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之王 第55章

作者:绣猫 标签: 都市情缘 欢喜冤家 现代言情

慎年也不再辩驳,将碗放下来,起身正色对斯年道:“大姐,对不起。”

斯年被长龄在腰后捏了一把,噗一声笑了,忙又忍住,把一张脸绷得紧紧的,说:“只嘴上道歉,怎么够?等改天,你得教会我开汽车,我才谅解你。”

慎年笑道:“我是会教,只不知道你学不学得会。”

斯年将下巴一扬,道:“你可不要把我看低了。”便不再多话,再无意中一瞟,见令年面前那一个杭丝绣的荷包竟然已经瘪瘪的了,不由嘲笑她道:“看你一晚上闷着头只顾打牌,怎么也输了这么多?”

杨廷襄早将鸡汁粥吃完,在旁边等得不耐烦了,立即便说:“真是笨人。”说着便挽了袖子挤过来,令年见他鸡汁粥吃得鬓角汗津津的,马褂早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便叫婢女打个毛巾送给他,自己轻舒口气,趁机走去一边,在贵妃椅上半躺半坐着,望着缓缓晃动的钟摆发呆。

斯年哪知她的心思,只当她也是瞌睡了,坐在扶手上,摇了摇她的肩膀,说:“他们还有的闹呢,你不用陪着了,去睡吧。”

令年把衣襟上的红绒花摘了下来,拿在手上,出了一会神,又摇头。沙发旁边是一个豆绿瓷的花卉台灯,上头罩着牙黄色的灯罩,灯光照着那波光潋滟的印度绸长裙,炫目极了。斯年定睛看了她一会,叹道:“每次看到你,都觉得你好像个琉璃做的人似的。 ”而杨廷襄这人,不过来了半天,便显出原型,也是个轧戏子、赌钱吃烟的荒唐人物,又何其粗俗,两个人,哪里般配呢?

令年睫毛微微一动,仿佛看穿了斯年的心事,道:“你是我的大姐,当然看我样样都好,哪知道我也有许多坏处?”

斯年“哦”一声,兴致盎然道:“你有什么坏处,我要听一听。”

令年随手拾起她的象牙折扇,懒懒地扇了一扇,道:“譬如我为了不令腰变粗,是立志不生孩子的,恰好他已经有一个儿子了,我不至于要被迫负担起别人传宗接代的责任,这样不是彼此都方便吗?”

斯年不意听到最后这句,不禁大吃一惊,手里的茶碗端得不稳,都滚到了令年的怀里。她那件玫瑰紫的绫袄,从肩头到衣摆,都给茶水泼湿了。斯年顾不上杨廷襄的儿子,忙问令年有没有烫到,又叫婢女拿手巾来擦,令年道:“不用忙。”放下折扇,起身往楼上去了。

房门一闭,外头的声浪瞬间都隐去了。令年心不在焉,在靠墙的一张椅子上坐了。这间卧室当初于太太是预备做婚房,布置得十分用心。因为邝小姐本来就是仕宦之家,又为增添喜气,房里一应摆的紫檀雕花的桌椅,铺着又厚又软的绒毯,对面是一整面墙的黑漆玻璃大衣橱,上头密布螺钿彩绘的人物楼台,最里头一张大铜床,悬挂着红缎喜帐,也是绣的很精细的虫鸟花卉。

这样古意盎然,要是二少奶奶嫁进来,心里应该很喜欢。因为空置,家里人是鲜少踏足这个房间的,令年以前偶尔进来,也是匆匆一瞥……如今搬进来两天了,仍觉得陌生,仿佛一脚踏进了邝家那个幽深寂静的宅院。她不喜欢。

已经结了婚,家里不能久住,看杨廷襄那个做派,大概也靠不住。她起了身,走去五斗橱前,把最底下一个抽屉打开,里头有她随手放进去的几张零散银票,算一算,统共也不过一千多块钱,还有几件首饰,是婚后杨廷襄送的,样子很时髦,但大多也不怎么值钱。当初她去云南时,将于太太和四叔等人所赠的财产都放弃了。以她如今的积蓄,是不要想买房子单独住了,顶多能交几个月的租子。

放下了首饰匣子,旁边是一摞信纸,有一张是她要写信给慎年,告知自己和卞小英订婚的消息,但行文又不满意,因此半途而废的,还有一张是随手从杂志上撕下来的,上头用水笔写着“明天(tomorrow)”的洋文,这个是慎年的字迹。

正在出神,一阵猛烈的笑声自窗口冲了进来,令年心想,不知是谁又赢了牌,这样得意。便将抽屉合上,走去衣橱前,对着那面立身大洋镜,将绫袄上缀的一串蜻蜓样式的水钻纽扣解开,谁知衬裙也被浸湿了,衬裙里头,则是一件贴身穿的很薄的嵌蕾丝边的马甲。她才将马甲的纽襻解到一半,听到房门把手被拧的“咔”一声轻响。

婢女不会这样不敲门就闯进来,令年怕是杨廷襄,忙将绫袄抓起来盖在身上,回头一看,正见慎年走进来。

两人各自一怔。令年心里却有些忐忑,两手紧抓着肩头的绫袄,见慎年脸上有些诧异,便说:“大嫂没跟你说吗?”

慎年见床上被褥半卷,衣橱里也挂着年轻女人的衣裙,明白是她搬了过来,而他这一阵不在家,当然毫不知情,便说:“她忘了吧。”他站在门边,手还在那黄铜把手上,令年想他要转身出去了,谁知慎年说道:“我能在这里待会吗?简直到处都是人。”脸上大有不胜其烦的意思。

令年还在踌躇,慎年便将门关了,还插了插销,径自走进来,见铜床里侧有一个可以让人半躺半坐的软椅,上头还有个绣花靠枕,慎年将靠枕拾起来,丢到床上去,又见椅背上还搭着一件薄薄的衬裙,便没有理会,在软椅里坐了,拿出一只烟卷来,点了火,咬在嘴里。

令年也不晓得他要待多久,那件绫袄穿也不是,脱也不是。正为难着,听慎年说:“你换衣服吧,不用管我。”说完,把脸别开,对着墙上挂的一副松石图,只顾沉思。令年看他的表情,很是平静自然,没有半点猥亵的意思,便打开衣橱,半遮着身形,脱下绫袄,换了一件鸭蛋青的软绸长衫、还有一条蓝绸镶滚的同色撒腿裤,然后背对着他坐在一边,将玻璃丝袜也卷下来,换上一双白洋纱袜子。

“有盛烟灰的吗?”慎年忽然问她,往手两边望了望。

时人仍是抽大烟,水烟,极少有习惯抽外国烟卷的。令年摇头,慎年便站起来,将窗子掀开一道缝,把烟蒂丢了下去。转过身时,令年刚把袜子换好,扭头对着镜子,正在理头发。

慎年看了一会她的侧脸,问:“杨金奎对你还可以吗?”

令年衣裳已经换好,心也定了很多,便对他微微地一笑,说:“还好。”他们兄妹,以前也常心无芥蒂地谈话,她一张口,便将提防的心都松懈了,笑道:“他不常理会我,我也不怎么理会他,各自干自己的事情,倒是很自由。”

慎年摇头:“既然结了婚,还是有点感情的好。”

令年道:“感情这种事,时间久了,总是……”说到这里,忽听一阵笃笃的敲门声,令年不由把心都提起来了,担心又有人闯进来。婢女敲了几下,不见应门,在外头说道:是大少奶奶见三小姐没有吃点心,特意叫送了参茶来。令年说:“不要,我躺一躺。”说完,侧耳聆听,等那婢女的脚步声远去了,回头一看,慎年一双眼睛盯着她,若有所思。

“总是怎么样?”慎年接着问道。

令年被一打岔,忘了刚才的话,茫然道:“什么?”

慎年伸出胳膊,把窗台上的烟盒拿过来,又坐回软椅,掣出一支烟来,眼睛仍看着她,带着一点友好的微笑,一点好奇,“感情这种事,时间久了,总是会有一点?结婚一年了,你对他有感情了吗?”

令年有些窘迫,见慎年问得认真,她思索了一会,仍无所获,只能说:“他这个人,也不算很坏。”

“也算不上很好。”慎年低头,又点了一支烟,说:“这个人粗中有细,你要小心他。”说完,便把头往后一仰,靠在椅背上,望着天花板只是吐烟圈。案上的小金钟哒哒地响着,楼下的人牌兴正盛,从窗边传来一阵阵嘈杂的笑声。慎年身旁也有灯,碧绿罩子上缀着一圈红色的璎珞,灯光便从层层璎珞中透出来,斑驳地落在人脸上。

令年隔着半个房间,靠在梳妆台上,歪头看了他一会,心里在想刚才斯年的话……她说:“你在国外,交过那些女朋友,在上海,也认识许多女人,你对她们,都有感情吗?有打算结婚吗?”

慎年摇头,说:“有些人,不追求感情,只要有快乐,或者有钱,就足够了。这样的人,不需要结婚,对方也不会强求。”他说着,眉头一皱:“有时候很闷,不过说说话而已,哪里就谈到结婚了?”

令年道:“你自己不打算结婚吗?”

慎年不置可否,“再说吧。”

“必须要结不可呢?”

“谁说的必须要结?妈勉强不了我。”慎年一手扶着椅臂,垂眸看着她,“也许在你看来,和一个不爱的人结婚,是一了百了的好办法,在我看来不是。”

令年语滞,他就这样毫不避讳地看着她,她沉默了一会,把头低下去,说:“二哥,你还在怪我吗?”

“怪你?怎么会呢,”慎年摇头,声音也轻了一些,“never。”

金钟的钟摆又敲响了,令年一看,也十一点了,楼下似乎又有人提到自己的名字,她摸了摸脸,并不很烫,便找来一双绣鞋套上,慎年在她背后说:“我再待一会。”令年点头,听走廊上无人,便打开插销,留慎年独自清静,自己寻斯年等人去了。

第86章

斯年等人闹到半夜,才撑不住各自去睡了。杨廷襄作势把帽子也拿在手里,清清嗓子,说道:“那么,我先告辞了。”旁边婢女老妈子们都忍不住发笑,心想:这三小姐和姑爷结婚日子也不短了,怎么彼此还这样半生不熟的?因见令年充耳不闻,径自往楼上走了,只怕杨廷襄难堪,忙将他袖子悄悄一扯,道:“姑爷,新房在楼上,你往哪里去?”便领着杨廷襄也往楼上去了。

杨廷襄走进房里来,见只有台灯晕黄的光照着,令年正在对着镜子梳头发。夜深人静的,他便没有再开口,只负着手在房里来回踱了一阵,将各处陈设都看在眼里——他并不晓得原委,只以为这房间是于家特意给自己这新姑爷布置的,心里便满意了,又走去铜床前,将帐子掀起一看,见里头并头摆着一对绣了叶底鸳鸯的枕头,他轻声地一笑,乜斜着眼看向令年,道:“这,可真有点像洞房花烛夜的味道了。”

令年仍装作没听见,“啪”的将象牙梳放在桌上,又挖了一团香馥馥的雪花膏在脸上慢慢抹着,卸下来或金或翠的镯子耳环都随便堆在一旁。杨廷襄这才见她那玫瑰紫的短袄、孔雀绿的长裙,都搭在了椅背上,便搭讪着走过来,说:“你今晚穿这红袄子,好看极了,怎么又换了?”

令年不等他的手落在肩头,便一扭身站了起来,含笑道:“怎么样,今晚谁睡床,谁睡榻?”

杨廷襄和令年的感情,一向也不算和睦,在云南时,同室而居的日子简直可以说是寥寥可数。自到了上海,令年却对他和颜悦色,又加上金波在旁鼓吹,他便以为令年真心要跟自己来修好了。听到这话,他先一愣,说:“怎么还要睡榻?”

令年也就不再询问他的意见,掀开帐子,将一个枕头并被子摞在靠窗的贵妃榻上,说道:“我不习惯两人睡,请你委屈一晚吧。”自己便从铜钩上解下床帐,预备要就寝了。

杨廷襄瞬间醒悟,怒从心头起,扯住令年,对着脸就骂了一声混蛋,“你怎么不去榻上?”

令年泰然自若,说:“这里是于家,我是主,你是客,当然只能委屈你了。”

杨廷襄听她话音,是越发撇清了,便冷笑一声,道:“呸,莫非偌大个上海,没有我杨某人安身的地方,要来你家受着狗屁的窝囊气?”将马褂往手上一抓,就要往外走。

令年心想,这可不妙。三更半夜的,他这一路骂骂咧咧的走出于家,还不晓得要引来多少议论,只能将杨廷襄叫住,忍气吞声地说:“我睡榻好了,这算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也不肯再跟他纠缠,只揿暗了台灯,将榻上的被子展开,合衣躺进去,便闭眼不说话了。

杨廷襄满腹的春情早不知飞到哪里去了,阴着脸盯了一会令年的背影,便走去床边,两脚将鞋扒拉下来,使劲一踢,倒在了柔软的大床上,不一会,便鼾声大作。令年这才略微动了动四肢,在枕上把脸扭过来,看着窗缝里漏进来的一隙月光。她身体是倦极了,精神上却异常得踊跃,又渐至心烦意乱,简直是无法入眠,只依稀记得桌上的小金钟敲过好几轮了,才朦朦胧胧地睡了,但梦中亦很警醒,只觉有手在自己脸前拂动,蓦地眼睛一睁,见熹微的晨光中,杨廷襄凑到了面前,两眼是炯炯有神,手正放在她的领口。

令年眉头一皱,将杨廷襄的手挥开,说:“你又捣什么乱?”

杨廷襄还握着她的胳膊,笑道:“你愿意委屈,我可不舍得。”伸手就要把她往床上抱。

令年见他虽然带着笑,脸上可是恶狠狠的,手也很用力,是一副誓要得逞的神色,忙闪身躲开,将台灯揿亮,正色道:“我们可是有协议的。”

杨廷襄心想,协议那是男人之间的事,一个女人,婚都结了,还有资格跟我谈什么协议?脸上却做出一副糊涂样子,道:“协议?什么协议?”索性也不去床上了,按住令年的肩膀往榻上一推,笑道:“你不习惯两个人睡,我却不习惯一个人睡,这里挤了点,但也别有趣味。”

令年听到这话,脸上难免露出厌恶的神色,冷冷地说:“我今天身上不舒服。”

杨廷襄嗤道:“我看你身上就没有过舒服的时候。”手又揽到了令年腰上,凑在她耳边道:“又不是黄花大闺女了,你还矫情什么?”

令年抬手就给了杨廷襄一个巴掌。她动手,是忍无可忍,力气绝对不能说大,但杨廷襄那张脸,顿时铁青了,在令年腰身上的手也收了回来,他站起身,对着她点了点下巴,冷笑道:“原来你对我是一点感情也没有,”令年不意听到他说“感情”二字,简直要发笑,杨廷襄接着说道:“你自以为是千金小姐,很看不起我了?怎么你这千金小姐,竟会和人私通,见遮掩不住了,才拿我来当冤大头?以前的事情,我只当不知道,我不管什么狗屁协议,你嫁进杨家,就是杨家的人,要是有胆跟谁勾搭,哼哼,”他将腰里的枪“哐”一声拍在案上,“我这枪里,子弹多得是,别说两条人命,二十条也要得!”

令年脸色慢慢平静下来,点头道:“这你大可放心。”

杨廷襄见她的意思,分明是承认曾与人有私情了,顿时生出一股恶气,但是假做大度的话已经说出口,不能反悔了,只能扶着案头,径自愣了一会,然后将枪往腰里一塞,边摇头叹道:“老子这回也算是叫人暗算了,你自己心怀鬼胎也算了,我看你们于家,哪有吹得那样有钱?男女老少,都是废物,除了我,剩下的竟然连一个官儿也捞不着做,以后少不得还要靠着我,帮忙提携你们一二了。”在他本心里,与令年的夫妻感情,不过是可有可无,锦上添花的事,而于家财势大不如前,才是最让人可恨之处。说着,便在地上狠狠跺了跺脚。

令年简直不要再从这人口中听到一个字,将马褂、帽子抱起来,往他怀里一扔,指着门口道:“你快些滚吧,不要得了便宜还卖乖。”

杨廷襄哪还有留恋之意?撞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令年这么大闹一场,那些心事反而不翼而飞,回到铜床上,合眼便睡。沉酣的一觉醒来,日头已经很高了,外面却是静悄悄的,她也不叫使女,自己随意梳洗了,走到楼下,见康年、斯年那两对夫妇,还有慎年、瑕年等人都在,三三两两地坐在沙发里。因为于家向来较为新派,没有说必须要晨昏定省,大家通宵打了牌,便起得都很晚,老的是早就吃了饭,在房里说话,年轻的便在厅里,随意吃一些点心,计划着要出游。

听见使女招呼三小姐,卢氏回头,先是在她眼皮上定睛一看,却不露端倪,只说:“我特地叫下人们不要吵你,你看看现在几点了。厨房里的人倒不知是该给你预备早饭呢,还是索性等吃午饭了。”

令年一瞧座钟,竟然十一点了。这对她而言,本也是常事,便笑道:“对不住,实在是昨天牌打得太晚了。”

斯年和瑕年姐妹在沙发上,头并在一起,正在瞧洋行送来的画报,本来就不耐烦了,她忙掉过脸来将令年一打量,又往楼上望了望,说:“你是咱们家人,也就算了,怎么你们姑爷也这么大面子,叫我们等了这半晌?”

斯年这话,令年可不知该怎么回答了,从使女手里接过茶,呷了一口,只是踌躇。卢氏是很留意令年的举动的,直将眼神去瞟她。令年架不住斯年催促,捧着茶笑道:“等他做什么呢?”别的又不肯说。卢氏倒也不是非要看别人笑话,奈何她天生嘴快,便插嘴笑道:“我也说是不要等了呢,听下人们说,姑爷好似半夜就走了。”

一听这话,众人都不免“咦”一声。慎年本来在厅的另一头,面对着一扇水墨大理石屏风,在听电话,只在令年下楼时,一面对着话筒说话,视线在她身上盘旋了一会,待到卢氏这一节,他转过身来,眉头略微往上一挑。这时电话也打完了,他放下听筒,手插在裤兜里,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

斯年仍在追问是什么事,“要走得这样急,天亮都等不得?”

这时厨房里来人问,三小姐早饭要吃什么,令年摇了摇头,对斯年道:“我房里是席梦思,他是乡下人,睡不惯,因此去外面住了。”

斯年道:“他走去外面哪里了?”

令年对杨廷襄余怒未消,便笑道:“外面住的地方多得是啦,咱们管他做什么?”

斯年听她这意思,杨姑爷竟是不打算回于家来住,暂时地和令年分居了。年轻夫妻产生口角,彼此赌气,倒也不新鲜,只是亲戚还在,这点面子都不给,杨廷襄也不算什么好丈夫了。斯年咬着唇,想了一想,也摇头笑道:“那就不管他了,咱们姊妹自己玩去。”

长龄早等着这话了,忙起身笑道:“那么,我也不用奉陪了吧?”招呼了康年、慎年,要一同上外头喝茶看戏去。斯年忙叫“站住”,等长龄回头,又摆手道:“我哪是叫你,我是叫他。”说着将慎年一指,“你不许走。”

慎年怕斯年又要刁难,不肯走过来,只说:“你不是要带妹妹们去吗?叫我做什么?”

斯年笑道:“你是故意的还是忘了?明明昨天才说了,要教我开车。我们要去洋行逛逛,你正好开着车,载我们去。”不等慎年张嘴,便说:“不许说下回,你这大忙人,难得今天竟然肯老老实实地在家里坐上半天,我不等今天,还等哪天呢?”

那司机本来都在厅上等了,原想:要让二少爷亲自开车带你们东逛西逛,还不晓得要逛到什么时候,又累又无趣,他哪里肯呢?便只去看慎年脸色,见慎年想了想,竟然说道:“那就走吧。”司机诧异之余,倒也乐得不必当差,忙将钥匙奉上,请诸位少爷小姐们出门。

第87章

司机将车已经开了出来,就停在街上。等众人走来,忙抢上前一步,将车门打开。斯年不急着上车,先探头往里瞧了瞧,见这车里很宽敞,里头两排闪亮的皮椅,前头驾车,后头载客。斯年便携了瑕年的手,说:“我们两个是客,坐在后排,请你们坐前排吧。”

令年道:“你是大姐,当然你坐前面,而且你不是要学开车吗?”

斯年便不推辞,和慎年并肩坐在前排,令年和瑕年则携手去了后面。关上车门,这车里就像个封闭的小房子,又平稳,顷刻间,已如风驰电掣,驶上大马路了。斯年仔仔细细将各处的机括和装饰都看了,笑道:“南京街上也见过有人开汽车的,但都是敞篷的,我还想,这汽车快是快,但头顶连个盖子也没有,遇上刮风下雨,还不把人打得跟蓬头鬼似的?冬天又冷得要不得,还不如坐马车,或是轿子。你家这车子倒好,看我,头发丝都不乱一点呢。”

令年道:“这个车,上海本来也没有的,要托人从美国订。你先交车款、税款,海船运输的钱,大概到秋季,就能到南京了。”

斯年道:“那一共是多少钱呢?你替我算一算。”

令年道:“有一万块钱,准也够了。”

“钱倒是能凑得出来,”斯年眼睛望着前头,出神地想了一会,微微地一笑,“只不过呢……”

令年晓得斯年的心事。她的婆家,原本就是较为保守的,况且如今属于逊清一派,自然是更低调了,斯年要买汽车,想必家人也不会同意。她便把话题转开,叫斯年去看外头洋行挂的各式招牌。慎年呢,既然答应了是来做司机的,便只是闭上嘴开车,并不加入她们的热烈讨论。经过张家花园,将车子停下来,问要不要先进去吃了午饭,三姊妹异口同声道“不要”,慎年便被催促着,一路开到了洋行门口。这一盘桓,就是近两个钟头,将手绢、手表、胭脂、香水,乃至阳伞、丝袜,装了大大小小十七八个匣子,被四五个伙计送上汽车。慎年只在旁边看着,便觉得眼花缭乱,等车子装好,耐着性子问斯年:“逛完了吗?”

斯年将他手一拽,笑道:“还早,你急什么?”又指挥着慎年开车来到绸缎庄。这时,几个绸缎庄的伙计见有汽车停在门口,早笑容满面地迎了出来。

慎年熄了火,懒得再下车,对斯年道:“你们买衣料,应该用不着我的意见了吧?”

斯年道:“正因为买衣料,才特别需要你的意见哩。那些香水、手绢,都是闺中用的,自娱自乐罢了,衣裳却是要穿出门见人的。岂不闻女为悦己者容?要是你们都说不好,那我买回家,也只好白白放着生虫了。”

慎年道:“那你该叫姐夫来才是。”

斯年道:“你姐夫是个只知道闷头当差的老实人,什么料子贵重,什么款式时兴,他是一概都糊里糊涂的,不像你,总在外头行走,朋友都是会打扮的漂亮人物,眼光当然要比一般人高明啦。”

慎年皱眉道:“大姐,我不知道你这话是损我,还是恭维我?”

斯年笑盈盈地说:“当然是恭维你。”这时,几个伙计已经不断地在旁边请太太小姐往里走了,慎年只能下了车,跟在斯年三姊妹后头,走进绸缎庄里。

绸缎店里向来是女客为主,都各自并着头,抚摸着衣料轻声细语,倒比洋行清静些。一名伙计将慎年请到一旁落座,奉了香茗,剩下的伙计则将斯年等人众星捧月似的,请到柜台前,取出各色绸缎,五光十色地铺开。斯年道:“这个倒不急。”叫伙计先拿几匹男衣的料子来。那伙计眼尖,晓得斯年等人是贵客,摆出来的也并非寻常料子,都是流光溢彩、价拟黄金的。斯年摇头道:“也太鲜亮了,做女料倒好,我不喜欢男人穿得花枝招展的。”

瑕年对男人衣裳自然是毫无兴致,令年便也随意翻了翻,指了一匹烟灰绸的,又一匹竹月罗的,说:“姐夫穿,这两个颜色还好,别的,要么失于轻浮,要么又太老气了。”

伙计凑过来,说:“衣裳也好和人配。不知道这位先生是多大年纪,高个子,矮个子,胖些,还是瘦些?性格是偏活泼呢,还是偏内秀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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