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辰冰
他看到英克手里的扑克, 就像是被勾起了心理阴影, 慌不择路地往后退，差点直接撞到书架而跌倒, 拼命拒绝道：“不不不, 不要, 我不想……”
这时, 英克将扑克牌的盒子打开, 却见里面是空的，什么都没有。
阿瑞愣住。
英克面无表情地将盒子合上，放回抽屉里, 说：“我算勉强相信你了。”
赌和毒这样的东西，最恐怖的地方就在于沾上以后戒不掉，只要有一点点钱就会重新花到这种地方，最终家破人亡。
阿瑞栽跟头的地方是黑星，英克可以想象他这几个月来发生了什么，阿瑞这段时间恐怕可以用身处地狱来形容，一个失去钱的联邦公民在上面不会有任何人的尊严，更何况还在战争期间，这会是他此生最惨痛恐怖的回忆，阿瑞彻底被吓破了胆子，连再看到扑克都会受到惊吓。
英克沉默了许久，侧头，托着头，说：“这件事也算因我而起，如果最初不是我怂恿你，你也不至于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拿到一笔横财，走到现在这个地步。我会尽量帮你挽回，让你的生活恢复到原来的样子。”
听到英克这么说，阿瑞黯淡而浑浊的眼睛里好像微微亮了亮。
但旋即，他又自嘲地笑了笑，摇了摇头，他依然有种尖尖的小虎牙，但没有了往日那种活泼的神采。
阿瑞道：“这怎么能怪你呢。在H654的那段时间，我和其他人聊了很多，大家曾经赚到钱有各种各样的途径，到H654上也有各种各样的原因，甚至还有人仅仅是因为无聊才来的，但是最终都沦落到同样的地步。
“之所以会变成那样，不在于钱是怎么来的，而在于我自己；而最初决定接受那笔钱的，也是我自己，从一开始，就是我自己起了贪念，我不该违背工程师的道德欺瞒小爱小姐，这笔钱的来路，从最初就是偏的。
“我自己的错，实在怪不到英克先生头上，现在回想起来，我才明白英克先生的意思，你已经尝试提醒过我很多次了，更别提您还专门费劲派机器人到H654来救我。”
阿瑞的自信在H654星上已经被完全摧毁，他现在对英克充满了感激，哪怕英克只是接他出来，对他而言都是救他于水火。
而听了阿瑞的话，英克却异常沉默。
当初隐瞒小爱是偏的，但这并不是阿瑞一个人做的，主要责任无疑在他这里，是他因为自己的情况起了这样的念头，是他蛊惑了阿瑞、勾起阿瑞心底的念头，是他用自己的话术说服了这个原本普通的青年。
如果这是必须要下地狱的事，那么英克也不能一个人独善其身，他也会下地狱，而且下得比阿瑞更深。
英克不可能将一个人的真实遭遇当作写在纸上的故事那样轻飘飘的事，已经发生过的事情，是不可能改变的。但以现代星际社会的寿命来说，阿瑞还有未来一百多年的人生，他的生命才走过了最初的15%，他还可以有很长很长的时间去弥补，去重新尝试，去度过剩下的、另外一种形式的人生。
阿瑞可以拥有第二次机会。
英克并不是将阿瑞的过错完全归结到自己身上，他自己也说不出到底是种什么心态，除了本身的责任感，这还有点像是一种临时抱佛脚的弥补，英克也怕自己同样走偏的事情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小爱。
英克有些担心小爱对这件事情的态度。
他轻轻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说：“你还有机会挽回的。这个世界上，所有人都会犯错误，如果你是真心实意想要不再重蹈覆辙，我认为应该让你有第二次机会。毕竟让世界上多一个优秀的好人，不是什么坏事，不是吗？”
阿瑞的眼睛，再度缓缓亮了起来。他的眼神里惊讶，但又含着一种不敢相信的胆怯。
英克道：“我知道你在黑星最失去理智的时候，已经将你每个月都会有的固定收入做了抵押。但之前我提前冻结了一部分本来应该打到你账户上的资金，所以即使在黑星这种能把人刨到底的地方，这些钱也没有受到影响。
“万幸——在黑星发生的事情，如今在联邦星系已经一笔勾销了。如果联邦军能够战胜的话，就更加了无痕迹，你完全能够重新开始。
“剩下的钱，我会像当初约好的那样，继续定期给你，但是数额减少，时间也会延长。你账户上的使用情况，我会让我的助理定期观察，一旦发现你有误入歧途的开销，就会终止剩下的金额发放，如果你需要建议，可以来问我，除此之外，依然不会过多干涉你的选择。”
阿瑞现在身上已经一无所有了，甚至连通讯仪都没有，英克从抽屉里拿出一张薄薄的芯片卡，隔着桌子推给他。
英克说：“你是个工程师，有很多可以发挥你价值的地方。如果你不喜欢你原本的工作，就想想看还有什么想干的事，接下来的路很漫长，重新开始吧。”
阿瑞怔怔地看着英克推过来的卡片，像是不敢去拿，几度尝试着伸手，才终于小心翼翼地将卡片拿到手上。
然后阿瑞一个刚到三十岁的大男人，忽然忍不住哭了起来，他用袖子拼命地擦眼泪，虽然没有哭出声，看上去却像个无助的孩子。
他轻颤着对英克躬身，鞠躬道：“谢、谢谢，谢谢您，英克先生。我会珍惜这一次机会，改过自新，我会当一个有价值的人的。”
他深深地鞠了这一躬，过了很长时间才起身。
英克对他勉强弯了一下嘴角，他撑着头，袖口的袖扣熠熠发光。英克道：“可以了，你回去吧，重新买个通讯仪，然后再找个住处。”
阿瑞连连点头，再度道：“谢谢英克先生。”
英克顿了顿，又问他道：“你现在重新回到D星，是什么感觉？”
阿瑞捧着卡愣了愣，眉梢间舒展开，有些迷离地道：“我觉得……一切都很美好。一草一木，一切平淡的生活都很美，天空很明亮……并不是因为英克先生您给我钱，才会这样觉得的，我从飞船上下来，就有这样的感觉了……光是这样活着，有手有脚，就是很幸福的事。”
说到这里，阿瑞恍惚地想起。
他最初拿到英克的钱，从小爱小姐的公寓走到户外的时候，也曾感觉到天空是那么蔚蓝，只是不知何时起，就渐渐不再注意天色。
现在和那时的感觉很像，可是原因却截然不同。
英克对他略点了点头。
阿瑞再次告辞，礼貌地退出了书房，但是当他侧过门，向外走去的时候，却意外地道：“小爱小姐？！”
英克一惊，抬起头来。
只见小爱就站在书房外，她看上去已经等了好一会儿，刚才书房的门也不知关得严密不严密……小爱习惯性放着狐狸耳朵，她的听力是很出色的。
英克有些手足无措。
他在小爱面前和不在她面前的样子，说是两张脸也不为过，他完全没有预料到小爱会在书房外面，因此刹那有些惊慌，不知道自己刚刚和阿瑞对话的时候，有没有哪些话会影响小爱对他的印象。
说实话，他和阿瑞见面，他是不想让小爱看到的。
毕竟当初是他和阿瑞一起瞒着小爱。
而且阿瑞如今的境遇，也和他当初的决定脱不开关系。
而这时，阿瑞正着急地对小爱道歉，说：“小爱小姐，那个时候，我配合英克先生瞒着你，实在是鬼迷心窍了，对不起……实在对不起。如果以后有机会的话，请一定要让我弥补。”
小爱摇了摇头。
阿瑞道了几遍歉，就在外面管家机器人的催促下走了。
而英克则与小爱四目相对。
英克不敢确定小爱下一秒的表情，他的面上还算镇定，心里却颇有些忐忑。
英克试着和平时一样微笑，温和地问：“你怎么这个时候来找我？”
小爱现在完全能够自由出入英克的住宅，这也是英克以往最希望的。小爱是他的恋人，英克已经将她的声音、指纹和长相全都录入了防卫系统，尽管小爱并不愿意住下，但英克希望她能像这里的主人一样来往。
正因如此，小爱心血来潮来看他的时候，也不需要每次都打招呼，反而是英克总盼着她来。
这时，小爱拿起她拿在手间的一本厚厚的书，解释道：“我的毕业论文有点卡住了，想来问问你的想法，看能不能给我一点灵感。”
英克伸手，说：“是什么书？我看看。”
小爱说：“我等下把论文发给你。”
小爱的眼睛看上去圆溜溜的，也瞧不出她是不是生气了。
英克还在观察，不敢完全放心。
接着，小爱停顿了一下，道：“阿瑞刚刚说的话，我大概是从中间开始听的。他是接受了你的钱以后，到黑星去了吗？”
第141章
小爱果然还是问起来了。
英克一滞, 看了眼小爱的表情，想要进一步分析她的内心情绪。英克引以为傲的洞察人心的本领，当用在小爱身上的时候，却总是没有平时的信心。
英克道：“……对。”
他将在阿瑞身上发生的事告诉了小爱，并且尽量保持语气客观而平缓。
他本可以用自己擅长的话术趋利避害, 可是凝视着小爱的眼眸时, 他放弃了这个想法, 宁愿对她诚实地说出来, 然后静候小爱给他的判决。
小爱听完以后, 惊讶地道：“原来还发生过这样的事啊。”
英克问：“……你不生我的气吗？”
小爱微怔，摇头道：“那倒是没有, 你之前关于扮演机器人的事情，都已经跟我坦白过了，这也没什么好再吃惊的。与其说是生气，倒不如说是……”
倒不如说是有点恐惧，还有点惊慌。
英克和自己果然还是有很多不同, 阿瑞的事情再度警醒了小爱这一点，不能因为英克在自己面前的温柔无害, 就逐渐忽视这些, 掉以轻心。
小爱问：“阿瑞拿到你给他的钱以后，大肆挥霍了很长时间吗？”
英克并没有将细节说得很细，只是大致讲了阿瑞不满足于现状、两人之间的冲突，而且他尽量没有夹杂个人看法在其中，但是小爱还是从这些叙述中听出了端倪。
英克观察着小爱的反应, 见她关心的不是自己最担心的事情，心底松了口气。
英克斟酌语句，回答道：“我认为说是大肆挥霍，也不尽然。只是人生在世，难免会有许多一时难以实现的欲望，很多人会将自己痛苦的原因完全归结于金钱，所以当手上忽然有钱的时候，就会将长久以来压抑的情绪宣泄出来。阿瑞买了很多他以前想要却买不起的东西，这是人之常情，但他其实也没有花天酒地……
“他本人肯定没有觉得自己的开销已经超出了应该节制的限度，只是不知不觉就这样做了。后来发现即使买到了大把的东西，却没有像预期那样变得无忧无虑，所以才会更加焦虑。”
小爱若有所思。
英克说的话，其实有点像是贝夫人告诉她的。
金钱不能解决所有问题。
贝夫人给她的信里写过，幸福与否，并不是取决于财富、相貌或者其他被世俗标准衡量的东西，而仅仅是一种心态。
小爱看过好多遍贝夫人写给她的信，但始终一知半解，贝夫人话里的意思，她能够明白，但是实际做起来却很难。
小爱说道：“生活真是一件艰难的事。”
英克笑笑，说：“是啊。”
小爱说：“谁都料不到以后会发生什么……贪欲本身也好可怕，时刻都得保持理性，不能做超出自己能力的事。”
小爱现在很庆幸，她没有放任自己去依赖英克，和英克保持彼此的独立，像以前那样生活是对的。
如果她去依赖英克的话，说不定她的胃口也会像阿瑞那样越养越大，连做下错事也不知道，逐渐到了收不了尾的地步。
而英克仿佛看穿了小爱的想法，他微笑地掐了一下小爱的脸，让小爱懵懂地朝她望来。
英克道：“我倒觉得那也不至于。人生短暂，在地球纪时代，兽人的正常寿命大约也只有八九十年，前三十年焦虑财富和事业，中间三十年操心忙碌于养大孩子，最后剩下的二三十年，就已经是身体不那么健康的老年。
“如今由于科技的发展，兽人的寿命延长了一倍有余，年轻的时间也变得更长了，但时光依然是转瞬即逝。要是执着于完美、不犯错，就必须谨小慎微，如果生命的时光一直在克制，那又有什么意思呢？偶尔不要去想那些大道理，就顺从自己的内心，去尝试，去犯一些愚蠢的错误，也挺有意思的，不是吗？”
说着，英克勾住了小爱的手，将她的手指一根一根扣在自己掌心里。
英克的眼眸明亮，似有星辰坠于其中。他道：“我倒希望你能更依赖我一点。”
小爱知道英克指的是什么。
她的目光闪了闪，模糊地说：“我会努力，去和你并肩的。”
英克摩挲着她的掌心，道：“你本来就在我身边。”
……
“唔……还算可以，但总觉得差了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