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槐树纪事 第53章

作者:纵虎嗅花 标签: 情有独钟 励志人生 现代言情

  南北说:“这有什么难的,我?买套工具就成?了。”她?好像有点?忸怩,跟他提起件事,“我?给爸爸买了块手表,他没能戴就走了,我?想?着放那也浪费,你要是不忌讳,就送给你,美?国买的,质量特别好,就是可能款式更适合爸爸。我?倒是想?过,要么再给你买,这块给六叔,可六叔跟那块表又不太搭,我?没瞧不起六叔的意?思。”

  章望生笑道:“那就给六叔吧,他一辈子也没见过美?国表,你再给我?买。”

  南北说:“你舍得啊?那表很贵的。”

  章望生这个人?没什么物欲,他一块旧手表戴好些年了,大哥给了他新的,他觉得用不到,又叫大哥拿走。

  “你要是舍不得,那我?就戴。”

  南北说:“你也太小看我?了,钱我?还能挣,这块表要是能叫六叔高兴,我?乐得送他。你都舍得,我?没什么舍得不舍得。”

  春天的太阳真是太好了,一不留神的功夫,就把今天的月槐树啊,麦苗啊,都又照绿了一遍,章望生心?里很静了,他觉得,应该跟她?好好说说话,谈谈心?。

  “咱们说会儿?话吧。”

  章望生一开口,南北心?里是有预感的,院子里冒出根蒲公?英,开着黄花,就在脚跟前,搔着她?的裤腿。

  “你要说什么,我?晓得。”

  章望生说:“也许你晓得,有些话搁我?心?里很久了,我?没跟人?说过,也无人?可说。你现在是大人?了,又留过学,肯定通晓的东西比我?多,我?说这些,不是叫你体谅,或者别的什么,单纯就是想?跟你说说,你小时候,什么都跟我?说,我?总觉得你小孩子,所以有些话不好跟你说,今天不一样了。”

  南北低头:“三哥,我?听着呢。”

  章望生抚了抚她?的脸蛋:“咱们别弄得这么苦大仇深,跟要开□□会的呢。”

  南北真是好些年没听这样的字眼了,她?鼻子一酸。

  章望生说:“这么些年,你一直怨我?,我?是清楚的。你一定觉得我?放弃了你,我?那时境遇很坏,灰心?得很,不晓得明天在哪里,也许一辈子就那样了,你不一样,你那时才十几岁,花一样的年纪,就算你念不成?书,我?也想?的是,给你找个好人?家,清清白白的,不像我?,除了要认罪背负罪名,一无所有。你一直说要嫁给我?,我?没当真,因为你年纪太小了,我?总以为,你长?大了未必那么想?,就算还那么想?,我?也不能因为私欲耽误你,我?比你大好些,早你一步能思考些更深的东西,无论如何,我?都不能叫你跟着我?过没盼头的日子,你出嫁前,我?会想?尽办法?疼你,爱你,给你我?能给的。等你出嫁了,我?就是你娘家人?,有人?欺负你,我?绝对不会放过他们。”

  南北眼泪直打转:“可你娶了邢梦鱼,你既然灰心?,觉得自己境遇不好,为什么就能娶邢梦鱼呢?你不怕拖累人?家吗?”

  章望生惘然道:“因为她?已经到人?生谷底了,不能再往下了,无论做什么选择,都比她?现状好。我?这些年,也想?过,要是邢梦鱼的事发生在这会儿?,也许还有别的路能走,人?活着,总要受当时环境的局限。我?娶她?,也不像你想?的那样高尚,你要是晓得另一层原因,就会发现,我?这人?也许不值得你那么喜欢,我?也有卑劣龌龊的一面。”

  南北摇头:“你就是最好的。”

  章望生像是有些难堪了:“我?那时对你,有了些不该有的念头,我?一直把你当最亲的小妹看,什么时候变的我?也记不清了。你还没成?年,我?不一样,我?已经是个男人?了,我?不能放任自己犯错,明明晓得你心?性还没完全长?大成?熟,还要跟你发生点?什么,那样的话,我?还是人?吗?”

  南北呆了一会儿?,她?忍住眼泪:“那会儿?都是七五年了,明天已经不远了,你要是坚持等我?,就没有后来的事了。你这个人?,就是不够有信心?,你不信我?,你总把我?当小孩儿?。”

  章望生看着头顶的枝杈,无力说道:“事情不是这么评判的,你现在这样想?,用的是后来的眼光,晓得还有一年,就要恢复高考,时局就变了。可活在当时的人?,是不晓得的,没人?全知?全能,只能活在当下做决定,做出的决定,是对是错,那就无人?能掌控了。我?即便娶了邢梦鱼,想?的也是会好好对你,她?的事,我?当时没法?说,晓得你难过,但想?着时间慢慢久了,也许你会淡忘,你慢慢长?大,也许发现我?其实就是个普通的男人?,没什么好的,你会喜欢上别人?,可我?没想?到你父母会突然找来,一下就把你带走了,我?也没有挽留的立场。”

  南北哽咽道:“你跟邢梦鱼都没夫妻之实,后来也没去找我?。”

  章望生声音怅惘不已:“我?怎么找你呢?我?没有资格,你有了更好的生活,更好的去处,我?连高考都没能参加,身体一直不好,我?去找你,叫人?看在眼里,只会想?我?是有所图,你跟着父母,有归宿了,也许早忘记了我?,我?找你,只会徒增你的困扰。分开时,闹成?那个样子,我?已经叫你很痛苦了,再去找你,把你生活打乱,我?做不出来。你有父母做主,我?就不用像从前那样,总担心?你这里不好,那里不好,一个人?孤孤单单要是没个指望,该怎么办?晓得你是有好将来,我?就是死,也都安心?了。”

  他那段日子把死那个事,琢磨透了,也等着死的降临。

  就是这样的了,是耶非耶?他们都叫历史的那一页给碾压过,开惨烈的玩笑,等翻过去了,回头看,更觉荒唐可悲。

  南北眼泪一颗一颗滚下来。

  章望生拿手绢给她?擦个不停,她?那神情,显得很稚气?,都二十好几的人?了,日子真快,怎么就二十好几了呢?

  “我?跟你说这些,不是叫你伤心?流眼泪的,你说咱们本不该有这么深的仇。”

  南北抓了他的手,放膝头上看,他的手很大很大的,全是茧子。

  “我?晓得了,三哥,别说啦。”

  章望生道:“你也许以为我?忘记了这些事,没有,我?一直不能忘记。”

  他已经三十多的人?了,人?生里最重要的事,该发生的,不该发生的,统统都存在过了。

  南北摸着他手上的茧子:“你寄给我?的明信片,我?收到了,你还在美?国的杂志上发表过一篇文章。”

  事情过去那么久,章望生也不好说什么了,她?什么都晓得。

  南北问:“你身体不好,邢梦鱼有没有好好照顾你?”

  章望生笑笑:“都过去了,现在挺好的。”

  南北想?问问他有没有记恨过自个儿?,觉得多余,三哥是不会恨人?的。

  是啊,不该有这么深的仇,怎么就在心?里打了十年的结呢?没有他,她?也许早死在了路边,田间地?头,叫野狗拖了去。几乎这一生的爱跟温暖,都是章家人?给她?的。做人?的道理,也是章家人?教的。

  南北说:“咱们一块儿?看看嫂子吧?”

  章望生点?头:“行,我?骑车带你去。”

  南北含泪的眼笑了笑:“我?没钱了。”

  章望生晓得她?在美?国过得不大痛快,精神不太稳定,这是陈娉婷和他说的,她?本来到那很习惯,不成?想?,越来越不习惯,跟别的留学生完全反着了。她?又较真,不能忍受别人?歧视,拿中国开玩笑。其他同胞都笑一笑过去,她?不行,总觉得是奇耻大辱。她?拼了命证明中国的留学生也是很聪明,很能成?事的,处处要强,风风火火,外人?看她?真是花团锦簇,又能干又晓得享受,她?自个儿?却时不常要大哭一场,弄得她?姑姑也很担心?,不晓得她?是怎么了。

  章望生摸摸她?头发:“钱没了再挣,你是要挣大钱的人?。”

  南北说:“我?要给月槐树修一条柏油路,又长?又宽,下雨再不用一脚泥。我?还要往山上修一条,咱们给二哥烧纸也不用怕雨天了。”

  她?小时候就总是有许多豪言壮语,觉得自己厉害,此时此刻,又是那样的神情了,非常轻快,非常明亮,像很有劲的庄稼,三五天不见,就是个新模样。

  章望生内心?平静地?看着她?,他晓得,一切都尘埃落定了。

  去看凤芝时,南北坚持骑车带他,从小到大,无论做什么,都是他带着她?,她?只要牵着三哥的手,就是安全的了。她?要带他一回,叫他坐后面,不要再出力气?。

  章望生不大放心?:“路不好走,你骑不惯的。”

  南北说:“叫我?带你吧,三哥,我?有力气?得很,你就坐后头,看看我?能不能带稳你。”

  她?真的能,两?条腿修长?有力,脸蛋红扑扑的,两?个人?的身影在平原的夹道上缓缓移动,从绿绸子里淌过去似的。

  麦子长?得真是喜人?,像是一九□□年的春天,她?好像一抬眼,又从人?群的腿裆里看到了三哥,他十二三岁,是个小少年哩!

  “三哥!”她?大声叫他。

  章望生就“哎”一声应了。

  南北嘴角上翘,深呼吸了一口,又叫道:“三哥!”

  章望生脸微红着,还是干脆地?应了又一声。

  她?真的又成?了小孩子,雀跃地?,欣喜地?,一声声叫“三哥”,好像怎么都叫不够。她?叫着叫着,先是哭了,紧跟着又笑了。

  大约是清明的时令,南北说要回趟美?国,不曾多言什么,章望生也没问归期,他心?里有答案。那会儿?,槐花仍旧机灵灵跟人?儿?似的,晓得了春信,一夜之间,便露了青头。

  一切活的生灵,都也仍旧在这片坚实的大地?上生着,长?着,春天里蓬勃着。

  而那些离开月槐树的人?,注定是吃不上这一季的槐花了。

第61章

  我们的园子

  我们家有个园子。

  这园子我来那年就在了,我家的园子,是热闹的。从春到冬,一个月有一个月的热闹,葱秧子栽下去是趴着的,不晓得哪一天,就站立起来,朝上长去。豆角的架子刚架好,不晓得哪一天,就爬出了绿叶子,叶子越长越肥,挂起长的,直的豆角来。辣椒秀秀气气的,尖尖的嘴,可人一吃下去,人的嘴就圆了,肿了。我家的园子,种的都?是寻常蔬菜,冬天里死去,春天里再种,唯有薄荷,没人种它,自己一春春长出来,密密铺满一层,老了就不好吃了。薄荷太?多,吃不完,总是老成一片,但也不要紧,等明年它自个儿又悄悄长出来,叫人吃它。

  有人要有疑虑了,冬天里园子是死的,怎么热闹呢?蚂蚱不跳了,蜻蜓不飞了,连狗也要躲棒子堆里睡觉,可大雪落下来,麻雀就现身,把雪踩出一个一个印子,麻雀不像夏天那样苗条,它们偷吃人的玉米粒,肚子滚圆,还要抖擞羽毛,很有大小姐的派头,园子冬天有麻雀,就不会寂寞了。麻雀不迁徙,不像燕子,所以燕子从不发胖,老是很轻盈,很灵巧的样子。

  打理这园子,我跟三哥都是极有经验的。我们在之前的十一年里积攒了这样的经验,八六年我短暂返美处理杂事回来后,就继续照料这园子。除草、施肥,搭架子,我们说园子里只有蔬菜未免单调,便从省城弄来品相好的菊花,种在一角。菊花开?时?,黄灿灿地攒成球,无比肥硕,人见着了,都说这菊花开得这样好,真好啊,真大啊,月槐树的人也想弄菊花种起来,他们能吃饱饭了,便要美的东西。三哥请人来裁枝,叫他们带家去种。

  我跟三哥,一年里总要回来几趟,照料这园子。人见我倆那么起劲弄园子,是有些?闲话的,为着我跟三哥没有小孩儿,他们错了,要是我们有小孩儿,就带小孩儿一块儿来照料园子了。马六叔家闺女都?生三个小孩儿了,我们一个也没有。人说我俩不是我有病,就是三哥有病,章家祖坟风水不好,二哥就没生出孩子,可大哥好好的,并不能证明章家人有毛病。

  然而确确实实,我们跑遍许多医院之后,医生说,三哥是很难有孩子的了。园子里的薄荷没人种,生的到处都?是,我跟三哥却无能为力?。起先,我不愿认命,我不信三哥这样命苦,他是那样疼爱小孩子的人,养大了我,养过?不知父亲是谁人的小娃娃,又承担起水根兄妹俩的学业,可命运叫三哥自己没办法?有孩子。

  也许是章家基因的问题,也许是那些?年三哥的身体曾数度岌岌可危,再也许并没任何?缘故,仅仅是不能,这个命,正巧落在三哥头上。那时?,三哥早着手修章家家谱一事,章家本来是有家谱的,一代又一代,祖先的名字在火里永逝,这曾令幼年的他格外痛心。他拜访月槐树里年纪大的长辈,人太?老了,再努力?想,也只是能记到他哒哒往上两三代人。可等这老朽的生命去了,那连这两三代,也无人知晓了。三哥这样热心修家谱,在年关大哥一家返乡时?说起,大哥的几个女儿,并没什么兴趣,她们对祖先,故土,已经觉得那样远了,因她们父亲的缘故,才踏上月槐树的土地。等她们的父亲过?世,这月槐树,便再也跟她们没了瓜葛,记忆是父亲的,乡愁是父亲的,她们是新一代新加坡人。我看出三哥的寥落,便是此?刻,他得知自己无法?生育的现实,修家谱,似乎更无施行的必要了。我鼓励三哥,仍将这件事做下去,他眼睛里的隐痛,也只是闪烁了一下,便再也寻觅不到了,他这个人,是最能承受痛苦的。我不死心,同他一块去新加坡,去美国,我们最终回到中国来,接受这样的命运。

  三哥因这件事,好似不能面?对我,我忍不住嚎啕大哭,他父母兄长早逝,只剩一个大哥,定居海外。我想着上天怎么就这样残忍,不肯给三哥血肉至亲,不肯叫他多得些?生活的欢乐。院子里,六叔种与我们的石榴树,年年冒新芽,开?新花,那花红得似火,也红得寂寞了。

  我擦干眼泪,抱着他说这也不怕的,往年,不也就我们两个一块儿过?日子的么?那时?我才几岁,他也就半大少?年,如今我们两个早都?成人,又有何?惧?

  我们仍旧每年抽空回去照料那园子。三哥工作繁琐,我生意忙碌,却仍喜爱回月槐树照料园子,为出行方便,我学会开?车,买了辆桑塔纳,一路载他倒也十分快意。月槐树九十年代依旧多是自行车出行,远了便坐汽车。人见我的车子,都?要站路旁看,嘴里说着挣再多钱无儿无女也无用的话,我自己无所谓,怕这话伤三哥的心,他这半生吃苦太?多,极为不易,我不忍叫他再受任何?流言中伤。三哥却是一如既往平静耐心,与故土的人打交道,从不动?情绪。他热爱土地,不辞劳苦,有时?下乡路途遥远,我便开?车送他,同他一块儿在乡镇吃住,有时?烈日炎炎,有时?冰天雪地,最危险的那回,是九二年的夏天,因发大水,差点叫水冲走,幸亏我跟三哥都?精通水性,一身黄泥爬上岸,狼狈不堪,两两对视,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我生性要强,总不甘落后于人,生意场上人心诡谲,我有时?难免失之于性急,做事激进。三哥对我做任何?事,总是大力?支持,他爱同我开?玩笑了,叫我黎总,说我是实业家,却也在我处事不当的时?候给予规劝,指正,人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有三哥在,我性情却收敛许多,我少?年时?视他作父母,兄长,爱人,其实还应加上良师益友一条。

  同他相处,最自在快活,一句假话也不用说。他人到中年,还是会害羞,去外省参会与我通话,我故意大声说想他云云,三哥在那头便有些?腼腆,叫我嗓门小点,有人在身旁的。他的同事好友,皆知我俩境况,却也为孩子的事替我们忧愁。

  与外人所想不同,我跟三哥,慢慢都?将此?事放下,生活里并不只有孩子。然而面?对旁人子女,三哥依旧一副滚烫心肠,对水根兄妹,一路资助,两人皆有念书天分,这在月槐树很不易。嫂子的长子在念书上看不到出路,三哥便积极联系,叫他跟人学些?技术,好有立身之本。

  大约是九三年,月槐树开?始修柏油路,我捐了些?钱,动?工前人叫我去剪彩,三哥很为我高兴,说应当去的。我本来迟疑着会不会显得爱出风头,捐钱不是叫人觉得我好的,可三哥鼓励我去,我便去的心安。

  那次三哥真的是高兴,我们在园子里摘了菜,又到集市买了好大一条羊腿,叫来六叔一家,一块儿吃饭喝酒。六叔每次同我们相聚,总是欢喜之余,有些?愣神,瞅着瞅着三哥脸上便有说不出的惋惜,我晓得为什么事,从不说破,我跟三哥日子过?得并不虚空,彼此?扶持,互相慰藉,自信人生道路上没有什么困难能将我们击倒。

  那几年,石榴树每年都?要开?花,都?要结果。花开?得好,果子结得也好,石榴粒又大又红,甘甜多汁。九七年香港回归,到处一片欢欣沸腾,月槐树的人都?晓得守着电视机看回归仪式,我跟三哥,当时?也在,回到家中借着月光突然惊觉,石榴树今年没有开?花,它每年公历开?花,一直开?到七月上旬。

  到了白?天,我跟三哥仔细看它,不单单是没有开?花,不缺雨水,不缺日头,叶子竟黄了起来,那是七月的时?令,太?阳大得很,万物都?在疯长。

  三哥看树许久,说了句:“此?树婆娑,生意尽矣。”他也有些?不忍的神色,我小时?候二哥经常带着我背古文,听到这句,心里一下伤感起来,心道石榴树要死了吗?就是再种,也不是这一株了,它在院子里长了近二十载。

  小的时?候,月槐树的人总是会传一些?坏事临近前的非凡预兆,乌鸦在枝头叫,是不好的;随便打死了黄大仙,是不好的。章家不信鬼神,我虽也不信,但记在心里,觉得石榴树突然如此?,不像好兆头。

  我以为不能有孩子,已经是命运对三哥最残忍之处了。

  九七年底,三哥的眼睛开?始发黄,那已经是有病的前兆。

  冬天的缘故,我们经常吃胡萝卜炖牛肉,我打趣他是不是把牛肉省给我吃,他胡萝卜吃多的缘故,都?没往肝病上想。

  这些?年,他虽工作辛苦,却在我的监督之下也注意身体保养,况且四十多岁的年纪,是出成绩的好时?候,三哥已经完成了两部农经著作,正参与改良麦种推广的工作。我早前对他身体有过?隐忧,后面?因日子过?得顺遂,便也渐渐忘却。九八年初春,妈妈骤然离世,跟爸爸当年一样走得突然,我们忙于丧礼,我想,他的病到底是被?耽误,等到他在地头晕倒,才晓得已经很严重了。

  我赶到医院,三哥先医生一步告诉我,他得了肝病,八九十年代,中国大陆得肝病的人不少?,我不晓得到了哪一步,三哥却是很镇定的神色,他一贯如此?,生活给他什么,他便接什么,无论好的坏的。他对死亡是不畏惧的,但对生的留恋,同样强烈。

  大夫找我私下商谈,我草草听完,决定跟三哥赴美求医。在飞机上,三哥不够舒服,他靠在我肩头,我紧紧握住他的手,告诉他美国医疗很发达,一定能治好这病。

  我跟三哥都?是意志坚强的人,面?对病魔,都?在一早拿出了最坚定的心态,没有功夫哀泣。此?时?已离我最后一次返美有十多载,冯长庚帮我们联系了医院,在我奔波医院之际,却突闻他跳楼自杀的消息,他投资失败,又赶上金融危机,三哥在病中很为他难过?,那些?陈年旧事,也连带着清晰起来。可我没有时?间?为冯长庚哀痛,三哥病情很不乐观,美国的医生说只能一试。

  我被?这句深深击倒,若是美国都?没有希望,我不晓得,还能去哪里寻找希望?一直不敢深思的,再也没办法?回避:是三哥积劳成疾?还是早年受的苦难太?多,摧折了他身体的根基?这里面?,又有没有我带给他的伤痛?也许两者兼有,我若早知晓他身体会走到这步,便不会有那十年的分离,然而往事难追,我不敢叫他看见我流眼泪,那太?软弱,病魔犹如巨兽,我们不能流露半点软弱,叫它知晓我们好欺负。

  在美国,三哥一直都?极度配合医生,他是个最能忍耐痛苦的人,无论精神,还是□□,我守在他身边,从不曾听到他一声因疾病发出的□□哀叹。他会问我一些?美国的事情,我买来报纸,在病床旁给他读新闻。有一天,他突然跟我说,给他治病可以花钱,但不要全部花光。

  我把他这种言辞,当作失去信心来看待,有些?发急,他便不再说这种话了。

  眼看留在美国治疗并无进展,大哥邀请我们去新加坡一试。我带着三哥,又奔赴新加坡。大哥非常疼爱三哥,他六十多岁的人,一日复一日陪着我们,他私下跟我谈话,总是老泪纵横,说对不起幼弟,对不起双亲,百年之后,要是见了双亲,该怎么说?要是能够的话,他愿意替三哥,他已经是个老人,可三哥还不到五十岁。

  不晓得是不是因为大哥也在,三哥的病情一度控制住,他一有好转,便立刻想回去,那时?已经是九九年的春天,我们年关都?不曾回去,许久没见园子了。

  回来之后,三哥坚持要工作,有本很重要的著作没完成,我不敢叫他劳累,又知晓他的决心,便由?他轻声口?述,我来记录整理,但我们成了医院的常客。我寸步不能离开?他,谁照料他,我都?无法?放心,水根在北京念医学,回来看望他,水根没有父亲,把三哥当作精神上的父亲,他先见到的我,眼神愣住了,我这才晓得自己鬓边有了白?发。

  水根当着三哥的面?,没有任何?丧气,却跪在我膝头大哭,他学医,念了那么多年的书,却没法?救三哥,我没做过?人母亲,我也四十岁的人了,在三哥面?前,总觉得自己还是十几岁的时?候,面?对水根的痛哭,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秋天的时?候,三哥的病情急转直下,我吓坏了,他越来越瘦,颧骨高高耸起,脸上只挂了一层松灰的皮一般,他的样貌,在数个月间?,急剧变化,几乎是骷髅的模样。他的肚子却大起来,充满了腹水,腹水将肚皮撑得几乎要破开?,上面?一道道紫红血管般的东西,爪牙交错,触目惊心。

  他显然是叫常人难以想象的疼痛控制了,总是沉默,一言不发,我没见过?比三哥更有意志力?的病人,他始终没喊过?一声疼,叫医护们也觉得惊诧。医生说,要叫我做好准备,抽腹水便意味着不远了。

  我不愿认命,想带他再往美国去,把病历先传了过?去,那边告知我过?去的意义?不大。这边他的同事们劝我试一试中医,我便去找中医,抓了大包大包草药,给他煎煮,三哥已经吃不下什么,却还是挣扎起来,就着我的手,一点点咽那乌黑的药汁,他瘦得可怕,变得骇人,我低头看他,眼睁睁看着他的生命力?一点点从跟前流逝,有一只苍蝇,落在他细瘦的胳膊上,赶走了,又飞回来。

  中医显然也不能挽救什么,那几年,身边一直有人练一种据说肚子里可以转法?||轮的气功,三哥跟我,都?是唯物主义?者,自然不信。可我走投无路,竟然想去一试,三哥极力?打起精神,阻止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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