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荷举 第31章

作者:桃籽儿 标签: 破镜重圆 励志人生 现代言情

  他说:“世间胜败,绝非系于一物一人之上。都统坦诚,我朝至今诚然无如顾居寒那般的良将,但两国相争不止在于疆场,更在于疆场之外的无边朝堂。”

  朝堂,是泥泞的深沼,是杀人的铡刀,有时甚至比刀剑无眼的沙场更为凶险。

  大梁有世家争斗,高魏则是将相不和,俱是顽疾,伤筋动骨。

  如今高魏邹后得宠,魏帝抬举邹氏,已经引得燕国公不满,两家恩怨已深。国舅邹潜是有野望之辈,绝不甘心被老国公掣肘,可如今两国相争,魏帝需要有人带兵打仗,自然要倚重顾家。倘若顾居寒今日拿下石城,顾家必然荣宠无限登峰造极,那邹氏又当如何自处?

  不想打这场仗的人绝不止大梁,高魏之内亦有可乘之机。

  如今顾居寒屯兵于江北数月之久,却受制于枢密院禁战之令难以施展,这便是邹潜可以利用的良机。他大可以向魏帝进谗言,说顾家有拥兵自重之心,顾家兵权在握,魏帝也难免猜忌,届时几方制衡,不需要大梁动作,顾居寒自然也会退兵。

  纵然他不想退,也不得不退。

  齐婴要做的只是在合适的时机点拨邹潜,那位大魏新贵有野望却无大义,定然会成为顾家南下的绊脚石,同时也会成为大梁的福音。也许此时他已经在距此地千里之遥的上京有所动作,顾居寒眼下或许也已经接到了他父亲劝他班师回朝的消息。

  若一切如齐婴所料,则此次大梁的兵患,已可迎刃而解。

  江风寒凉,吹得齐婴衣袖翻飞,他眼中一片冷色,明明此夜肃清了石城,近月余与邹潜的交涉也已初见成效,可他眉目之间却无丝毫欢喜,仍萦绕着深深的忧虑。

  他自知此次退魏军靠的是权谋制衡之术,但阴谋或可保大梁一时安泰,却终究不是长久之道。顾居寒乃天生帅才,也许此后几十年大梁都出不了一位能与他抗衡的人物,那他齐婴,又能靠朝堂之上的险恶万象拖住他多久呢?

  他不知道。

  此时裴俭却听上官长叹一声,说:“裴都统,枢密院能做的事情有很多,但两国交战终有一日要在沙场之上,届时无论阴谋阳谋都会失去作用。大梁终究需要一个帅才,即便不能胜,至少不可败。”

  他回过头,凤目中如载着山河万里,沉声问:“五年之后,都统可当此任否?”

  在来南陵郡之前,齐婴已经听说过裴俭的名字。枢密院手眼通天,凡涉军政之事,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他知道这位小将军出身寒门,从军十年战功赫赫,但却受制于出身并未崭露头角,至今不过是个小都统。

  但他骁勇善战,亦秉性忠直,是个堪当大任之才,今夜与蒋勇对峙之时,满堂武官中也只有他一个看清局势,并敢于同蒋勇针锋相对。

  他或许是个可塑之才。

  裴俭从军近十年之久,听惯了战场上的战鼓声声马嘶阵阵,却竟无一时如此刻这般心潮翻涌,他胸臆之间壮怀激烈,自有一股愿为江左黎民横刀立马的血性,闻言抱拳,郑重答:“末将不才,或无北伐之勇,却有守成之能,但凡边关有我裴俭一日在,便一日不会让那顾居寒越长江半步。”

  语出铿锵,亦是忠肝义胆、掷地有声。

  齐婴望了他片刻,脸上并无什么表情,眼中却有赞赏之色。他点了点头,又想了想,随后对裴俭说:“几日后我会另调一名将军来驻守石城,也是韩大将军一系,他或许会因蒋勇之事待你有失公允,还望你能够多加忍让。”

  齐婴虽然话只说到一半,裴俭却听明白了:齐婴今夜杀蒋勇,是动了韩大将军一系的力量,定然会招致大将军不满,他为安抚韩守邺,就要再抬举一个韩守邺的门生来顶蒋勇的缺。这位新来的将军定会知晓裴俭此前曾力阻蒋勇出战,也许会迁怒于他,他往后的日子不会太好过。

  裴俭虽然年轻,但十分聪明,他已看出齐婴对自己有栽培之意,如今让他隐忍,更像是对他的点拨,他心中感激,严肃道:“上官放心,末将定忠于职守,不会与将军争胜。”

  齐婴见他明白了自己的意思,眼中有满意之色,继而又道:“都统多智,想来已明枢密院禁战之令的道理,待那位将军调任后,如仍有主战之心,还劳都统相劝。”

  上官如此客气,倒让裴俭无所适从起来,他定了定神,答:“末将定竭尽所能,魏军一日不退,石城便一日不开。”

  齐婴点了点头,凤目中露出淡淡的笑意,恰逢此时天色将明,夜色逐渐褪去,天边依稀泛起鱼肚白。

  裴俭听到他问:“今日是什么日子了?”

  裴俭一愣,掐指算了算日子,答:“应是二月十九了。”

  齐婴应了一声,又问:“裴将军家中可还有兄弟姐妹?”

  裴俭又一愣,没想到上官忽然问起这个,顿了顿答:“有,末将是长子,家中另还有五个小的。”

  齐婴点点头,沉默一会儿,问:“有妹妹么?”

  裴俭不明所以,点点头,答:“有。”

  “多大了?”

  “二妹十五,四妹十二。”

  他一说“十二”,便瞧见上官挑了挑眉,进而问他:“你四妹生辰之时,一般喜欢怎样的生辰礼?”

  裴俭挠了挠头,答:“末将家中清贫,弟弟妹妹的生辰都过得草率,一般……吃个汤饼也就是了。”

  他说完见上官点了点头,但想来并未从他的答复中得到什么收获,眉头有些微皱,神情若有所思。

  裴俭不知道他那时在想什么,只隐约觉得,上官的神情颇有些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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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生辰(1)

  距南陵郡不足千里的建康城丝毫未曾沾染石城的战火和血腥,仍是一片安宁祥和的太平风貌。

  一到了二月下旬,满城的春意便缭乱起来,人们开始换下冬衣,转而筹备起轻薄又鲜亮的春衫,虽仍有料峭寒风,但春的脚步确然更近了。

  沈西泠就在这样美妙的春日里一直等齐婴回来。

  说起来,等待这种事沈西泠是很擅长的,毕竟她从小就和母亲一起待在那个小院儿里,日复一日地等待父亲。最开始的时候她没什么经验,只知道干等着,那就很难熬,后来她自己琢磨出一些法子,譬如练一沓字、譬如读几卷书,总之要找些其他的事情做,如此一来便能让自己不至于那么难受了。

  她如今用同样的法子在等待齐婴。

  只是不知何故,那些当年等待父亲时好用的法子,如今用在齐婴身上时却有些打了折扣,她总觉得自己比小时候更心焦,日子也仿佛过得格外慢似的,她每天数啊数啊,廿四却仿佛在跟她逗趣儿似的,怎么也不到。

  不过沈西泠心中虽然存了心事,但读书照旧很勤勉。她每日仍起早贪黑,有时不单完成了王先生给的课业,还会自己另外再找书读,子君她们见此纷纷咋舌,都说她比家中的齐三齐四两位小公子还要用功,还说他们要是能像她这样专心在课业上,定然一甲榜上有名。

  沈西泠倒没什么很大的抱负,也并不是特别喜爱读书,只是她虽是个文静柔和的性子,但内里其实也有几分刚强,虽从未有过要强过他人一头的心思,可也总不愿被人轻看。她平生有许多自己无力掌握之事,而读书则不然,只要肯下功夫就能做好,她很喜欢这种努力付出后收获回报的感觉,很好,也很新鲜。

  王先生对沈西泠也颇为满意,一开始他本觉得这小丫头是倚仗着同齐二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进齐府混日子的,心中有些轻看她,却没想到她自己倒十分上进,不单比赵家小姐强了许多,甚至比齐三和齐四都更勤勉。如今每日抽查记诵,连傅容都有一回出了错,唯独只有她,每回都能对得上来,的确让他刮目相看。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着,终于到了廿四,但齐婴并没有回来。

  沈西泠不知道该怎么办,心中说不上有多伤心,只是空落落的,叫她无所适从。当年她等父亲的时候尚且还可以和母亲撒娇,如今是真正的孤身一人,也没法去问谁齐二公子的归期,心中一来担心他的事情办得不顺利,二来又难过,想他是不是已经忘了答应要回来给自己过生辰的事情。

  而令沈西泠怎么也没有想到的是,生辰这日她心心念念的齐婴没有回来,可却十分意外地得了王清给的一顿手板。

  这个事情说起来其实罪责倒不在沈西泠身上。

  廿四这天王清抽查记诵,给学生们发了一张考卷默写。赵瑶此前已经被王清打过两回,骂更是不晓得骂了多少次,闹得她如今一看见书卷便心慌,下了学塾回家后也是一个字都看不进,越发背不出书来了。

  这回王清又发了考卷,她一瞧,两眼一抹黑,明明昨日已经温过书了,眼下却还是大半都写不出,于是心慌意乱起来,左顾右盼一阵之后,起了邪念,便拉了坐在她身后的沈西泠作弊。

  她给沈西泠扔了个纸团儿,沈西泠原本自己埋头写着,忽而一个纸团儿砸到跟前,她一抬头,又瞧见赵瑶鬼鬼祟祟地回头给她递眼色,当即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将那纸团儿一展开,果然见那上面零零散散写着许多句子,都是残缺不全的,想来空着的地方便是赵瑶不会的了。

  沈西泠心里其实是着实不想帮她作弊的。倒不是因为她与赵瑶有什么不睦,只是她觉得这种事不好,所以不想做。

  可当时那个情境,赵瑶又是紧张又是可怜巴巴地频频回头看她,闹得沈西泠也不知如何拒绝。若她拒绝了,一来不知事后赵瑶会何等的生气,二来她就又要被王先生打了,她已经被王先生打了许多回,昨儿还挨了打,恐怕今日手上的肿还没消,若再受罚,恐怕赵瑶也挨不住罢……

  沈西泠纠结再三,架不住赵瑶频频回头时对她露出的半是胁迫半是哀求的眼神,无奈还是帮她做了弊,把纸团儿打开偷偷开始帮她写。

  结果刚写没几句就被王清抓了个正着。

  王清性情刚直严厉,眼里一贯容不得沙子,抓住作弊这种事定然不会姑息,当天就把赵瑶和沈西泠两人都罚了。赵瑶被打哭了,齐四为她跟王清求了许久的情,王先生才不理会,不仅一板没少打,还边打边训斥:“小小年纪便如此心术不正!学塾是什么样的地方?由得你这样糟蹋!胸无点墨也就罢了,这等歪风邪气却绝不可助长!”

  王清是越说越生气,打得也越来越重,最后把赵瑶这样一个教养得体的高门贵女都打得顾不上脸面了,抹着眼睛号啕大哭。

  王清余怒未消,打完赵瑶便又轮到了沈西泠。

  其实沈西泠自己的考卷答得甚好,在这件事儿上最多也就算个从犯,不是什么大错,可王清却打她比打赵瑶还多五板,且力气板板铆足。

  沈西泠这可真是头一回吃手板,她以往看王清打齐三和齐四他们,就觉得虎虎生风十分吓人,今日轮到自己了,才发现板子抽在掌心比瞧上去还要疼上好几倍,简直像要皮开肉绽了一般,等到王清停了手,她已经痛得麻木了。

  她努力忍着没有哭,一旁陪她来的水佩倒是呜呜哭个不停,王先生被哭得心烦,语气更加严厉,怒斥沈西泠道:“下学后你给我留下来!此事还不算完!”

  如此疾言厉色,真将一干学生们都震住了,一天的课都噤若寒蝉,连齐三和齐四这两位素来调皮的小公子都全神贯注地听了一天的课,生怕被还在气头上的先生抓住错处。

  等熬到下学的时候,沈西泠的手掌已经高高地肿起,先是红肿,后是青紫,看起来很是瘆人,即便放在那里不动弹也是一阵一阵让人身上起小疙瘩的疼,若是不小心动上一动,更是疼得钻心。

  水佩瞧着她这可怜样儿都要心疼死了,一整天眼里都噙着泪,王清却没有哪怕水佩一半儿的慈悲心肠,仍是铁面无私,下了学还不放过沈西泠。他将所有人都赶出的书塾,甚至连此事的始作俑者赵瑶都放回了家,独将沈西泠一个留下了,叫她到自己桌案前站着。

  王清坐在太师椅上审视着沈西泠,神情严肃。沈西泠低着头,听见先生沉默了良久后问她:“老夫打你,你可有不服?”

  沈西泠仍低着头,温顺地答:“学生不敢,先生教训的是,是我做错了。”

  她答得如此乖顺,王清却冷哼了一声,又叱责道:“口不对心!你心中定然在想明明自己读书勤勉,又并非此事的始作俑者,为何最后却代人受过,比那正主受的罚还重——是也不是?”

  沈西泠沉默不语。

  王清看着小姑娘低垂着头、低眉敛目不出一言的模样,沉沉地叹了一口气,口气中的严厉消退了些许,问:“你可知老夫何以待你如此严厉?”

  沈西泠眼睫微颤,微微抬眸看向王清,抿了抿嘴,摇了摇头。

  却见王清对她露出了一个颇为温和的神情,语重心长地说:“师者,传道授业解惑,更多的却在立德立心。你是个好孩子,读书也上进,可我总觉得,你有些太过为难你自己了。”

  沈西泠心中一动,眼中露出茫然之色。

  王清看着她,眼中透出岁月沉淀后的澄明:“譬如今日之事,你本不愿帮赵瑶,那最后又为何要妥协呢?你既知此事有违章法,自己心里又不愿意,可却还是那么做了,为什么?”

  他审视着沈西泠,让沈西泠心中迷惑而动摇着。

  是啊,为什么?她为什么最终还是选择了答应赵瑶呢?

  王清见她茫然,也不逼她立刻作答,径自笑了笑,说:“世间之事皆有章法,大至日月山川,小至草木虫鱼,皆是如此。人亦有法,谓之本心也。我今日罚你,并非因为别的,是怪你没有守住自己的本心。”

  沈西泠眉头微蹙,眼神摇晃,似懂非懂,心中似乎有什么东西被王清一席话触碰到了,可又似乎仍不够真切,让她抓不住。

  她又听王清叹道:“人之能守本心,则可同圣人所言一般从心所欲而不逾矩。世人讲这句话时,多注重后面那句‘不逾矩’,实则前头那句‘从心所欲’也同等重要。你如今将‘不逾矩’做得太好,却将‘从心所欲’做得太差,如此一来,终你一生都会陷于窠臼,难得开怀。”

  话至此处,沈西泠心中的那层云雾骤然被拨开,竟有豁然开朗之感。

  王清说得对,她的确……活在窠臼之中。

  她虽敬爱自己的双亲,可如今却自认为罪人之后;她虽得了齐二公子庇佑如今借居齐府,可心里却并不以此地为家。她身边有许多待她好的人,譬如水佩、风裳、子君,乃至齐三和齐四两位公子,可她心中却总觉得惶恐,时时觉得自己不配,又隐隐觉得眼下这些安定只是镜花水月,过不了多长时间就会如梦幻泡影般消散。

  她其实活在无垠的孤独和惶恐之中,所以总会表现得过于温顺,即便有时她也厌憎这样的自己,可她仍然无力改变。

  那是她的心魔。

  她自己都没看出这些,没想到王清却瞧了出来。

  她素来觉得王先生板正又严厉,没想到他竟细心如斯,不单看破她心里的魇,还愿耗费口舌开解教导她。沈西泠心中既动容又感激,再看王清时,便再不觉得他严厉冷漠,反有种慈祥亲近之感。

  他是真的为她好,才会同她说这些。

  沈西泠懂了,王清见她神色清明,料定她已有所悟,遂笑了笑,语气轻松了些,又说:“这守本心之事,你今日虽然懂了,往后的日子却难免会有反复,须得你自己时时上心——若又生了迷惑,倒可以去问问敬臣,这一点么,他向来做得还不错。”

  齐二公子?

  沈西泠愣了愣,想到齐婴,想到他素来平心静气又举重若轻的模样,心下便认同了王先生的说法,“从心所欲而不逾矩”,她要学他,想来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王清这时扫了一眼沈西泠今日被他打的手心,见伤痕交错,一副十分骇人的模样,不禁也觉得自己下手有些太狠了,老脸一红颇为尴尬,于是咳嗽了一声,道:“这个,这个作弊之事十分恶劣,老夫罚你禁足三日面壁思过,你可服气?”

  沈西泠敏感又聪慧,当然明白王清的意思,心知这位先生其实嘴硬心软,表面是惩戒自己,实则是想让她休息养伤,心中自然感激。

  沈西泠向王先生躬身行礼,道:“谢谢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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