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辰冰
等到距离离开庇护所，只有最后一个月的时候，保育员们开始陆续带着到年纪的小孩，去和他们的未来“父母”见面。
与机器人父母见过面的小孩，没多久就收拾了自己在庇护所内为数不多的行李，开心地去了新的住处。
教室里熟悉的面孔越来越少，房间里的床铺也逐渐空了。
在小爱身边，第一个离开的人是小杰。
然后是小晴。
小晴对她欢快地挥着手，被一对看上去很时髦的机器人“夫妇”接走。
小爱追着她，送她到铁门那里，直到被庇护所的铁门挡住。小晴离开以后，她觉得更孤单了。
于是小爱只好每天待在图书馆里，愈发缠着贝夫人多看几本书。
贝夫人总是轻柔地抚摸着她的脑袋。
几日后，和其他孩子不同，过来接小爱去见机器人父母的，不是保育员，而是贝夫人。
贝夫人换了一身格外隆重的衣服，戴着一顶很大的帽子，化了妆，甚至还换了一辆特别体面的轮椅。
她亲自牵着小爱，去见面室。
小爱很紧张。
她穿了自己最干净的一件衣服，脱掉了围裙，用从兽教园赢来的缎带扎起了头发，好让自己看上去干净整洁，能给未来的机器人父母留一个好印象。
贝夫人侧目看自己身边浑身绷紧的小女孩。
她替小爱理了理头发后面的蝴蝶结缎带，安抚道：“别害怕，像平时那样就好，他们会喜欢你的。”
小爱僵硬地点了点头。
贝夫人替她打开门，让小爱走进去。
见面室里已经有了两个人影，他们是一对中年男女，打扮不算很时尚，可是干净得体，像是一对平凡的夫妻。
他们五官很和善，外表完全如同真人一般，丝毫看不出是机器人。
出乎小爱意料的是，这两个机器人，看起来居然比她还紧张。
他们一见到她就露出了惊喜的神情，然后友善而忐忑地上前。
男机器人道：“你好，你就是小爱吗？你和我程序里面预存的照片一模一样。初次见面，我是F037号父亲型机器人。”
女机器人也迫不及待地道：“你好，我是M039号母亲型机器人，我想要见你，已经很长时间了。”
这对温柔的机器人夫妇在她面前蹲了下来，温和地与她平视，眼睛里都闪烁着期待的光芒。
母亲机器人道：“我们被联邦政府设定为你的监护者，以后请多关照。尽管我们也是第一次当父母，但是我们已经提前在系统中内置了所有必要的程序，会尽我们的全力保护、照顾好你。虽然我们不是真人，但我们会像真正的父母一样爱你。”
她握住小爱的手，真诚地道：“我向你保证，我们一定会努力做一对好家长的。”
第15章
十二年后。
星元6034年，秋。
D星综合大学，文学系。
古典文学史大课。
小爱坐在大教室第三排正中间的座位上，时不时记下笔记，周围偶尔传来电容笔或者手指触碰电子屏幕的声音。
教室前，一个看上去起码一百四十岁以上、头发半是花白但神态很是精神的老教授，戴着圆眼镜，穿着西装，正滔滔不绝地念叨着这门课的背景——
“兽人社会可以分为地球纪和宇宙纪两个大纪元，总共经历了七个大时代。”
“地球纪时，我们经历了原始时代、旧习兽人时代、工业化时代、科技大爆炸时代以及最黑暗的大灭绝时代。然后在经过过渡期的星际大移民时代以后，兽人终于得以踏入延续至今的星空时代。”
“就文学史而言，各个时代的文学都有其独到的魅力。大灭绝时代的悲观情调和凋零审美，大移民时代的磅礴气质和广阔视野，星空时代的个人主义精神和多样化文学……”
“不过，公认的文学最繁荣的时期，毫无疑问只有两个，一个是当下的星空文学时期，另一个就是是旧习兽人时代到工业化时代的古典文学时期。”
“古典文学的时代仍充满了对世界的未知，在地球纪的文化、认知、宗教、社会环境影响下，这个时期的文学作品具有和科技爆炸之后的作品截然不同的想象性，还有与历史相结合的时代感。我们这堂课，主要说的就是这个时期的文学作品。”
“我很高兴大家愿意选我的课，希望接下来的一个学期，大家都能感受到古典文学独特的艺术魅力……”
老教授说得神采飞扬。
而教室后排，则传来没睡饱的学生额头磕在桌面上的轻微碰撞声。
小爱打开了电子课本。
这种电子设备是可以折叠，能像书本一样翻开，展开，合上就能够放进背包里。
大学期间所有课程的教材，在学生被录取的瞬间，就会全部通过网络传送到课本里，只要用配套的电容笔就能在上面书写笔记，十分方便。
她将电子课本往后翻了几页，就在书页上看到了贝夫人的名字。
小爱也是在离开幼儿庇护所、接受适当的学龄教育以后才知道的。
原来贝夫人在捐出财产、建立幼儿庇护所以前，曾是著名的学者。她是文学评论家、社会学家，也是教育家，研究过古典文学，所以才会出现在这门课的大学课本上。
过了这么久，小爱看到贝夫人的名字，依然禁不住心尖一颤。
小爱的指尖轻轻一颤，然后点了上去，课本屏幕上马上就浮现出贝夫人的详细生平资料——
贝丝γD58130121
（星元5813~星元6025）
种族：雕鸮（大型猫头鹰中的一种）
【简介】
著名学者、教育家、慈善家。
出生于古老的旧习兽人家族，是γ家族的最后一人。
γ家族作为二十四家族内最严格的旧习兽人家族，其内部有极端苛刻的婚姻传统。他们执着于兽人血统的纯粹，上万年来拒绝与外族兽人通婚，甚至不能接受试管兽人和任何有混血史的兽人。
对纯血繁衍的固执使得γ家族的婚姻对象范围极其狭窄，几乎是在少数几个家庭中反复通婚。
在这种背景下，贝丝夫人于星元5845年与同族丈夫成婚。两人曾经育有三个女儿，最终全部死于近亲通婚导致的严重遗传病。
数年后，其夫也死于同一疾病。
星元5870年，在小女儿去世以后，贝丝夫人决定将资产全部捐赠给联邦，并将一处原属于γ家族的房产改建为幼儿庇护所。
此后的一百五十五年间，贝丝夫人抚养并教育了一万多名试管兽人和孤儿顺利成长，在教师的岗位上奉献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
贝丝夫人是一位伟大而无私的人，同时，影响了贝夫人一生经历的γ家族悲剧历史，也值得世人引以为戒。
贝夫人在小爱离开庇护所的第三年去世了。
她那时已经212岁，就算在平均寿命大幅延长的星际社会，也已经算是相当长寿，更别提贝夫人的家族由于遗传病的关系大多短命。
贝夫人在世时，即使已经离开庇护所了，小爱仍然时常央求机器人父母带她回去看她。
见到小爱的时候，贝夫人每次都显得很高兴，只是每一回贝夫人都看起来比上一回更加衰老迟钝。
终于，在6025年冬天的时候，贝夫人的生命蜡烛经过漫长的岁月彻底燃尽了。
由于提前就有预感，小爱提早三天回到了庇护所。
贝夫人很虚弱，但是很平和，甚至脸上还有笑容。
她握着小爱的手，缓缓地道：“不用太难过，等你到我这个年纪就会知道，死亡并不是多么可怕的事。相反，我觉得很快乐，有一种终于到来的轻松。”
贝夫人微微笑道：“我的前半生从未反抗过命运，可是后半生做了整个家族最叛逆的人。”
“我曾经拥有过泼天富贵，曾经像所有家人一样为自己的姓氏和家族而骄傲，我因此失去过最重要的东西，又用自己的手段将它夺回来。”
“我有过大多数人从未有过的东西，见识过其他人从未见过的风景，经历过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也有过无与伦比的快乐。”
“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该怎样评价自己的人生，但我不认为这算是悲剧。”她慈蔼地看向小爱，“在你们看来我可能一直像是个地球纪挖出来的古董老太婆，但是在我自己的家族里，我可是相当激进叛逆的。”
贝夫人说到这件事的时候，看起来隐隐有点得意。
然后，她满意地合上了眼睛。
贝夫人的葬礼上，来了很多人。
记得贝夫人的学生比想象中更多，让小爱吓了一跳，尤其是他们有些看起来年纪很大了，都是拄着拐杖来的。
贝夫人从教一百五十五年，她最初的学生，都快一百六十岁了，而当时小爱和小晴才不过十岁。
所有人都哭得很伤心。
但是最难过的无疑是小爱。
贝夫人去世后的三个月，她天天眼睛都是肿的。
贝夫人在世的时候，从未提过她的丈夫和女儿的事，大多数事情都是小爱长大以后才逐渐知道的。
整理贝夫人遗物的时候，小爱找到了贝夫人的投影相簿，并且看到了里面的内容。
她隐约记得自己曾经在深夜撞见贝夫人看着投影相簿里的东西出神，但是不知道到底是什么。
相簿里是贝夫人年轻时的全家福。
她的三个女儿全都还活着，一家人长得都很像，贝夫人和她的丈夫看起来还很年轻，神情高高在上、盛气凌人。
一家人都穿着老式的盛装，全部都不笑，明明是星空时代六十一世纪的新式虚拟相片，居然拍出了一种地球纪十九世纪老照片的感觉。
由于极为纯粹的血统，贝夫人一家的长相特征都很鲜明。本来小爱只觉得贝夫人看得出是猫头鹰，可是后来才发现，仔细看的话，连他们是雕鸮都看得出来。
如今，小爱已经当上了大学生，而贝夫人被写在课本上。
贝夫人是小爱的第一个老师，同时也是最重要的一个。
此时此刻，电子课本上也印着一张贝夫人的照片，大概是贝夫人不到两百岁的时候，看起来比小爱见过的贝夫人都要年轻一些，也要更有精神。
老教授正好开始介绍古典文学方面的学者，让大家点开看看贝夫人。
大教室里是极为平淡的日常气氛，大多数人都没有真正见过书上有名字的这些人。
小爱听到后排有个男声惊呼道：“这个老女人长得好丑！”
坐在她前排的同学正在开小差，托着腮无意识地用电容笔在贝夫人的照片上涂鸦，在她头上画了几笔添上触角。
小爱觉得眼睛有点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