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锵锵
蔡红英在门外喊了两次，她才拎着书包走出房间。饭厅里，宋晚河头发乱糟糟的，正两眼糊满了眼屎，眯着眼拎着一根蔡红英自己炸的油条往豆浆里泡。
他先是扫了闪闪一眼，片刻后两眼一瞪，咬着油条又仔细看了闪闪两眼。闪闪有点儿不好意思，趁蔡红英没注意，坐下来悄声问宋晚河：“好看吗？”
宋晚河嘴里嚼着早餐，朝闪闪伸出油乎乎的大拇指，重重点了下头。
闪闪得意地露出小虎牙，觉得自己美得冒泡了。
哎怎么办，太漂亮了也是种甜蜜的负担啊。
上学路上，闪闪昂首挺胸，感受着初秋的微风将她的发丝吹拂飘起，她骑着车，觉得这晨光分明就是她的聚光灯，她就是整条大街上最闪亮的那颗星！
然而她骑车到了校门口，就忽然像是被戳了一针的气球，整个人撒着气儿地想往天边撤——校门口两边站着两个纪检部的同学查校服校徽，靠里面还站着个轮岗的老师检查学生造型是否违规……
闪闪缩了缩脖子，伸手把两个小耳钉从耳垂上薅了下来。她理了理身上的校服，低着头推车进了校门。
换了个发型，在闪闪自己眼里，是她做出的巨大改变，然而事实上，全班同学除了她同桌任思优之外，并没有几个人注意到了这一点。
“啊，你把发梢剪齐啦，比原来好看哎！”
“嘿嘿，我也这么觉得。”
对话到此为止，再没有人对闪闪的改变发表任何意见。闪闪丝毫没有介意，甚至因为班里没有人留意到她披了长发而暗自松一口气。她依旧沉浸在自己的小得意里，一整天都美滋滋的。
然而闪闪不扎辫子不到两个礼拜，班主任便向全班同学传达了一个来自教务处的噩耗。
“下礼拜一开始，全校学生注意校容校貌，不得奇装异服。男女生不得染发，烫发，发型须阳光健康。男生头发长度不得超过两指，女生短发不得及肩，长发必须单马尾扎起，要扎紧一些，扎高一些，扎低了也得重新扎！”谢老师板着脸，在班会上宣读新的校规：“在校期间必须身穿校服，校服款式按班级统一，不得乱穿，混穿。校服不得敞怀，拉链须拉到衬衫第二个扣子以上，不得立领。校服裤不得挽起，不可改短，不可拖地……”
班里抱怨声响成一片，班主任念完新校规，朝着班里同学耸了耸肩：“就是这样，你们这礼拜回家后去剪头发吧。还有，社团活动时间也改了。原来礼拜三，礼拜五下午三点之后是社团活动时间，现在改成礼拜五下午第三节课后开始，是社团活动时间。”
第八十六章 反抗
老谢这话说完，班里都快暴动了。他安静地等班里的同学抱怨完，继续投掷炸弹：“教务处还要收回一部分社团的办公室，解散一部分社团。通知差不多已经发下去了，等一会儿你们去各自社团打听一下吧，做做最后的告别什么的……”
学校新出台的规定，让整个附中都陷入焦躁当中。礼拜五回家，闪闪上了学校的BBS论坛，果不其然，与新规定相关的帖子直接屠版，首页飘红的帖子几乎全部与新规定有关。
被顶到最高的那个帖子的题目，是“新校规出台，我校终于沦为二流中学，可喜可贺！”
闪闪看了几个帖子，跟着气愤了一会儿，她把之前藏到抽屉里的皮筋翻找出来，散下来两个礼拜的长发再次被她收拢，顶在头上扎成不碍事的小揪揪。
***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外语附中校风向来比普通学校开放一些，学校里气氛非常好，各种社团百花齐放，本校的学生也以此为荣。现在学校忽然换了画风，眼看着要往军事化管理上演变，学校里原本颇有个性的学生们各个揭竿而起。
他们才不会老老实实地接受这一切不公平的待遇，与此相反，为了反抗新校规，他们做了许多以往从来不会去做的出格举动。
不允许染发烫发？可以，他们可以每天用掉半瓶发胶，把头发打造成根根竖立的“凶器头”；男生头发长度不允许超过两指？可以，他们甚至不需要头发，剃青皮，剃光头，甚至在青皮上剃出个花儿来，这个长度总归是符合要求的——全校学生甚至没有人嘲笑他们，他们是勇士，是先行者，是反抗不公平待遇的带头兵。
那位改了校规，因板起脸来时鼻孔朝天，人称“冯鼻孔”的教导主任，为此连续一周脸色铁青。那一周里，学校每天早上站在校门口检查人里都有他，他背着手，把他认为衣着不规范的学生统统拎了出来，让他们在校门口站成一排，直接罚站一上午。
罚站一上午，这些学生自然也就被迫翘课一上午。有老师不满冯主任的这个举动，联合几个班的班主任去教务处向他抗议。无论如何，学校都是以教学为主的，为了整改校纪让学生成绩下降，这不是本末倒置了吗？
然而冯主任果然不愧为退伍老兵，他意志坚定到了几乎一意孤行。
不仅如此，学校BBS上甚至发起了一项运动，帖子标题起得相当内隐，帖子正文内容也只是留了一个QQ群。一个群只能容纳一百人，帖子发出半个小时之后，这个群便瞬间满员。之后帖子正文里又更新了2群，3群等等。闪闪一开始并不知道这件事，还是十一放假的第一天，宋晚河吃晚饭时问起她时，她才知道的。
这天宋正堂难得在家吃饭，刚破了个凶杀案，宋正堂兴致很高。他喝着小酒，眼里亮亮地跟家里两个孩子形容他是如何从碎尸的一块肋骨上找到线索，分析出凶手从哪里购买的凶器。
蔡红英这晚恰巧做了糖醋排骨，排骨涨价不少，春天时还卖八块不到一斤，今天买一斤就要十块了。一盘昂贵的糖醋排骨没几个人下筷子，蔡红英气得很，伸手拍了宋正堂一巴掌，叫他吃饭的时候别讲这些叫人吃不下饭的话。
宋正堂憨笑两声，喝了口小酒，看向儿子：“最近在学校没闹什么事吧？”
宋晚河不耐烦地摇了摇头，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看向闪闪：“我们学校最近没啥事，倒是你们学校最近闹什么呢？听说还闹挺凶的。”
闪闪正犹豫着要不要吃一块排骨——蔡红英手艺不错，做肉菜更是一绝，那盘糖醋排骨无论是香味，口味，颜色，无一不绝。
“闹什么？我不知道啊。起恶群搜索⑧1四8一六⑼6三，加入看更多好文”她犹豫着，还是把脑子里刚才宋正堂说的血型凶杀案赶了出去，夹了一筷子排骨。
“你不知道？”宋晚河像是找到了什么乐子，他放下筷子，盯着闪闪：“闹那么大，我都知道了你怎么会不知道呢？你们学校里新来的教导主任，犯了众怒，现在你们学校里一大批人准备国庆后给他个教训呢！”
闪闪一惊，筷子里夹的肉掉进稀饭里。她抬头看向宋晚河：“什么意思？那可是教导主任！怎么可能给他教训？”
“教导主任怎么了，不上路子该怎么教训就怎么……”宋晚河话说到一半，后脑勺便结结实实受了宋正堂一大巴掌。他立刻闭嘴，摸着自己后脑勺，委委屈屈看了自己老爸一眼。
“冯鼻……冯主任可是退伍军官！听说以前是在国外当特务的！谁能给他什么教训啊？”闪闪万分好奇，不肯让话题跳过去，她追问道：“你从哪里知道的？”
“你们学校论坛上都闹疯了，吃完饭你去找找呗，听说群里已经聚集了上千号人了。”宋晚河说完这话，便不愿意再往下说。闪闪从稀饭里挑出那个排骨，一边若有所思，一边夹着排骨，沿着碗边把排骨上的稀饭刮掉。
吃完了饭，闪闪立刻回房打开电脑，宋晚河闲着没事，也跟着在电脑前凑热闹。两个人在附中论坛里翻了好几页，都没发现有可疑的帖子，正当闪闪以为宋晚河道听途说，事实上根本没有这回事的时候，宋晚河的哥们给他回了个信息。
“喏喏，搜索这个标题！”宋晚河把手机屏幕递到闪闪眼前。
帖子题目是“响应新校规大运动”，闪闪在论坛里搜索，果然有个帖子跳了出来。帖子正文只有十来个QQ群，其余一概没有，学生们为了不让这个帖子被学校上边发现，甚至没有几个人回帖。这个帖子就这么安安静静的沉在了不知道第几十页，在热闹非凡的学校论坛中，低调的像是从来没有存在过。
闪闪好奇心起，挑了个倒数的号打算加进去。宋晚河拦住了她：“用我的QQ号加，”他一脸老谋深算，眯着眼兴奋不已：“你们这群好学生不一定闹得起来，万一事情大了，你别被人抓住小尾巴。”
申请进群需要回答三个问题，第一个问题：我们的敌人是？
闪闪想也不想，直接在答案那儿打了三个字：冯鼻孔。
第二个问题是：我们要反抗的是？
闪闪答：新校规。
第三个问题是：我们要保全的是？
闪闪有点儿懵，她下意识看了宋晚河一眼，宋晚河眨眨眼：“看我干吗，自己想啊。”
“要保全……”闪闪打了个响指，想到了：“我知道了，是保全社团。我们这个教导主任要解散好多社团，收回他们的办公室，还把社团活动时间给砍掉一大半。”
答案打上去后，验证信息发到了管理员那里。不一会儿，QQ图标上小喇叭闪来闪去，音响里响起咳嗽声。
两人不自觉凑头靠近电脑屏幕，进群后先看了一眼群公告。群里聊天记录闪得飞快，大家商量着同一件事情，闪闪看了一会儿很快便理出了头绪。
她不自觉兴奋起来，连宋晚河都乐了半天：“还是你们好学生会搞事情！”
***
十一过后的那个礼拜一，整个外语附中的学生，照例穿着整齐的校服，背着符合规范的双肩书包来到学校。他们发型符合规定，衣着符合规定，甚至连原本为了反抗而故意涂抹的发胶，也都没有往头上整。
然而就是这样，学生们还是把站在校门口检查学生仪容的冯主任气得表情僵硬。
——因为每一个进入学校的学生脸上，都用黑墨水，写了个大大的“囚”字。
第八十七章 酸甜
校门口人不多，反而是门口有大榕树的那条巷子里人满为患。金满堂早上本来是不开门的，老板娘不知道是受了谁的撺掇，今天一大早就开了门。店里满坑满谷，没人点菜，只有人排着队等着让同学帮忙在脸上写字。
没有人嬉闹，店里有种怪异的肃穆，这是全市最好的中学历史上第一次学生运动，大家把这件事看得很郑重，他们没人当这是在玩笑。
闪闪一大早就跟江一翎说好了，两人在十字路口碰头。江一翎并不知道闪闪要搞什么鬼，闪闪也并没有把论坛上那个帖子的事情告诉江一翎。她只是在逮住江一翎之后，拉着他直接去了金满堂盖面馆。
“一大早吃面？”江一翎尚有些不明所以，被闪闪拉着进了面馆，才觉得气氛有些微妙。或许是江一翎名气太大，他一进面馆，就有许多目光往他身上投来。
闪闪找了个空位，把书包一卸，翻出水笔递给江一翎：“给我写吧，一会我给你写。”
江一翎目光环视面馆，再落回闪闪脸上时，眼睛已经微微眯起：“搞什么鬼？”
“反正我不坑你，快给我写，写好看点。”闪闪把脸伸过去，她盯着江一翎，眼里有些狡黠。她把江一翎坑到这里，让他不得不跟她一起参加这场轰轰烈烈的学生运动。
要不然，以江一翎的性子，他怎么可能会参加这样的事情。
江一翎了然，他知道自己这是被闪闪摆了一道，他拿眼神谴责面前的女孩，却又看着闪闪一脸“你奈我何”的表情时忍不住发笑。
行吧，是你逼我的。
江一翎抿着嘴唇，左手捏住闪闪的下巴，把她的脸拉得近了些。他端正地在闪闪脸上写下三个字——“好看点”。
“还没写完？”闪闪觉得江一翎写个字好像比别人笔画多点儿，纳闷地问。
“我给你描重一点。”江一翎刚写完，身边有别的同学嗤嗤发笑。闪闪终于觉察出不对劲，伸手推开江一翎，从书包里摸出小镜子一看，差点儿气炸，举着拳头跳起来要捶他。
江一翎终于笑出了声，他躲开两步：“是你让我写好看点的。”
“你烦不烦！”闪闪捶不到江一翎，伸手去擦脸上的字，白嫩的脸蛋擦得发红却也没把字擦掉。她伸手手把他拽住，拉回来：“过来，我也要给你写！”
于是闪闪很不客气地再江一翎脸上也写了三个字——“丑八怪”。
金满堂里有学生看到这一幕，也放飞自我，不再纠结于往脸上写“囚”，开心写什么就往脸上写什么。
“风流の绝少”“轻舞飞羊”“QQ：XXXXXXX”“联盟第一猛T求固定团”
大家顶着一张写有五花八门文字的脸，挺胸抬头走进学校。
***
法不责众，教导主任想要抓典型，可全校都是“典型”，他也不知道该从何抓起。于是只好召集各个班的班主任紧急开了个会，让他们这天下午的班会课上严肃讲一讲这个问题。
别的班的老师闪闪不清楚，谢大萝卜在班会上却只是轻飘飘讲了大家几句，然后重点又放在了即将到来的月考上。
“咱们班这回月考，数学能不能抓抓紧！我要求不高，最起码全年级最低分不能出现在咱们班！我丢不起这个人呐！”谢老师痛心疾首，头顶那两撮“萝卜缨”颤动得格外动情。
闪闪失策，用来往脸上写字的笔用的是她斥八元巨资在校门口购买的樱花牌勾线笔，这个笔用来勾线好用的不得了，可在皮肤上写了字，也是难擦得不得了。整整一天，她没事儿就用沾湿的纸巾擦脸上的字，然而到了放学时，脸上那三个字都还有些印子。
翟灵告诉她，脸上的字可以用酒精擦掉，闪闪听了，连忙给江一翎发信息，让他今天放学跟她走，先把脸上的字擦掉了再回家。
万一让奶奶看见她大孙子漂漂亮亮的脸蛋上被人写了字，可是要不得了！
放学后，闪闪推着自行车在校门口等江一翎。他今天值日，出来得迟了一些，等校门口人渐渐变少，江一翎推着自行车，顶着写了字的脸光明正大走了出来。
他身边还有一个同学，看见闪闪时笑得见牙不见眼。
“同学！江神脸上的字就是你写的呀？”那个陌生的男生快走两步，跟闪闪说话：“你亏心不亏心呐！”
闪闪不乐意了，指着自己的被擦得通红依旧能看见字迹的脸，对那个男生说：“是江一翎先动的手！”
那个同学两边脸颊上都写了字，左边写着“人剑合一”右边脸写着“独孤求败”，笑起来几个字都挤成一团，显得特别滑稽。江一翎走过来，那个男生立刻跨上自行车，一蹬脚，窜出好几米。他朝江一翎摆摆手：“江一翎你好惨，人家觉得你是丑八怪！哈哈哈……”
两人目送那个男生贱笑着离开，闪闪看了眼江一翎，目光顺着他英朗的侧脸线条一路往下滑，忽然有点儿心虚。
“我没觉得你丑八怪。”她下意识开口解释：“你挺好看的。”
江一翎微微一怔，再看向闪闪时眼里带光：“你觉得我好看？”
闪闪开始默默脸红，她往后退了半步，手心在自行车车把上蹭了蹭：“啊，就是，客观上，是挺好看的。”
不好看，能被这么多少女惦记着吗？
不好看，能被闪闪这么惦记着吗？
江一翎笑了起来，笑容像落叶飘落在湖面，漾起层层涟漪：“我还以为你看习惯了，不觉得好看了呢。”他侧了侧身子，上半身越过自行车，靠近闪闪发红的耳垂：“你也好看。”
正是上下班高峰期，马路上拥挤不堪，每个着急回家的路人脸上，都写满了疲惫与麻木。没有人注意到这两个推着自行车并排前行的学生，穿着校服的少年少女谁都没有说话，甚至没有人想起来该骑上自行车。
他们像两个推着自行车漫步在嘈杂人群中的西红柿，浮躁的空气都带上了点儿微酸的清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