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槐树纪事 第22章

作者:纵虎嗅花 标签: 情有独钟 励志人生 现代言情

  “吴大夫,你别哭啦,我三哥能搭把手的肯定都给你搭把手。”南北叫黑子躺下,黑子乖乖卧倒,听吴有?菊神神叨叨叫她三哥怎么往伤口摁药粉儿,吴有?菊家有?手电筒,瓦亮瓦亮的,照在?黑子背上,好家伙,多长的一道口子,肉都翻出来了。

  晓得人救它,黑子一动不动,黑漉漉的大眼睛瞧着章望生,他小心给它上药,说:

  “真是条好狗。”

  吴有?菊说:“狗通人性,人倒不通性。”

  南北赶紧说:“吴大夫,你可别说啦,叫人听去把你弄街上,你这老胳膊老腿,更遭罪。”

  吴有?菊破涕为笑:“你这小娃娃,嘴巴厉害。”

  南北摸着黑子:“我可不小了,说的也是实话,三哥,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章望生沉默,黑子舔了舔他,他跟吴有?菊说:“吴大夫,你有?什么困难直接跟我说就?行,其他忙帮不上,出点力气的事我还是能搭把手的。”

  吴有?菊又?淌眼泪了:“望生,我这可欠你大人情了。”

  章望生说:“别这么说,吴大夫,等明儿晚上我过?来给你换膏药,你不方便?做饭,我们家就?多做碗饭,给你送来。”

  吴有?菊起先不肯,南北道:“吴大夫你别倔了,我看你走?路都费老劲,怎么烧锅,怎么做饭?我们家也就?是锅里多添瓢水的事,又?不麻烦。”

  最终,趁着月色,吴有?菊叫章望生扛走?面?粉,他靠门框那摆手:“你要?是不扛着,给我送饭我也不吃,你到家掺点杂面?,够咱爷几个吃上段日子。”

  章望生带着南北回家了。

  对?于吴有?菊家怎么会有?富强粉,章望生没打听,那是人家的事,南北扒拉开口袋,有?些?担忧:

  “三哥,我听人说,吴大夫有?亲戚在?台湾,给他寄钱寄东西。”

  章望生说:“不可能,咱们这边跟台湾根本没来往,怎么寄?别听风就?是雨,眼见为实。”

  可这月亮挂这么高?,一丝云都没有?,哪来雨?还不下雨?南北叹口气,说学校的蜀葵都要?死了,今年是旱定了。

  那没办法,这是老天的事,要?旱要?涝,谁说的都不算。章望生趸了趸面?口袋,估摸下分量,他不打算跟南北两个吃吴有?菊的面?粉,这得分清,人一张嘴,他家两张嘴,不能占这么大便?宜。

  南北一听不乐意了,说:“那咱们搭柴火搭力气呢,不占便?宜,也不能太吃亏吧。”

  章望生说:“也吃不了多大亏,我到年底要?比人多三百工分。”

  南北算道:“三百?那要?是去年,三百不少。可今年旱,到时庄稼全瞎了,三百工分也得缩水,三哥,咱们家肯搭把手够仁义了,谁帮吴大夫啊?况且,吴大夫家里又?不是揭不开锅了,你现在?怜惜旁人,到时咱们没饭吃,看谁怜惜咱们!你信不信,你到谁家借粮人都只会说,哎呀,都难呐,是真没有?,哪有?余粮啊这都得要?饭去啦!”她把人那个说话的语气,表情,模仿得惟妙惟肖。

  她小时候不太管家里怎么着,二哥二嫂都是热心肠的人,有?她吃的喝的,她就?很?高?兴了。

  现在?不一样,她长大了,她能想到的,更远,对?月槐树的人,也看得更清楚。

  她可一点不爱这片土地,一睁眼就?是活儿,一闭眼梦里还是干不完的活儿,跟生产队的牛一样,一年四季循环着趟过?那片田,没完没了,没有?尽头,她向往书里的日子,向往城里,向往一切更美好的东西。

  但城里的人,都跑乡下来了,这让南北很?疑惑,不太明白,她自己琢磨怕是没什么机会去城里了,跟章望生讨论过?这个事,是不是城里的学生,以后都成了农民再不会变,那农民想考大学进城,岂不是更没戏了。

  谁也不晓得答案。

  章望生听她说这些?,不反驳,温和?地解释:“力所能及的地方,帮就?帮了,吴大夫一个人年纪又?大,他既然肯把富强粉叫我背走?,将来有?一天咱们吃不上了,他如果有?,肯定会借。”

  南北就?不好再说什么,两人洗漱过?,章望生辅导她作?业,南北开始接触代数几何了,她脑瓜子特别灵,老师有?时候反倒还得看她的答案,南北在?学习上,非常有?天赋,老师们都这么说。唯一可惜的,就?是大学不招生,学的再好,上不了大学。

  没过?几天,章望生被宣传部喊去帮忙写材料,他识字,字写得也漂亮。到了宣传部,忙完一通,部里有?人给了他一小玻璃瓶猪油,叫他饿了加餐泡馍吃,章望生不舍得,拿回了家。

  有?了这罐猪油,炒什么都香,人吃了,觉得身上都有?劲了。公社又?叫他跟着拖拉机进城送材料,章望生膝盖那有?个大补丁,南北听说他要?进城,想让他借条裤子,章望生却不当回事。

  “人家看你这样,会笑话的。”南北说。

  章望生笑道:“看一个人,不能看他吃什么穿什么,这都是表面?,人家要?笑,就?笑吧,我本来就?是这样的,没好衣裳穿。”

  南北却想的很?多,在?她心里,三哥是很?出类拔萃的人,但进了城,三哥就?是乡下人,人家见了,会轻视的。她想叫他穿体面?些?出门,三哥却完全不在?乎,她有?些?佩服他,可还是有?些?情绪。

  拖拉机几乎拉满了人,都是蹭车的,见还有?点空儿,章望生突然叫人等等,把南北带上了。拖拉机跑起来,可真够颠的,颠的人一抖一抖,南北站章望生胸前?,两手扒着车身,异常高?兴,整个人要?飞起来一样。

  南北第一次到县城,可新奇了,县城里有?人骑自行车!她盯着人家的自行车,仿佛自己也骑在?了上头,真飒!还有?电线杆,上头挂着牌子,写什么“非机动车”,有?人还戴着个眼镜。南北兴奋得不得了,从体委大院过?,商业局过?,打哪儿过?就?要?问这干嘛的,那干嘛的,好像完全到了一个崭新崭新的世界。

  百货公司真气派啊,那里头的女职工,可比月槐树供销社里的洋气多了,今天赶巧,百货公司大清仓,卖些?零碎布头、还有?些?香皂、毛巾、手帕一类,还卖布票。这机会难得,门口排起长队,人贴着人,一点缝隙不留,南北问章望生:

  “三哥,你带钱了吗?带票了吗?”

  章望生细心,他早想着趁这个机会,到县城看能不能淘旧书,他听李崎说,城里有?些?犄角疙瘩里,有?人卖旧书,都是偷摸卖的,论斤称。他记这事许久了,就?等机会。

  “带了,你自己排队行吗?”章望生掏出钱跟票,分给她,叫她拿好千万不要?丢了。

  南北心里没带怕的,她只觉得兴奋,好像有?个琳琅满目的世界在?前?头等她,又?便?宜又?好看,她攥紧了钱票:

  “我当然行,三哥,你忙你的吧,我买好了还在?这等你!”

  章望生有?些?不放心,可队伍这么长,他耗在?这里,再去找书,恐怕赶不上车,又?反复交待几句,他才走?开。

  真是挤死了,南北的脸贴着前?头这人后背,嘴都歪了,大伙身上都热烘烘的,她跟夹在?中?间的小蝴蝶一样,已经?扁了。

  “排队啊排队!”最前?面?不知谁扯着嗓子喊。

  “你听说没,上海有?半两的粮票!”人排着队必须得聊天说话。

  “半两能干嘛?”

  “能吃根油条。”

  “啧,上海人洋气依譁,比不了!咱也吃不上油条。”

  南北心想,油条一定特别好吃,上海人吃油条,她满脑子想着上海人。

  可很?快她不想上海人了,挤得难受,五脏六腑快顺着嘴出来,她想着什么时候能轮到自己,不知过?多久,终于轮到她了,南北又?一下活过?来,精神抖擞站到柜台前?头,眼前?大亮。

  好多东西!

  她摸摸这,摸摸那,最终买了块手帕,毛巾减收布票,她要?了两条毛巾,还买了一尺几的布料,这种可以用来做内衣裤,她从女知青那知道的。

  买好东西不见章望生回来,南北就?在?隔壁溜达,有?小姑娘坐在?自行车前?头大杠上,威风地过?去了,南北目送很?远,回过?神,听身边人说话。

  “小日本的尿素袋子都是拿化纤布做的,真有?钱。”

  “吹吧,尿素袋子能用化纤布?”

  南北听得很?震惊,不大信,化纤布用来做衣裳多好,装尿素,真是疯啦。她这趟来城里,听到了许多在?月槐树从未听过?的事,匪夷所思?,是她不能理解的,但她更清楚地意识到,月槐树外头的世界,确实跟月槐树很?不一样。

  不晓得什么时间,章望生挎着包回来了,鼓鼓囊囊的,他脸很?红,显然是被什么刺激到,眼睛格外明亮,他一见着南北,就?冲她笑起来。

  “三哥!”南北跑到他跟前?,眼角一瞟,“弄着啦?”

  章望生默契地点点头,问她买了什么,南北得意地一拍旧布接的书包:“我也满载而归,到家你就?知道了。”

  拖拉机没等他们,他们只能坐回月槐树的汽车,车上的人不比百货公司门前?的少,挤来挤去,南北一手紧按住包,一手揽死章望生的腰,两人晃荡一路,站得筋疲力尽。

  刚到家,公社有?人来找章望生,说队长叫他过?去商量个事。

  “什么事知道吗?”章望生拧干手巾,擦了擦脖子,他一天下来弄得灰头土脸的。

  这人说:“光说是个要?紧的事,这两天就?得落实,你快去吧。”

第25章

  这时候天?很晚了,章望生连口热乎饭都没弄成,赶到队里,几个干部都在,见他来了,说让望生赶紧把宣传标语酝酿酝酿。

  原来,晌午的时候,有人过来通知,要打狗,十?天?之后检查,先自查自纠。章望生看看马老六,马老六手里托着他的黄铜水烟袋,三言两语解释了下:

  “看情形,今年这收成要坏事,人?都悬了,哪还有多余的粮食喂狗?”

  章望生等会散了,才跟在马老六身后说:“六叔,各家喂各家的狗,没让集体养着?,这也?不?行吗?况且,谁家舍得用正经粮食喂狗,狗自己在外头会找口吃的。”

  要说月槐树的狗,那?可不?少,十?来条是?有的,旧社?会的月槐树就?有狗了,历朝历代,哪个村落里,没个猫猫狗狗的?马老六本来不?排斥狗,自打八福那?个事后,他开始讨厌起这种畜生来了,离得远远的,这回打狗的命令下来,他心底竟有些高兴,但面上很平和。

  马老六说:“上头肯定有上头的道理,你说谁家舍得拿粮食喂狗,那?还真有,这是?浪费,回头公粮数交不?够,那?全国都得饿着?,这个罪名谁也?担不?起。”

  章望生便不?再问了,明天?,这个通知会下达到全公社?,每个社?员都会知道,他应该琢磨下宣传语怎么写。

  他这晚什么都没干,吃了饭,简单洗漱下,就?躺着?了,南北问他队里什么事,他也?不?说,她趴他床沿:“三哥,你不?是?弄着?书了吗?咱们说好一块看的。”

  章望生摩挲着?她的脸蛋:“我累了,休息好再看。”

  南北问:“我买着?的好东西?你也?不?想看了,是?不?是??”

  章望生微笑:“想看,只不?过?不?是?这会儿,你跑一天?不?累吗?”

  南北摇头:“我不?累,我精神头好着?呢,三哥,你是?不?是?有心事?”

  章望生静静看着?她,南北便把脸伏在他胸口,抱着?他:“三哥,是?不?是?队里开会,说你什么了?”

  “没有。”

  “那?你为什么不?高兴?”

  “可能是?累的,不?想动?。”

  两人?这么说了会儿话,月槐树也?安静了,狗吠声传来,章望生清楚,这个声音再也?不?会伴着?他夜读了。

  天?又干又旱,人?的手上这还没见北风呢,就?裂成小孩子?嘴。章望生第二天?上工时,站在田垄旁,往远处看,月槐树只一面有山,不?算高,剩下的一眼看望去,平畴千里,都是?荒凉的,要死的,旱成这样,人?耗在地里又有什么用呢?眼看着?庄稼一点点往绝路上走。

  玉蜀黍,豆子?,棉花,都不?用想了。

  可打狗这个事,轰轰烈烈展开了,有狗的人?家,兴许有那?么点不?舍,但既然有命令,那?就?得听,让做什么做什么。等到弄死了狗,得一张皮,炖出一锅狗肉,香得勾人?,那?便再也?没有半点不?舍了,觉得这事倒没这么坏。

  唯独吴有菊家的黑子?,不?见动?静,李大成专门盯着?他,跟队里说,过?了十?天?他吴有菊要是?还墨迹,叫人?上门把那?狗给拖了去。

  月槐树的狗,本来都没黑子?那?个好样,别的狗细骨伶仃的,黑子?一身油亮,全是?膘,最近毛色差了些,有点丧家之犬的感觉。

  但黑子?底子?在那?,社?员们算了算,这一身能落十?几斤狗肉,吴有菊目前?这个情况,不?配吃狗肉,也?不?配得狗皮,那?自然是?归集体。

  月槐树的狗是?有数的,谁家有,谁家打了,一目了然。

  天?穹没有云,全是?蓝的,那?么蓝,好像要坠下点什么,也?是?蓝的,哪怕下场蓝雨呢,社?员们盼雨盼得恍惚两可。

  马老六是?队长,杂事都是?他管,他叫来章望生,请他去做吴有菊的工作。

  “吴大夫那?人?,也?就?跟你家里还有点交道,别看乡里乡亲都在他那?抓过?药,我们劝他,他装聋作哑,这还有两天?权限,你好好劝劝他吧。等真招来人?上门,还不?是?由不?得他?”

  马老六说的是?实话,章望生懂,今年秋后分红令人?忧愁,无红可分。

  风是?干的,燥的,南北闻到风里的肉香,不?晓得谁家炖狗,她也?想吃,同时为黑子?担忧不?已,她没觉着?狗有什么不?好,除了疯狗,害死八福。她在学校里没什么精神,同学们在那?说自己队里谁家吃了狗肉,拿川椒盐巴炖得烂烂的,卷在烙馍里,真绝世美味,听的人?要偷偷咽口水。

  冯长庚从不?参与任何讨论,他越来越孤僻,人?一下长高许多,还长了一圈小胡子?,黑黑的,茸茸的,南北看着?觉得怪恶心,其实章望生也?长,不?过?他有一套章望潮留下的东西?,每天?都把自己拾掇得很清爽。

  南北知道他家有只黄犬,品相不?错,腿高,就?是?太瘦了,冯长庚跟他姥姥平时很疼爱那?只黄犬。冯长庚肯定是?不?会参与这个话题的,他家那?只狗,姥姥抹着?泪,本想偷放走大黄,可到处打狗,往哪儿跑?姥姥又说,那?就?给个痛快的,埋自留地吧。冯长庚倒很冷静地告诉姥姥,不?如剥出一张皮来,好歹能派上个用场,可请人?剥皮,就?得给些好处,别家有劳力自己就?剥了,那?剥了皮,大黄的肉也?不?能浪费,分给人?家,当作人?情来往。姥姥不?愿意?,可冯长庚自己拿主意?,悄摸找了人?,等姥姥晓得,已经晚了。

  这事传开,都说冯长庚这小子?能成大事,一个小后生,心够狠做事也?麻利,女人?到底是?女人?,多大年纪都是?女人?,只晓得哭哭啼啼。

  南北觉得冯长庚这人?是?真不?能处了,为了要张狗皮,忍心把家里老伙计剥了?大人?剥就?算了,他一个学生,也?搞这么血腥,南北思来想去,觉得冯长庚这人?阴阴的,她不?小心跟他碰上眼神,立马扭开。

  “我晓得你想什么。”放学时,冯长庚在她身后不?远,他男孩子?,步子?迈得大,从她跟前?抄过?去时,主动?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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