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美乐之吻 第57章

作者:脂肪颗粒 标签: 现代言情

  离开数学学院后,杰西卡的精神明显好了,她和明妮争论着男人性格优劣的时候,忽然广场对面传来了骚动,那是哲学学院的地盘。

  一群人正和几个人对立着,大声叫嚷,互相推搡。

  “你们菲利斯人不配接受普国大学教育!”

  “你们算什么东西!竟敢当众辱骂同学,还动手打人!”

  “我要把你们的行为报告给院长,让他在全学院公示你们的罪行!将你们开除出去!”

  被围攻的几人中有非常明显的黑头发或黑眼睛的特征,其中一个人悲愤地喊道:“你们太无耻了!是你们一直在找麻烦!一直辱骂我的民族,我的出身,不断欺负我!难道我只能忍受,随便你们骂,随便你们欺负!而且我没有打人,是他一直纠缠我,总是找麻烦,我实在受不了,推了他一把,他却污蔑我打伤了他!现在更是纠结起一群人来欺负我们!你们到底为什么要这样!”

  “明明做错了还不承认,你这种人渣和你们所有菲利斯人一样,都不要脸!活该遭受全国人民的唾弃!”一个金发碧眼的男人又去推搡他,扬声道,“根除你们这群菲利斯蛀虫,先从我们做起!从大学做起!”

  “就是!我们这么多人都看到你打人了,难道还能污蔑你不成!做错了就做错了,还不肯承认,和你同窗是我们的耻辱!”

  我们原本只是远远地看着,谁知杰西卡竟突然冲了上去。

  “够了!你们不要再吵了!”她跑过去,试图阻止这场争执。

  杰西卡是个非常瘦小的女孩子,也许她那爆炸式的满头卷发给她增长了点身高,但她实际还不到我的耳根高,更何况她那皮包骨式的单薄躯体,我根本想象不到她有那么大的勇气和力量,竟然跑到一群逞凶斗狠的男人当中,试图阻止他们。

  “她疯了吗!”明妮焦急地跺脚,“这个傻瓜要干什么!”

  杰西卡张开双臂,满脸肃然地对那一群人说:“不管发生了什么,都有学院和教授来判决,你们不是法官,有什么权利在神圣的大学校园里制裁同学呢?何况只是口角而已,就要联合所有人把他们赶出学院吗?”

  “你这个女人来干嘛!关你什么事!你是在帮这几个菲利斯砸碎吗?”杰西卡的出现立即引起了这群人的围攻,他们愤怒地把矛头对准了她。

  “哪儿来的蠢女人!滚开!没你的事!”

  “你没有耳朵吗?这些菲利斯蛀虫不但辱骂欺负同学,还动手打人,我们联合起来驱逐他们,这有错吗!你算什么东西!轮不到你插嘴!”

  甚至有认识杰西卡的人,开始恶毒地攻讦她。

  “这个眼镜鬼、丑八怪是新闻系的怪胎,一个连一银币嫁妆都没有的穷鬼,靠巴结贵人才进入大学的神经兮兮的男人婆。”

  “女人不待在家里生孩子,跑到大学来干什么!你这种货色也来大学找丈夫吗?怕是连你维护的这几个菲利斯人都看不上你吧。”

  杰西卡气得脸色都白了,急切道:“住口!你们住口!”

  “跟你说话算是看得起你了,别给脸不要脸,滚开!”

  有人推了杰西卡一把,杰西卡脚下一晃,跌倒在地。

  明妮急红了眼,二话不说跑了上去,我也跟着跑到杰西卡身边,把她搀扶起来。

  明妮愤怒地对推搡杰西卡的金发男人说:“你们从小就接受绅士教育,今天居然要对女人动手吗!”

  金发男人明显脾气暴躁,扭曲着脸说:“她也算是女人?跟男人顶嘴的算什么女人?你也一样!这里不关你们的事!我已经奉劝过你们了,不听话硬要待在这里,等会儿挨了打,可别说我们不绅士!”

  “你们!”明妮还要上前时,我急忙拦住她:“别说了,不过白费力气,这种人情绪激动之下还不知道会做出什么呢,我们快带杰西卡走吧。”

  此时,周围已经站满了围观的人,他们指指点点,嘻嘻哈哈,仿佛我们正在演出一场热闹的舞台剧,而这场表演中,演员演技到位,情绪真实,台词激烈而富有逻辑性,比三流编剧演员们排出的戏不知强多少。

  “安妮……”

  我正要离开时,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叫我的名字,转身一看,竟然是丹尼哥哥。

  “丹尼哥哥。”我惊讶地望着他,很久以前我就知道他在这所大学读哲学,但因为那次宴会后生出了反感,就一直没有想起过他,没想到会在今天遇到,而他也站在那几个被攻讦的菲利斯人当中。

  “哥哥?你也是菲利斯人吗!”有人突然愤怒地朝我叫骂,“你们这些女人该和这群菲利斯人一起滚出大学!”

  “滚出去!滚出去!”

  紧接着他们像喊游行口号一样,高举着拳头,狂热地叫嚣道:“滚出去!菲利斯人滚出去!”

  “滚出去!滚出去!”

  “滚出去!滚出去!”

  我气得浑身哆嗦,想反驳点什么,却发现连嘴唇都在颤抖,甚至隐隐有流泪的感觉,只是硬撑着不让泪水溢出眼眶。

  直到一位教授打扮的人走进来平息了这场纷争。

  可他没有谴责这些人聚众欺负同学,对他们推搡杰西卡更是只字不提,只让我们不要再闹事了,然后疏散了所有围观的人。

  明妮搀扶杰西卡先回去了,我帮丹尼哥哥他们捡起掉了一地的书籍。

  以前没有注意过,可当这些菲利斯人站在一起时,我才发现他们的长相真的与安大略人有很大区别。

  菲利斯人都是黑色卷发或者黑色眼睛,虽然都是白色人种,可他们的鼻子偏大,颧骨更突出,有人还携带着耶稣十字架手串,那手串却明显有别于普国大众信仰的耶稣造型。

  他们一个个都情绪低落,踏着沉重的步伐离开了,只有丹尼哥哥还留在这里,他苦笑着对我说:“没想到你进入大学了,祝贺你。”

  “谢谢。”我诚恳地说。

  “早知道会变成这样,当初就不该读什么哲学系。”他叹了口气,周身弥漫着萧索、颓废的气息,仿佛几年前那个自信昂扬的人完全消失了。

  我和他漫步在秋叶飘飘的校园里,灰暗的天空下,一群鸽子盘旋着落下,‘咕咕’叫着捡食道路上的鸽食。

  然后我得知内力叔叔再次破产了,这次破产是国家强制收走了他的水泥厂,然后又以非法所得的罪名没收了银行里的钱,并查封了他们的房子和一切财物。

  “小时候我想读法律的。”他自嘲道,“总觉得做律师很棒,像英雄一样,可以为人民做贡献。而长大后,我觉得律师不过是给人打工的受气包,男人必须挺直脊梁,想要尊严就该爬到更高的地方,所以我选择了哲学,因为这个学院里都是贵族,我以为这个选择可以帮我打开一片天空的……”

  信步闲庭的鸽群因为我们的踏入而惊起,纷纷飞向萧索的天空,那翅膀扑腾的响声让人怀念起中学时的校园,我想起了那个阳光灿烂的午后,丹尼哥哥也曾和我漫步闲聊。

  那时候我什么都不懂,是从他口中得知了民权和革命这些陌生的词汇,知道了学习法律,和为人民做贡献的梦想,甚至就是因为他谈论着将来要上大学,我才隐隐约约开始担忧起自己的人生之路。

  时过境迁,一切都不同了。

  我进入了法律系,追逐着他幼时的梦想前行,而他进入哲学系,也追逐着世人眼中荣华富贵的梦想前行。

  是不是人生就是如此呢?

  在迷惘中摸索前行,当看到更好的,就想追逐更好的,然后被周围的人影响着说服着,一路匆忙拥挤地奔向同一个终点。

  可这个终点是我们最初想要的东西吗?

  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们有没有问过自己真正想要什么?有没有自己欺骗了自己呢?

  又或者我们害怕那样寂静的夜晚,因为我们害怕面对自己真实的内心,害怕这颗心贫乏、孤独、逞强、虚伪可怜。

  丹尼哥哥走了,他说他要离开大学,去找一份工作,虽然现在还不知道要做什么。

  天气越来越冰冷了,盘旋在上空的鸽子群被养鸽人的哨声叫走了,冲向远方黑暗的天际,然后一滴细细的,冰冷的雨丝打在了我脸上。

  进入大学,毕业后找一份工作,这就是我的人生追求了吗?

  在大学面试的考场上,说自己的梦想是学习法律,然后帮助穷人,这里面到底有几分是真的,几分是虚幻的自负,连我自己都说不清了。

  大雨来临之前,我赶回了宿舍。

  可我发现大家正聚集在楼下客厅里,都围着詹妮弗。

  詹妮弗像尊雕塑一样,面无表情地坐在灯下,昏黄的灯影中,她的脸色苍白极了,连嘴唇都白得失去了血色。

  “发生了什么事?”我问海伦娜。

  海伦娜悄声对我说:“詹妮弗去上解剖课的时候,有位新教授不断羞辱她,让她离开课堂,她为自己辩驳了两句,结果教授就以詹妮弗不敬师长的缘由,让她离开大学。”

  外面传来隆隆的雷声,稀里哗啦的雨打在玻璃窗上。

  没有人说话,大家都静静地围着她,表情沉重,像在举行一场丧礼。此时此刻,安慰和劝解是多么苍白无力啊。

  詹妮弗的手搭在一摞厚厚的医学笔记上,那些笔记都被细心地包了封皮。我曾翻阅过这些笔记,里面精致地像教科书一样,字迹清晰优美,人体脏器被清晰地手绘出来,也不知花费了多大的精力。

  她是全宿舍最努力的学生了,经常天不亮就离开,别人熟睡了才从图书馆回来,我们聊天玩笑,她也很少插嘴,总是抱着厚厚的书看。

  她对待这项学科是如此的认真和努力,她对医学的爱和崇敬让人心生敬佩,可这一切付出都抵不过某些人的偏见。

  轻飘飘一句‘不敬师长’,就剥夺了她的梦想,更把她的付出和努力化作乌有。

  她在怨谁呢?也许是自己吧,被教授刁难的时候,为什么要反驳呢?

  雨越下越大了,电压有些不稳,昏黄的电灯忽明忽暗。

  詹妮弗勉强露出了一个笑容,对大家说:“谢谢你们,我没有事,虽然离开了大学,但没人能阻止我从事梦想中的事业。我……我有点累了,回房间休息了,教授叫我坐明天上午的火车离开,怕是不能和你们道别了。”

  她疲惫地站起来,一步步走向自己的卧室,我们望着她的背影,却仍然连一句劝慰的话都说不出口,我们知道她需要慰藉,可谁也给不了她。

  晚上停电了,我们在卧室点上了几根蜡烛。

  杰西卡正在灯下奋力地写着什么。

  她的神情很认真,厚厚的眼镜上映照着蜡烛的火光,透过那团火焰可以看到一双明亮的蓝眼睛。

  我趴在床上,正撑着下巴凝望她,伴随着窗外哗啦啦的雨声和雷声,房间里有种凝重的气息,而这种凝重就蕴含在她那毫不间断的笔触声中。

  她一直写,一直写,从我搬来这个房间的第一天起,就发现她每天都忙着写稿子,废纸篓一天就能装满,墨水瓶没多久就要换新的。

  最初相遇的时候,我觉得她有点像新城的男人,喜欢夸夸而谈,给人一种桀骜不驯之感,可相处久了我才知道,她是心存公正,就像她们新闻系的教授所说的,第一尊重真,第二尊重理的人。所以虽然我不知道她在写什么,但我知道她一定在做着很有价值的事情。

  “你在写什么?”我不由得问道。

  她停下来看了我一眼,笑笑说:“我在给一家报社写文章。”

  “好厉害,是什么样的文章?”

  “关于女性权力的,今天詹妮弗的事情让我很生气。”她面向我,提出了一个问题,“你怎么会选择法律呢?能跟我说说当时的想法吗?”

  我摇摇头:“没有什么想法,我出生在乡下,父母都差不多是文盲,我只能跟身边优秀的人学习,偶尔听到一个想法,我也觉得很棒时,就会跟着做。上学是如此,学法律也是如此,我根本就没有想过进入大学后会遭遇什么,但是我很庆幸,我们法律系的教授都很公正,不像医学系那样会歧视女人……”

  杰西卡点点头,然后交叉着双手,说起一件事。

  “我读中学的时候,有一位非常要好的朋友,她聪慧到令我咋舌的程度,十个我加起来也比不上她。当年报考大学,斯科蒂沃女士推荐了我们两个人,她原本想进入我们大学学习物理的,可最后呢,她选择进入一所女子高等学院,学习……家政学……”

  “因为她父母觉得物理这样严肃艰难的学科太一本正经,怕她失去女性的气质。而她自己也打退堂鼓,考虑到进入大学后,所有的同学都是男性,她交不到朋友会很孤独,而学习家政,她才会遇到志同道合的朋友,日子才会更开心。”

  “多可惜啊,我们曾经就是志同道合的朋友,可以无所畏惧地谈论着严肃艰难又一本正经的话题。可暑假再次相遇的时候,她变了,嘴里只剩下了男人和约会,她告诉我这个社会之所以稳定,是因为女性主持了家庭,所以女孩子应该学会如何做女人,而不是学着去做男人。婚姻需要合作和自我牺牲,而事业需要竞争和自我强化,两者根本不能共存。”

  “我并没有反驳她的观点,只觉得她在那所女子学校里被彻底灌输了一种观点,那就是明确了自己功能的唯一性——生儿育女。”

  杰西卡叹息道:“今天詹妮弗和我们遇到的事还不够警惕吗,女性自己毫无进取之意,而有进取心的女性却遭到了男性整体的排斥和阻挠,甚至还有同是女性的人斥责我们的‘离经叛道’,不知道这种现状会不会有改变的一天呢?”

  房间里沉默了下来,我们彼此都没有再说话。

  杰西卡可能是在思考自己的论题。

  而我却是深深地被她的想法震撼住了。

  我过去只有一个光秃秃的认知,觉得不应该依靠男人生活,应该好好依靠自己,但我从未意识到这是自我认知的一种判断,我觉得自己的‘功能性’不是只有生儿育女,可是这些想法隐藏得太深了,我在还未意识到的时候,就已经在做了。

  “还有……”杰西卡歉意地笑了笑说,“今天很抱歉,我太冲动了,给你们引来了麻烦。”

  我摇摇头说:“不是麻烦,但我也认为不应该牵扯进那场争执中,他们太愤怒了,理智灼烧下,会做出不合时宜的举动,如果被他们伤害到你,我们都会很难过的。”

  杰西卡起身走到窗边,面对着漆黑的雨夜,轻轻在满是雾气的窗户上写下了一段文字——睁开眼睛,面对事实。

  “摩里士因为日心说被烧死时在想什么呢?我们不得而知。但这个世上的道理,并不一定说得多的就对,说得少的就错,有时候甚至对错都是次要的,因为人类像动物一样,争强好胜的天性才是一切争执的源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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