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洝九微
在给阮梨买早餐之前,他要先去一趟西山寺。
明婉珍最?近在西山寺礼佛,这?是她每年的习惯,几乎整个春夏都住在山间的别院。
霍砚舟到西山寺的时候,天还未亮透。山间寒凉,让这?即将破晓的春夜显得?愈发更深露重,山里也确实在落雨。
黎明前细细的夜雨,潮湿都悬在空气里,不会将衣服打湿,只让衣料一层又一层地沾染上寒气。霍砚舟没撑伞,就这?样?一步一步迈上蜿蜒的石阶,似于这?阒寂处怀揣了沉甸甸的虔诚。
寺间的僧人已经开始早课,一遍《楞严咒》诵完,有小沙弥走出来,双手合十:“施主请随我至后殿。”
霍家每年都要给西山寺供奉许多香火,霍砚舟这?几年也偶尔过来陪明婉珍小坐半日?,山间清静,佛音能洗涤人心。
“施主请。”
寂静的佛室里燃着香,水沉木里融了绿檀,清心静气。
“坐吧。”明婉珍穿一身青素衣衫,将念珠妥帖地放置在经书上,她只要来西山寺小住,便会同这?寺中的僧人一起做早课。
“怎么来也不说?一声,如?果知道你?要来,我今日?就留在别院。”
“来求您一件事。”
明婉珍显然有些诧异,指尖抚着泛黄的经书,抬眸看向儿子。一定是很重要的事,才会让他这?般兴师动众,天未亮便上了山。
但?如?今在儿子眼中,还有哪桩事是他自己应付不来而非要她这?个做母亲的出面呢?
思虑一瞬,明婉珍了然,“和阮梨有关?”
霍砚舟颔首,“什么都瞒不过母亲。”
“那?也不尽然。”从霍砚舟进门?到现在,明婉珍连杯茶都没给他倒,显然是有些情绪在的。
“小七又和您胡说?了?”
“她不说?,我也猜得?到。那?天你?和阮梨离开之后,你?父亲一个人在祠堂里待了许久。”明婉珍了解丈夫,他一定是被做了令他非常痛心却又不得?不为之的事。
一如?当年,将只有十五岁的霍砚舟和霍静送出国,不惜因此夫妻离心。霍砚舟和霍静被送走的那?天,霍靖诚也是一个人在祠堂,待了整整一夜。
也是从那?一年开始,明婉珍每年才来西山寺吃斋礼佛。
霍砚舟沉吟,“父亲这?一生以家族兴衰为己任,他太看重霍家,却失了自己,也伤了身边的人。”
明婉珍心中动容,她没想到这?些话,是从儿子口?中说?出的。时隔这?些年,整个霍家,最?懂她的人竟然是看起来最?不近人情的霍砚舟。
当年她嫁给霍靖诚是顶着无数的流言和非议的,也曾有夫妻恩爱举案齐眉的日?子,可正如?儿子所?言,丈夫这?一生最?在意的只有霍家,为了霍家,他可以舍弃任何人,包括他自己。
那?个时候,她不惜跪下来恳求霍靖诚,求他不要把一双儿女送走,都没能换来霍靖诚的一点点的心软和怜惜。甚至怕她失了体面,霍砚舟和霍静离开的那?天,霍靖诚直接将她关了起来。
佛室里一刹寂静,两人似乎都陷入从前种种。半晌,还是霍砚舟先开口?,“或许是我自私,但?我不想走父亲的老路。”
霍砚舟看着明婉珍鬓间的白发,“父亲这?些年未必没有后悔,但?也清楚,您不会原谅他,我和小七也很难再对他心无芥蒂。”
明婉珍轻叹一声,原本以为这?个儿子是个亲缘浅薄之人,却不想,他早已将每个人都看透,更予以了最?大的包容和理解。
“所?以,你?这?赶着夜路上山,究竟是想求什么?”
霍砚舟起身,神情郑重,“想请母亲去一趟阮家,为我向阮梨的父母提亲。”
提亲,这?种古旧的字眼,此时此刻由他说?出来,却携了端方肃正的仪式感。
明婉珍诧异,静静地看向霍砚舟。
上一次在霍家,她问过霍砚舟,为什么要选阮梨。霍砚舟告诉她,妻子是要相伴一生的人,他选的自然自己喜欢的。
可眼下,他雨夜上山,又这?般郑重,已然不能用“喜欢”这?样?的字眼来形容。
明婉珍心间震动,这?才真?正明白霍砚舟方才的那?些话。
他不是自私,他只是不愿意自己心爱的人再受委屈。
“所?以,你?想给阮梨一个风风光光的婚礼,要让整个京北都知道,霍家看重她?”
而这?第一步,便是由她这?个当家主母——大约,也不只是她,他一定有办法说?服他父亲,由他们亲自出面,向阮家求娶阮梨。
霍砚舟没有否认,点头称是,“希望母亲能理解。我那?日?在家中所?言不是信口?开河。我既然承认了阮梨是霍家的女主人,那?么霍家女主人该有的,她都要有,没有的,我也会尽我所?能,不让她受半点委屈。”
一时间,明婉珍竟有些羡慕阮梨。
她当年求不来的,如?今另一个女孩子被这?样?珍视和看重。
半晌,明婉珍点点头,眼底笑意温和,“也好。”
“多谢母亲。”
明婉珍摇摇头,又道:“你?难道来一趟,这?几天正是山笋最?新鲜的季节,要不要留下来用午饭?”
“改天再陪你?一起吃饭。”
“有要紧的事?”
霍砚舟欲言又止,担心明婉珍多想,坦白道:“答应了阮梨,要去给她买陈记的蟹粉小笼。”
明婉珍没想到会是这?样?一桩小事,微怔一霎,又难得?调侃一句,“君子重诺,那?是不能言而无信哦。”
“……”霍砚舟垂首,面色少见得?有些不自然。
明婉珍敛着笑,“快去吧,陈记的蟹粉小笼去晚了可就买不到了,到时候阮梨怕是要怪你?。”
“下次——我带阮梨一起过来,她肯定会很喜欢您这?里。”
明婉珍点点头,似是想起什么,唇角又牵起笑意,“刚好有样?东西——既然你?来了,就一并拿给你?。”
说?着,明婉珍起身,从檀木打造的红漆柜中取出一个半尺长?的剔红漆盒,雕着并蒂莲花。
“这?个你?拿着。”
“这?是……”
“知道你?不信这?些。”明婉珍话停一息,“这?是我上山的第一日?在无尘大师那?里卜问,打开看看?”
明婉珍话说?到这?个份上,霍砚舟已然猜到漆盒中装的是什么。
他是不信这?些,但?此时此刻,也心生虔诚和郑重。
剔红的漆盒揭开,沙金的红纸上批着八个字——
良缘金玉,佳偶天成。
第045章
天?还没亮, 阮梨就醒了。
迷迷糊糊想去找身边舒适的热源,可一点点蹭过去,冰凉凉的触感似是没有尽头。阮梨睁开?眼睛, 才发现身边没人, 霍砚舟也不在卧室里。
阮梨躺在?床上, 忽然就醒了大半。昨晚的梦境那样清晰,年幼的她, 年少的霍砚舟, 原来他们在那么早的时候就有了交集。
这段记忆没有被遗忘, 只是在经年累月中不再被反复回忆, 伴随着她的成长渐渐落了灰。如今终于得见天?光,被温柔地拂去灰尘, 一点点变得鲜亮起来。
梦境的末尾那种涩然的感觉涌上, 阮梨忽然很想问问霍砚舟, 他当初为什么会失约。
像是下意识地着急, 阮梨直接下床小?跑到门口, 赤着脚踩到走廊地板的一瞬,微凉的触感让她一个激灵。
她想起昨晚的话, 脚趾蜷了蜷,又乖乖地退回门内。
穿上拖鞋, 从书房找到健身房, 从二楼找到一楼, 都不见霍砚舟的身影,阮梨拿出手机, 想给霍砚舟打个电话。
手机屏幕刚刚按亮, 嗡嗡的震动声就响起。
还是昨晚那个陌生号码。
霍明?朗的电话。
阮梨沉默一瞬接起,听筒里是一个陌生的男声, 有点横,“你是霍明?朗朋友吗?”
对方不等阮梨回答,又直接道:“他在?我们这儿喝醉了,麻烦你来一下,把人领走。”
“抱歉,你们还是打给他家人吧,他家里人会来接他。”
听筒里响起霍明?朗的声音,显然已经醉了,“梨子,是不是梨子?梨子……你把手机给我,我要?和梨子说话!”
“什么梨子苹果西瓜,先把你这几?天?的账结了!草,你他妈再闹,信不信老?子弄死你!”
背景声变得闹闹哄哄。
“地址。”阮梨蓦地开?口。
“外西街,鸿庭盛宴。”
*
外西街距离君庭有些远,开?车要?四五十分?钟。阮梨快速洗漱,换了身轻便的衣服,出门打车。
这一带曾经是京北老?牌会所的聚居地,后来城市改造,许多会所都关门或者迁出,留下来的几?家也几?经易主,早已经掉出了早年的档次,成了不入流的地方。
阮梨对这些地方不熟,只是听孙媛说起过外西街,说京北如今有头有脸的人物根本不会去,跌份儿。
出租车停在?会所门口,风格老?派的装修,保安似乎还没睡醒,看见有人来,连忙拦下,“哎哎哎,干什么去?这还没开?始营业呢。”
“我找霍明?朗。”
“谁?”
“给你们经理打电话,告诉他,有人来找霍明?朗。”
温淡却利落的音色,保安的睡意一下子就醒了,这小?姑娘瞧着温温柔柔的,说起话来怎么这么凶。不敢再怠慢,保安连忙打电话给会所经理,听对方说让她进来,又赶忙放行,“您这边请,他们在?春月包厢。”
阮梨走进来,刺鼻的劣质香水混着烟草和酒精的味道扑面而来,她皱眉,一路循着指示找到春月包厢。
推开?门,一眼就看到了歪靠在?沙发里的霍明?朗,旁边坐着个满脸横肉的中年男人,身后站着两个保镖一样的人。
中年男人上下打量阮梨一眼,显然没想到是个年纪这么轻的小?姑娘,下巴点点霍明?朗,“行,人在?这儿了,这是他这两天?的酒水单,你把账结了,人你领走。”
阮梨一眼扫过去,三十几?万。再看窝在?沙发里的霍明?朗,即便醉成这样,霍家这些年在?人前的礼仪教养还在?,没有胡言乱语耍酒疯,只是衣服有些皱,下巴上一圈青渣,整个人看起来很颓废。
阮梨走上前,将?霍明?朗扣在?腕上的手表摘下来直接丢到中年男人怀里,“他这块表,足够节你们那点账了。”
中年男人接住手表,有些怀疑,“真的假的?”
但他也不是完全不识货,虽然不清楚这男的什么来头,但一身行头可不便宜,否则他也不会让他在?这里赊好几?天?的账。
阮梨:“真的假的你找懂行的人验验不就知道了。”
嚯,小?丫头挺凶。
中年男人哼笑一声,“谅你们也不敢糊弄老?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