起宽大的衣袖,露出柔美的手腕,替令年添茶,“现在这样就很好,很自由。”她很喜欢令年,“于小姐,有了未婚夫也可以交朋友啊,不要有孩子就好。我讨厌小孩子,抚恤金只够一个人过的,哪里养活得起孩子呀。”

令年假装没听懂她的话,耳朵尖却微微红了。

斯国一同情地看她,“于小姐,你有钱,却缺了一点快乐……”

令年和卞小英发生了口角。卞小英知道她在斯国一的课堂上,先是惊讶,继而有些不满。但他这个人不会突然发脾气,是隐晦地提醒令年:“你上斯国一的课,不用跟于太太讲吗?”

“为什么要跟妈讲?”令年话一出口,意识到这完全是慎年的腔调,她微微皱眉,语气缓和了,“卫生讲习所的课是有些用处的,我妈不会反对。”

他们在房里说话,外头斯年和长龄在逗孩子。那个孩子有几个月大了,胖乎乎的,让人忍不住要捏一捏他的胳膊腿儿。卞小英常听长龄把儿子挂在嘴上,暗自有些羡慕……他定了定神,说:“虽然大家常开斯国一的玩笑,但我其实也觉得,她的课未尝没有好处,只是她这个人品性怎么样,我们不知道……”

令年觉得他们很好笑,“你在水师营的朋友们经常去她那里讨吃的,讨茶喝,你知道吗?”

卞小英脸色凝滞了,显然他对这些事情并不是没有耳闻,“听说过,”他有些狼狈,“但我从来没有跟他们去过。”

令年沉默了,但脸上露出那种执拗、不驯的表情。

这段时间的相处,卞小英已经渐渐意识到,令年的本性和他最初的印象有很大的不同。他说不上失望,但也不肯对她唯命是从了。他想了想,说:“我并不是那么保守死板的人,如果只是你和我,我不会说什么,还会鼓励你去卫生讲习所。可是父母的心情也不能完全不理会。我不知道于太太是不是真的赞同你,但我父母起码会觉得这件事情不成体统,还会被亲戚朋友嘲笑。”

令年正色道:“你家人因为我被人嘲笑了吗?”

卞小英先说没有,又辩解道:“他们那个年纪的人,总是格外爱面子些……”

“如果我只是为了面子过活,就不必要来南京了。”令年打断了他。

卞小英是个公子哥,并非没有脾气,闻言也皱了眉,“外头的流言,并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的。我在衙门里当差,一意孤行的人,向来没有好的下场。”

两人不欢而散,令年反思了自己的言行,她仍旧和斯国一去卫生讲习所上课,但不再有事没事就往她寓所里跑了。斯国一还深觉遗憾,又极力邀请令年去尝一尝她新腌制的酸菜——那是她在东北时学到的手艺。令年婉拒,次日经过东洋茶室,她想:应该去跟斯国一道声谢。

茶室里很寂静,牙板和拉琴的声音自槅门里传出来,令年上楼叩门,门是微微掩住的,不知是晚风吹过,还是墙壁在震,轻薄的房门应声大开,斯国一臂弯里揽着一个男人躺在地上,深秋的季节,她穿着那件印满枫叶的浴衣,屈起的双腿雪白,脚上还穿着洁净的洋白纱袜子。

斯国一吃吃的笑声骤然停了,温柔的眉眼里还残留着妩媚迷醉的意味,她掩住衣领,有些慌张地把身上的男人推开了,“于小姐?”

男人不满地嘟囔,要来捉她的脚,“一起啊,来啊。”他大概吃醉了酒,哈哈大笑着。

令年猛地拉上门,转身跑下了楼。

在学堂里碰面时,斯国一倒是若无其事地跟令年问好,但她很有自知之明,之后再没有主动邀请过她。

而令年后知后觉,这时才醒悟到卞小英的不满到底从何而来。起因是,她在学堂里渐渐和同学们熟悉起来,课余,有同学问她是不是上海人,令年说是,同学顿时来了兴趣,放下球拍,把令年拉到一旁,问:“你是上海人,跟邮传部的于大人家是不是亲戚?他家里的三小姐你见过吗?”

她在上海时不出门,还不至于有这么大的名气,令年心生疑窦,说:“听说过。”

“那你也听说过于三小姐和青帮大流氓童秀生的事情啰?”

令年缓缓摇头。

女同学这才告诉她,“上海的报纸上都写了,乱民在圣三一堂闹事的时候,童秀生冲冠一怒为红颜,派了几百个青帮小流氓,”报纸上大概对这事添油加醋,讲得绘声绘色,用上了各种暧昧夸张的词汇,女同学自己先脸上绯红,两眼发亮了,“又透露了以前有桩陈年旧案,三小姐被人绑架,是童秀生亲自把她抱回于家的,当时三小姐衣裳都没有穿……二公子为了报复嫌犯,仿佛还犯下了命案,苦主要递状子,请会审公廨重新审这个案子呢。只是会审公廨说,已经结案多年,和二公子无关,不必要重审了。这不也是童秀生在背后帮忙吗?于家难道会把三小姐嫁给这么个大流氓?”

令年看着对方嘴一张一合,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被对方呼唤了几声,她猛地惊醒,放下球拍,说道:“不会。”掉头就往课室去了。

第51章

令年到南京之后,除了问候于太太,已经很少关注上海的时事。她趁课后的闲暇,从女同学那里借了报纸看。

笔者是把这件事情当坊间传奇来写的,里头充斥着大篇充满艳□□彩的猜测和暗示,让人浮想联翩。说是揭秘豪门密辛,更像是一片肆意杜撰的小说。令年不时在行文看到自己的名字,简直觉得陌生,继而疑惑起来,到底是什么人,这样言之凿凿地充满恶意,而她对对方却一无所知。

至于她被绑架继而获救的过程,令年不想回忆,有意地把那一段都跳过了。

这一份旧报纸是一个月前的,大概还有精彩后文,以至于流言蜚语传进了南京。于太太、斯年和卞小英他们心知肚明,却都瞒着她。

令年把报纸还给了同学。学堂里没有人知道她就是故事的女主角,她做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依旧上课,放学。学堂外依旧挤满了来接人的包车,轿子,还有照例来看女学生放学的,他们兴味盎然的目光不时在令年脸上扫过……令年没有等于家的仆人,骑上自行车,使劲挤出了人群。

到于府时,令年已经平静了很多。天气冷了,她摘下围巾,解开袍子,微微喘着气。斯年正对着儿子,把拨浪鼓摇得咚咚响,回头疑惑地看她一眼,“怎么了,这是?”

令年劈头就说:“大姐,你知道报纸上的事吗?”

斯年放下拨浪鼓,有点拿不准似的,又端详了令年一眼。叫使女们都退下了,斯年问:“你也听说啦?”

令年点头,自己倒了杯热茶,用双手捧着。斯年坐在她对面,见令年眉头皱着,不高兴,但没哭也没闹,更没有要去寻死觅活的意思,她不由松口气,说:“那都是假的,看过就算了,谁会当真?”

令年先问最要紧的,“我二哥的案子……”

“只是那家闹事,又没有真凭实据,不打紧的,”斯年叹道:“这件事,也不是冲着你来的。依照康年和你姐夫的说法,是有人盯上了于家的钱和童秀生巡捕房督查的位子,想要来个一箭双雕罢了。只是这些人太恶毒,不该把你一个闺阁小姐扯进去。婶母上回派人捎了话来,意思是,想要你和小英尽快结婚,也免得总要被人拿出来当筏子。但事情卞家也听说了,我们主动去提,反而显得心虚,假的也成真的了,最好是让小英自己去求卞老爷。”斯年知道上回令年和卞小英口角的事情,劝她道:“你也别怪小英,他知道那事,嘴上没说,心里恐怕也不痛快……”

令年心思还在那桩命案上头,“二哥知道这件事吗?”

“他没有捎信回来,谁知道呢?”斯年摇头,“不过他这趟走得也巧,正好避一避,那些人知道邝老爷是他的岳父,总会有点顾忌。”知道令年担忧,斯年宽慰她:“是流言,过一阵也就没人提了。他从京城回来,怎么不也得等到过年的时候?况且,这事还有童秀生在前面顶着呢,他不是大流氓吗?难道恶不过这些人?”

事情还是因她去圣三一堂引起的。令年咬着嘴唇,没有作声。

斯年冲她一笑:“也别老惦记着慎年了,想想你自己吧。过了年就结婚,你愿不愿意?愿意的话,我这就叫小英来,把这事合计合计。”

“不,”令年把斯年拦住了,“我自己跟小英说。”

依照斯年的预料,令年受了个这么个打击,必定要装病不肯去学堂了,谁知她次日醒来,就跟没事人似的,照旧上学去了。接连几天,她做完早操,都要跑去街上,把所有的报纸买来仔细地翻看,留意上海或京城的消息。

突然有一天,关于青帮头目和财阀小姐之间艳情传奇的议论在学堂里销声匿迹了,女同学们把兴趣转移到了别的地方。

令年已经猜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在上海的童秀生,不同于康年的恼火,他是市井出身,这种不痛不痒的传闻,充其量是头上多了颗虱子而已。只是绯闻对象是于三小姐,让童秀生有些莫名其妙。几次被别人戏谑,他都是打个哈哈,一笑而过,事后领着他新捧的戏子在各个茶馆、戏院里招摇过市了几次,算是回应。

可人们似乎没有看懂他的脸色,谣言不仅不停歇,反而愈演愈烈,甚至连于三小姐当初的绑架案都被扯了出来,童秀生立即警惕了。

在一个蒙蒙亮的早上,靠撰写童于绯闻而发了一笔横财的报纸主笔自长三堂子晃了出来,叫了一辆在巷口揽生意的包车,要往报社里去。报社里的同寅等了一早上,也没见他的人影,路人在一个狭窄破败的巷子里发现了他的尸身。

他被人用匕首捅死了。劫匪扒了他新做的帽子和夹袄,扬长而去。

死者是无名之辈,还轮不到督查亲自出马。童秀生安排了底下人去查案,自己雷打不动地去青莲阁打牌,但牌桌上人都乖乖地把嘴闭上了。

南京离上海还远,人们对于童秀生的威势尚且没有那么忌惮,私下也会猜测,但女同学们受了家里的嘱咐,不会在学堂当众议论了——在她们心里,童秀生已经变成了个残暴嗜血的刽子手,他的爪牙随时都可能出现在校舍里,咔嚓一声,把人割断脖子!敢和这样的恶徒搅和在一起,于三小姐能是什么善良之辈吗?无异于女魔头了。

令年拿着洋文书本,老老实实地坐在课室里。才短短几个月,齐眉刘海已经不时兴了,女同学们模仿东洋少女,对着小镜子,把刘海从中间分开,梳成燕尾,长长地垂落在两颊,遮住眉眼,显出一副娇羞含蓄的情态。

爱屋及乌,斯国一这貌不惊人、性格古怪的东洋寡妇也略微地受欢迎了些。

女学生们在卫生讲习所发出一阵阵惊呼。斯国一在讲解月经、排卵、性|事和生育。大家对这些词汇尚且觉得新奇而懵懂,还不至于要当场昏厥过去,但斯国一把图片拿出来后,所有人立即把脸捂住了。令年没有感到太大的震撼,但一张脸也微微地涨红了。她的刘海长了,全都梳进了辫子里,露着光洁的额头,明亮的双眸,稍微有点不自在,就很难逃过一双深谙世事的眼睛。

斯国一对令年眨了眨眼睛,好像在嘲笑这些矫揉造作的少女们。

令年装作没看见,斯国一这个人,她有敬佩,也有反感,理智告诉她,跟这个人不宜深交。

斯国一带给大家的变化是显而易见的。女同学们胆子也变大了,她们做完操,打完球之后,在寝室里梳头发,换衣服,没有家里的仆妇在旁边盯梢,她们叽叽喳喳地议论卫生讲习所的见闻。

“真恶心,我以后不打算结婚了。”

“结婚可以,但那样……肯定不行。”

“不那样,哪来的孩子呀?”

“把我的婢女给他做通房丫头,生了孩子抱过来养。”

她们也评判彼此的身体,有的说:我皮肤有点黑,有的说:我腰有点粗。笑嘻嘻地去摸别人软滑的胳膊和雪白的脖子。令年被摸了好几把,她是外地来的,家里没有什么权势,所以脾气很好,而且据说已经订了婚,大家都很喜欢她,毫不掩饰对她相貌和皮肤的羡慕。

她们说话越来越没顾忌。“我娘说,女人骚不骚,做没做过那件事,一眼就能看出来。呶,”有人在胸前和腰上比划了一下,“这里会变大,皮肤会变粗糙,眉毛也会乱。我有个丫头不规矩,被我娘瞧出来,赏给听差当老婆了。”

令年微笑地听着,心里不屑地想:你们懂什么呀……她拖拖拉拉地,最后一个换好衣服,对着镜子谨慎地看了好几眼。她的眉毛修长纤细,整整齐齐的,脸颊像剥了壳的鸡蛋,额头还有点绒绒的胎发。她悄悄放了心,和女同学手挽手,一起去夫子庙逛庙会。

她在上海没有朋友,来到南京,轻而易举就收获了许多友情,生活也忙碌了起来。将近年关的夫子庙,人山人海,逛了一个来回,手里沉甸甸拎了两个大油纸包。她跟朋友告别,乘包车回到于府,浑身混杂着呛鼻的香火气、清寒的梅花味,还有蒸糕的甜香,轻快地走进了堂屋。

“小妹,你猜是谁回来了。”斯年的笑声迎面而来。

“大伯母?”令年有些纳罕,把油纸包交给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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