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之王 第4章

作者:绣猫 标签: 都市情缘 欢喜冤家 现代言情

这话正中于太太心意,于太太笑着点头,说道:“这通电话,得打好些个时候呢。”

不多时,康年自书房过来,烦恼道:“该给家里多装几部电话了,制台老爷这电话打起来,到明天都不能挂,耽误我许多事。”

令年奇道:“二哥都同他说什么?”

康年道:“哪有给他说话的功夫?不过站着听训就是了。听了半晌,要么‘是’,要么‘好’,难为慎年现在这么有耐性。”

于太太横他一眼,训诫道:“那也是应该的。他不在家这些年,美国稍有动荡,他岳父就要打电话来询问,可见是真心记挂他。年前听说他要回来,那边还特意嘱咐,让他到家后,认真写一篇自己的履历,附带一张肖像寄过去,大概是想在衙门里给他找个职务,先补进去。”

康年笑道:“履历兴许是制台老爷要的,照片嘛,大概是邝小姐要的。”

大少奶奶是位美人。二少爷的未婚妻却是只闻其名,不见其面,令年央求于太太道:“怎么只要咱们照片,不给他们的照片?妈,咱们也要一张邝小姐的肖像。”

“以后就见着了,急什么?”知情人说起来,当然满口称赞邝小姐品貌出众,但毕竟没见着本人,于太太也有些好奇,她无奈道:“邝家是旧式人家,最重规矩的,怎么会把小姐的照片给别人?制台大人为人廉直,想必小姐性情是很好的。”她自己家里崇尚洋务,倒不反感娶一个旧俗教养出来的儿媳。

令年摇头道:“二哥可不喜欢做官,衙门的门槛那么高,门楣那么低,逢人不是点头、就就是哈腰,把人脊背都折了。”

康年剥了一颗奶油太妃糖放进嘴里,翘着腿往椅背一靠,笑道:“你看我脊背也折了?”

康年是被沪上公认的年轻有为,斯文儒雅。令年道:“你老太爷礼贤下士,多低头是好事。”

康年笑道:“调皮。”听声音是慎年通完电话回来了,起身要去书房,顺便问他:“邝大人要把你安排去哪个衙门?”

慎年道:“不外乎盐政、关税。”

康年见他脸上没有喜色,便把恭喜的话吞了回去,匆匆往书房去了。于太太把这事放在了心上,对何妈道:“去请个裁缝来,给二少爷裁几件长衫,长袍,这一回来要见的人多了,别失了礼节。”见慎年一概沉默,只当他不肯,告诫地盯了他一眼,小声道:“皇太后和摄政王还在呢。”

慎年微笑道:“妈,我刚才是在想别的事。”

不待于太太追根问底,令年对外头的阿玉使个眼色,阿玉笑吟吟地捧着个盒子走进来,先给慎年请了安,道:“二少爷,这是我们小姐给您的见面礼,两个月前就备好了。”

于太太又惊又喜,赞许道:“还算有点规矩。”

慎年却满腹疑窦,接过盒子,掀开一看,里头是条假辫子。令年笑嘻嘻道:“二哥,这可不是死人头发,是我去寺里从和尚手中买的,淘洗了十几遍,又讨了好些何妈的头油,抹得香喷喷的,你系上这假辫子,穿上妈给你做的长衫,再配一副墨晶眼镜,别说大哥,就算耶稣菩萨大老爷,也不及你“嘎噱头”。”

于太太本要夸令年细心,越听越不对劲,斥道:“怎么拿你哥哥开玩笑?”

慎年笑着撂下辫子,卷起画报要来打令年的手心,“说你小心眼,你还不承认,嗯?”惊得令年像雀儿似的跳起来,拖着飞瀑般的乌发,躲到了于太太身后,这一动又牵动了伤口,忙扶腰忍住笑。

于太太也怕她伤口要坏,拦住慎年道:“别闹,她昨天跌了一跤,把腰都跌青了一片。”

慎年哪知道令年是急着回家才摔的,只笑骂道:“活该。”他本来就是吓唬令年,也就放下画报,看着她落座,才放了心。

于太太训斥令年道:“平时装得像个人,你二哥回来,就成疯子了。阿玉,还不给你小姐梳头发,等我伺候吗?”

阿玉忙上来,请令年端坐在沙发上,她将那把乌黑的头发用手指分成三绺,飞快地结成辫子。于家还在孝中,令年穿得素淡,头发上也毫无装饰,更显得少女明眸皓齿。去年于家添丁,还特地照了合影,寄给慎年,如今慎年看着,就好像照片上的令年渐渐着了色,在眼前活了过来似的。他看着令年在窗下揽镜自照,想起于太太说她“平日里装得像个人”,不由一笑,问于太太:“大嫂没回来?”

于太太道:“你大嫂领着孩子回湖州去拜见他外祖父母了。”

慎年见于太太脸色不好,没再多问。于太太又问起这一路遭遇,慎年道:“是在缅甸困了一段时间,但也只是待在仰光的钱庄里,没遇到什么事,后来钦差到片马议和,就跟随钦差一起出了滇西,坐轮船回来的,国内这一路还算太平。”

看他刚到溪口时那副疲惫憔悴的样子,就知道路上颇多凶险,他不肯说,怕于太太受惊,于太太只能含泪点头道:“回来就好。”

“这一路倒也不算毫无所获,”慎年放开于太太的手,走向衣架,在大衣贴里摸了摸,取出一个层层软绸包裹的物事来。见他如此珍重,令年也凑了过来。慎年瞥她一眼,先呈给于太太过目,“我在仰光的钱庄时,有缅北的玉商来借款,想拿一座新盘的玉矿作抵押,经理嫌是小矿,出产不好,缅北又在打仗,不想接他的生意。这人也不知怎么,得知我在庄里,就求到我头上,非要拿这块玉押给我。我看成色不错,也就叫把款批给他了,不过四五万。”

于太太托在掌心一看,是半个巴掌大的翡翠牌,还没雕刻,但碧色袭人,通透纯净。于太太赞道:“真是好玉,送进宫里,也算上等的了。”

慎年道:“咱们自家留着就是了,送进宫干什么?”

于太太只是随口一说,闻言也点头道:“做个传家宝也好。先不急着雕,等令年结婚的时候,给她做了嫁妆,”她转过头来和令年商量,“是雕个龙凤好,还是花鸟的好?”

令年被于太太问得一怔,没顾上害羞,下意识先看了慎年一眼。

慎年的本意,也是要给令年的,倒没想到嫁妆一说。见于太太还拿着玉牌在那里琢磨,便微笑道:“索性刻上小妹的名字好了,免得人送给了别家,连玉也成了人家的。”

于太太笑道:“也好。”把软绸合上,对令年道:“我先替你收起来,免得你冒冒失失的,也去便宜了鲤鱼精。”

这翡翠绿得慑人,令年拿在手里都提心吊胆,忙说:“妈收起来吧。”

慎年却不以为然,拦住于太太,径直将翡翠拿来,系在令年襟口。令年不敢动弹,垂头看着慎年的手指,睫毛微微颤动。

慎年把玉牌系好了,手抚了抚,看它安安稳稳地躺在她胸前——指尖仿佛还有它历经战火硝烟,在他大衣贴里沾染的余温。

“令年,很配。”他放下手,说。

于太太见素色绉缎衬得玉牌越发翠莹莹的,也不舍得摘下来,叮咛令年道:“就在家里戴几天,等找到高明的玉雕师傅,再请他来刻字。”

令年很喜欢,偏还要说:“二哥是拿缅甸钱庄的现银换来的,这不是借花献佛吗?”

“先借,以后再还就是了。”慎年说完,想到康年还在书房,对于太太道:“我去看看大哥。”便往外走了。

第5章

慎年离开,于太太走进他的房里,把行礼大略清点了一遍,交由下人去归置。因见他那衣箱里有内衣外衣,怀表,自来水笔,还有零散的钞票信笺,不便假手于人的,便坐下来,把衣裳上的褶皱一条条捋过,理顺了,叠成几摞交给何妈,依次交待她,“这是羊绒呢,这是哔叽,熨的时候小心些。”

令年弯腰,自一只箱子里拎出本厚厚的相册,走来说:“这里面好些二哥的相片。”

于太太忙放下衣裳,接过相簿,和令年慢慢地翻看。慎年在国外时,常和家里通信,讲述所见所闻,因此她们每看到一张照片,都能和某年某月某封信里的内容一一对应。

“这一张是在旧金山皇家大饭店拍的,”令年一眼就在数十名勾肩搭背的年轻人中认出慎年,“是去打棒球赛的,你看,都穿着球服呢。还有这张,在船上,是宾大和哈佛赛艇,二哥说那次他们还拿了冠军……”

“哟,”何妈也凑过来看,吃惊地打断了令年,“这些人怎么都不穿衣服,还有二少爷……当许多人的面光着膀子,二少爷还咧着嘴笑呢,也不嫌丑?”她年过四旬的老姑娘,还觉得害臊,阿玉早红着脸跑开了。

“这张是在驻美领馆的宴会上,妈,你看,好些是咱们中国人。”

于太太留了心,移过来看了半晌,慎年身边是穿大清国朝服的驻美公使,“这是你们四叔吧?也有十来年没见他了,比以前老了。”她对令年解释:“去年你四叔得知你父亲去了,本想亲自回国吊丧,谁知朝廷发来上谕,要他务必在美国斡旋遣返华工的事,最后没能回来,他还特地打了电报,送了丧仪。”

令年点头。她自记事,就没再和四叔有过来往,说不上有什么特殊的感情。

于太太便把这张很快翻过去了,后面也都是和同学的合影,密密匝匝的人头,有男有女,面容都很模糊,何妈一面说丑,又好奇要看,说:“这些人都穿着校服,我眼都瞧花了,哪一个是二少爷呢?”

令年指给她瞧,何妈定睛看了半晌,摇头道:“也不像。”

令年很笃定道:“就是他。二哥拍照的时候,都是扬着下巴,背了双手,肩膀笔直。”

于太太回忆了一会,笑道:“令年说的不错,这还是以前在家教他的,拍照时切勿东倒西歪,要站得直直的,才显得有精神。”再看下一张,是刚到美国时拍的单人相。这张照片拍好,慎年洗了一张寄回国,于太太叫人装了相框,就摆在她房里。虽然常常看见,于太太仍不禁用指尖在相片上抚摸了片刻,微笑道:“那时候大概还不习惯,你看,这眉头皱得老紧的。”

“二少爷是想家了。”慎年是从上海家里走的,阿玉还记得当时的情景,“咱们全家人把他送到码头,进闸前,小姐没忍住哭了,太太也哭了,二少爷还笑嘻嘻地哄太太。小姐,二少爷当时还背着你在江边走了几圈,引得好些人看,你记不记得了?”

令年记忆犹新,有些赧然地点头。于太太叹道:“那笑也是强装出来的,才刚二十岁,就走了那么远的路……总算回来了。”

令年怕勾起于太太伤心,翻得快了一些,后面几张,却是于家人的照片。有些是临行前给他带走的,也有些是后来特地拍了寄过去的,都整整齐齐码在相簿里,下头还标注了时间。于太太看到最后,诧异地笑道:“怎么这张是被他偷偷拿走了?我还当是丢了。”

“是呀,”何妈也笑了,“太太以前最喜欢这张照片了,没事就要拿出来看看。后来没了,还好一阵伤心。”

于太太小心翼翼地把照片拈起来。照片里是儿时的慎年,穿了小小的乌缎马甲,靛青长衫,艰难展开双臂,把一个女婴抱坐在交椅上,他自己则有些别扭地撅起稚嫩嘴唇,亲在女婴的额头上。

于太太指着被包裹在重重叠叠的蕾丝中、只露出小脑袋的女婴,含笑对令年道:“那是慎年过生日,你才几个月大,洋人摄影师不住地教慎年‘亲一亲妹妹’,慎年只是不肯,后来被你哭得没办法,就勉强亲了一口,恰巧你就不哭了,真是奇怪。”

何妈道,“太太你看,小姐好像懂事似的,瞪着乌溜溜的眼睛看二少爷呢。这小洋服穿着,头发软软的,脸颊鼓鼓的,多好看呀。二少爷也是,板着白白的小脸,扬着黑黑的眉毛,真神气。穿的也气派。”

于太太对这张旧照片简直是爱不释手。“是呀,前头慎年还嫌弃妹妹,拍完照后,却总跑过来要摸一摸妹妹的小手小脚。令年小时候常穿洋服,他喜欢得不得了,说她像洋囡囡,晚上还哭闹几回,要抱着洋囡囡睡觉。”

何妈忍着笑,“二少爷疼小姐,刚才还叫她洋囡囡呢,小姐都十八岁的人了。”

“他也就是在家里逗一逗小妹。”于太太不以为然,把这张照片给何妈,“再去洗一张给我收好,慎年喜欢,这一张就给他留着吧。”放下相簿,把零散的信收起来,因为是私人书信,于太太倒也没多看,和慎年的书摞起来,交给令年,“去摆在书架上。”

另有厚厚一摞家书,用皮筋绑了,何妈打开抽屉放进去,对于太太道:“咱们寄的这些信也收的好好的,在家时真看不出来,二少爷是这么仔细的人。”

于太太道:“他这孩子,有事都藏在心里。”做母亲的人,并不希望儿女是这样的性子。于太太说着,忧心忡忡地叹口气。

令年在书架上摆书,忽然一张照片从书页中掉落,她拾起来一看,照片上是位穿连身长裙的外国小姐,乌发微卷,正用一双很秀丽的眼眸凝望着镜头。

大约是顾忌国内还有亲事,慎年在信里从来没提过自己在国外有要好的女朋友。

令年盯着照片看了片刻,身后于太太“呀”一声,催促何妈道:“什么时辰了?早饭的点都过了,叫人去送点吃的给康年。他最近也瘦多了。”

令年飞快地把照片藏在袄子里,转过身来笑道:“我也没吃呢,何妈,我也想吃黄鱼面。”

慎年还在耐心地等着康年,目光盘桓时,偶尔扫过康年愁眉紧锁的一张脸。

康年人前是个笑面虎,一踏进书房,立即脸拉下来,见慎年进来,只是对他点点头,示意他去对面沙发上坐,自己电话接个不停,又有秘书拿着条子进进出出,这一大早,书房里比衙门还热闹。

“你,”康年对着慎年的方向动了动手指,还没说话,电话又“铃铃”大响。他接起来,听了两句,“砰”地一声挂了。

他摇摇头,要继续讲,外头何妈的声音传进来,“大少爷,先吃早饭吧。”

“没工夫吃,你拿走。”康年打发了何妈,起身去关了门,叫外头的人不要来打扰,然后才把自己重重地扔进书案后的交椅里。用茶水润了润嗓子,他抱怨道:“真是焦头烂额。”

慎年道:“整天听妈说你衙门里事情多,今天我是大开眼界了。”

“不是衙门里的事。”电话仍在聒噪,康年索性把听筒扣在一旁,对着慎年默默思索。半晌,却不提正事,先问慎年:“我听妈说,你从缅甸回来的时候,得了一块好玉?”

慎年以为他想要,便如实相告,“妈给小妹了,说要以后给她做嫁妆。”

“嫁妆?”康年讶然,摇着头笑了,“妈这是操的哪门子的心?”他端起茶碗,慢慢饮了几口茶,说道:“爸爸不在了,小妹的婚事,更轮不着咱们家做主了。别家的小姐在这个年纪,就算没结婚,也该定亲了,你在美国时,没问过四叔这事吗?”

四叔膝下子女多,在纽约的宅子里,从早到晚的琴声和嬉笑声,不然就有宾客络绎不绝,哪有机会好好说句话?慎年无奈道:“问过四叔一次,他的意思,由着小妹自己的心意就是了。”

“四叔说话越来越像洋人了,”康年不以为然,“小妹才十八岁,能有什么心意?”

慎年想起于太太和令年的亲密无间,说:“妈反正是把小妹当亲生女儿,请她老人家做主,四叔也不会反对。”

“妈年纪大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也只好我替小妹留意着了,”康年叹气,自父亲手中接过来于家的担子,要比想象中还重。他盘算着,说:“是该把嫁妆备起来了,趁手头还有,多置办几件。我看以后最好把小妹送出洋,兴许还能保留家里一点产业。”

慎年意识到触及康年的烦恼之源,他把报纸放回茶几,坐起身,问:“家里周转不过来了?”

康年点头,捏了捏额角,低声说:“拮据得很,这几年钱庄亏空太厉害了。”

慎年道:“亏空了多少?”

康年头枕着椅背,茫然望着天花板,“毛估估,亏了差不多两千万两白银,细的我都不敢算。”

外头的秘书们都被赶出去了,室内很静,慎年不至于太震惊,但也微微变了脸色,“生意这么难做吗?”

康年嗤的笑了一声,“生意不难做,是人难做,我于康年难做。要是做生意亏的也还好了,我现在收手不做,还能保留家业。可惜皇命难为,想不做这生意都不行哦。”

于家做的是朝廷的生意,盛时极盛,一朝风云变幻,也可能瞬间倾覆。慎年人在海外,也不是一无所知,“这几年朝廷的开支是太大了。”

这笔账,康年已经刻在心里了,他信手拈来:“就拿今年说,朝廷要实施新政,别的不提,先学英美发国债,皇太后带头认购三百万。朝廷都把整个大清国押给你,咱们这做皇商的,是接还是不接?这一接,就白白去了一百万。洵郡王领了海军大臣,摩拳擦掌地要练新式海军,抵押了几条破船,张口就要一百万,堂堂六爷的面子,给还是不给?我说,那几条船索性也不要了,再捐回给海军衙门,当货栈用吧。哦,前两天咱们铁路局要修杭甬铁路,两淮盐运使亲自发了话,利国利民的事,你捐还是不捐?于家祖宅在溪口一百多年了,我乖乖认捐五十万,不算多吧?再有呢,今年江海港才收上来的两百万关税银,说好要放定期,等入秋拿去做今年的庚子赔款,云贵总督跟朝廷求了道上谕,尽数提走充了军费——听说片马一战还打输了?银子一分没剩下,秋天到了,拿什么去赔给洋人?迟交付一天,就是几万的利息。朝廷再挤不出来,这笔烂账,又落到咱们头上。”康年还要问他,“一笔笔款子都给朝廷应了急,咱们这边客商拿着庄票要兑现银,你给兑不给兑?一旦兑不出来,明天上报,后天钱庄就要关门大吉,那时候谁来借钱救我的急?”他说到这里,简直声嘶力竭,最后幽幽道:“慎年,比天还大的窟窿,我于康年两只手,补不齐呀……”

慎年耳朵听着,暗自算了笔账,顿时心一沉,说:“我托岳父去摄政王那里递一道折子,一旦润通和泰来两家钱庄被挤兑,那整个上海、乃至全国的其他钱庄都要崩盘了。”

“摄政王?”康年可不敢指望这位和自己年纪相仿的旗人老爷,轻轻吐出嘴里的茶梗,他笑道:“你别说,摄政王侧福晋家还有笔不大不小的款子在咱们这里生息呢,你今天上了折子,明天她第一个要来提款。”摇着手,康年道:“摄政王饶了你,底下那些人能饶了你吗?”

康年搓了搓脸,他快要憋死了,索性把满肚子苦水对慎年全都倒了出来,“我前头说的这些,还算冠冕堂皇的,那还有不要脸的呢。这一年来,托人情举私债的更是没完,咱上海家里,我那书房上,急等着用钱的条子摞得快比人高啦。还有人说,不给钱,枪子伺候。我还能在衙门里躲一躲,其余一家子老的老,弱的弱,怎么办?我是真怕了,赶紧把你大嫂和孩子打发去湖州,请妈和小妹回溪口。大家都说我是躲清静,哪知我是躲阎王和小鬼?”

慎年起先还动容,后来听得麻木了,他平静下来,微微一哂:“富可敌国,可惜敌不过整个大清国来吸血。”

康年也漠然地回望着他,“爸爸就是这么被逼死的。”话全出口,他舒畅多了,翘起腿,对慎年讥诮道:“我可不想死,我看这年头,还是官最好当。我这头还有旨意,明天回上海,又要着手筹备建立国有银行的事了,正好借机会把这个烂摊子甩出去。”

慎年问:“朝廷也要办银行?”

“为什么不办?朝廷撑不住了,现在也讲究官事官办,商借商还了。这几年,花旗、汇丰几家外国银行,快把老百姓的民脂民膏搜刮空了。咱们的子民,凭什么只给他们搜刮?摄政王说了,咱们也要办,谁不办谁是王八蛋。”

这话说着就像在置气,慎年不和他争辩,问:“那钱庄不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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