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线轮回》 第10章

作者:尾鱼 标签: 玄幻仙侠

  晚饭是菠菜鸡蛋面,宗杭闲到发慌,喝光面汤之后,还拿肥皂把碗和餐具给洗了,拿纸巾擦得光亮可鉴,连餐盘一起放到门外,摆得齐齐整整,然后埋伏在门后,眼睛凑着猫眼,等着看服务员收餐时那一脸的赞叹。

  服务员或许会称赞他素质很高:人在海外,个体代表祖国,这就意味着中国人的素质很高——所以他不算无聊,他也是在特殊战线上为国人争光。

  埋伏到一半,没等来收餐员,反而等到了隔壁露台上井袖的呼唤:“宗杭?宗杭?在不在?出来一下。”

  房间里亮着灯,也没开电视,不好装作没人或者没听见,而且,根据井袖声调的强弱和声源来向的角度变化,宗杭怀疑,她正手握栏杆,上身不断往这头倾斜。

  可别没轻没重,一头栽下楼去。

  他应了一声。

  上了露台,井袖递了本书过来:“喏,送你的。”

  礼物?

  宗杭猝不及防,接过来一看,是她提过的那本《吴哥之美》,封面花花绿绿,又是佛头又是佛塔,内容也像盗印的,但这无关紧要。

  他结结巴巴:“这……这怎么好意思,还专门给我买本书。”

  井袖说:“不是专门,顺手,楼下旅游商店就有,你去吴哥逛,有些小孩拿篮子提着这书,专找中国人买。”

  “顺手”也怪不好意思的,加上自己思想狭隘,这两天一直有意无意回避她……

  宗杭汗颜,觉得两相对比,谁磊落谁不大气一目了然。

  他找话说:“你告诉我地方,让我去买不就行了……”

  井袖兴致不高:“没事,也不贵,我这两天就走了,想着认识一场,看到了就买了。”

  走了?

  也是,她一举一动由客人决定。

  宗杭探身向她身后的房间看,看不到什么,但客房里明显安静,落寞冷清的那种安静。

  宗杭说:“你的……朋友,又不在啊?他来找什么人啊?找着了吗?”

  “不知道,白天让我帮忙,租了辆摩托车。说临时有事,酒店是续到明天的,晚上他如果不回来,应该就不回来了,让我自己退房走。”

  女人真是奇怪的生物,不哭不闹,但语气里汹涌着所有情绪,恰如其分传达给他,让他即便不十分理解,也能窥得三四分。

  宗杭小心翼翼:“你没事吧?”

  然后开玩笑:“干嘛啊,不是处出感情来了,舍不得他吧……”

  井袖没吭声,脸色有点难看。

  宗杭紧急把话头刹住。

  这才几天啊,按说她阅尽千帆,经历应该丰富,皮肉买卖里没真情,不该做动心动情这种事啊,而且之前接触,觉得她挺潇洒通透的……

  宗杭十分尴尬,低头看看脚,又伸手摸摸栏杆,栏杆是铁质的,掉漆的地方有点锈。

  最后抬起头,看向远处。

  那一处的灯光比周遭要亮,半天上的云都映上了彩,朦朦胧胧,光影流转。

  宗杭正看得入神,井袖说了句:“那是老市场区。”

  谢天谢地,终于有新的话头了,宗杭赶紧抓住,生怕又溺回刚刚尴尬的境地里。

  “你怎么知道?”

  井袖笑笑,说:“因为热闹呗。”

  ***

  严格说起来,去掉周围的那些遗址、藤蔓丛生的密林,暹粒市区的面积,也只几平方公里。

  老市场区,是这不大的市区里最热闹的那个“磁核”,而只要稍稍远离这区域,一切就会归于本来面目,如同这个还不发达的国家本身:寥落的街道、低矮的房屋、连电灯的光都稀疏难得。

  所以场内人磁屑般被牢牢吸附,像无数翻飞的蛾裹一盏明火,不到夜深曲终灯花尽,不愿散。

  当然,总有提前退场的。

  丁碛跨坐在摩托车上,等在岔道街口处的阴影里,看主街人来人往。

  这是天然的窥视处:离主街的热闹一线之隔,却人烟稀少——游客们大多只是抬眼朝这里看看,觉得巷窄灯暗,于是当它不存在。

  就算偶有一两个误入的,看到摩托车手,也会觉得再正常不过:摩托车是这儿最主要的交通工具,其普及率,类似于中国八九十年代的自行车。

  丁碛从小在黄河边长大,看什么都像河:主街是干流,水来潮涌,岔道是支流,脉细浪平。

  至于他什么时候驱车汇入干流人潮,要看易飒什么时候动身。

  他的目光看似横扫漫荡,其实从没离开过那一处——

  那辆突突车酒吧前头,横着另一辆半旧的摩托车,车把手上挂了个全盔的珠灰色车手头盔,鞍座前端,立了个很老很旧的手提式录放机——搁在中国,应该是值得出钱收藏的老货品了,但在这儿,依然在使用,再老再旧也不显突兀。

  易飒挨着车站着,正跟包租的人交代事项:指指酒水,大概要他注意临期货,又示意绕车周一匝的彩灯,有几处瞎了火,需要更换。

  丁碛耐心等着,他打听过,她今晚要走。

  果然,没过多久,她跨上摩托车,罩上头盔,熟练地搭上襻带,盔镜上映满街面上的光怪陆离。

  然后发动。

  丁碛随即挂档,车子从阴影的胎体里钻出,直入灯光大亮的主街。

第10章

  老市场区人多,车速很慢,两辆车一前一后,包裹在其它的车和人之间,并不引人注目。

  很快进了市区。

  街道蓦地冷清,街面上很少有人停驻,只余摩托车倏忽驰过的车声。

  然后出城。

  迎面扑来真正的东南亚。

  潮湿、濡热,没有电,道旁住人的吊脚楼里漆黑一片,屋檐下晃动着吊挂的蝴蝶兰。

  车尾后没有扬起尘土,因为道路逐渐泥泞,高速旋转的轮胎只溅抛起泥点或者泥水,厚重的接着天边的丛林先还遥遥在望,瞬间就把车和人都吞进死寂的腹地。

  丁碛遥遥跟在后头,其实,人一少,就很难跟了,他犹豫着要不要撵上去亮明身份。

  忽然间,风裹着潮气送来音乐的声响。

  他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易飒大概是打开了那个录放机。

  太老的歌了,但旋律熟悉,他听得专注,忘了车速。

  是粤语歌,起句就是“昏睡百年,国人渐已醒”。

  《大侠霍元甲》的主题曲。

  周围漆黑一片,空气里是混着尾气的泥水和树木味道,没有现代文明的痕迹,这旋律太容易让人产生错觉,有穿越年代的恍惚感。

  丁碛回过神时,才发现离前车太近了。

  但他随即就发觉,不是自己加速,而是易飒减速了。

  她左手控住车子,戴着半指手套的右手高高举过头顶,先是五指张开,然后比了个“六”的手势。

  这个距离,这个车光亮度,手势清晰可见,甚至可以看清她指甲盖上泛的光泽。

  她的那个手势,左右摇了三下,然后转成前后向,大拇指向下向后弯压,将小指托高,定格了一两秒。

  这是……水鬼招?

  几乎是与此同时,易飒迅速收手,把住车头急转,脚下猛轰油门,摩托车呼啸着奔进丛林。

  丁碛想也不想,随即跟上。

  ***

  旧时代,大江大河边,在水里捞饭吃的人有许多禁忌,他们觉得,这世上,死人和活人的地界明显,只一道平面的隔离。

  比如,地面以上是活人的,地面以下,就是埋死人的。

  再比如,人坐着船,可以在水上走,水面以上是活人的,水面以下,就是死人的。

  但总有一些时候,需要越界干活,比如下水捞鱼、捞财物、捞尸。

  他们把水下叫做“那一头”,在水下,人是不能张嘴发声的,一来客观条件不允许,二来人带阳气,声音里有中气,会扰了“那一头”的平衡。

  而平衡一旦被打破,会发生各种可怕的事。

  所以他们用各种招手的姿势代表常用的沟通语言,并且谦卑地把这套姿势叫做“水鬼招”,假装下了水的自己已经是个“水鬼”,可以无阻无碍,往来通畅。

  用得顺手了,不止在水里用,有时进到地面下的穴洞里,也会这么用。

  这套“水鬼招”的禁忌,流传最盛时,普通的撑桨打渔人都会耍几招,但解放后,像许多封建的习俗一样,渐渐失传,只有少数一些人会使。

  易飒刚刚做的姿势,就是最标准的一句“水鬼招”,她在说,有种就跟上来。

  ***

  丁碛知道露了行藏了,不过没觉得挫败,只觉得刺激。

  他加大油门,死死咬住前方快速移动的亮点,夹紧双腿以抵抗车身剧烈颠簸带来的震动,直到前探的车光忽然照到一块血红的牌子。

  丁碛心里一惊,下意识急刹车,刚捏刹就知道坏了,刹车捏得太猛了,这车刚租来,和他没磨合,车对人,人对车,两相陌生。

  几乎不容他有任何应对,车头立止,车尾迅速甩起,人和车同时飞了出去。

  黑暗中,车子在半空抡旋,然后发出撞树的闷响,整个人不受控,贴地速滑,石子和满地断枝磨烂衣服,磨破皮肉。

  好不容易停下来,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痛,嘴里全是血腥味,拿手碰了碰嘴唇,手上掀掉了皮,嘴也碰破了。

  丁碛躺在泥地上缓了会,忍着痛起来。

  易飒的车声,被浓重的夜色和厚密的丛林吸附,已经远得听不见了。

  他站了片刻,借着还亮着的车灯打出的光亮,很小心地、一瘸一拐地、顺着自己滑跌过来的痕迹往回走。

  不远处,被摔撞得有点扭曲的摩托车半支楞着靠在树身上,车灯的光柱斜打,光柱里,无数扬尘飞舞,数不清的细小蚊虫在光亮间扑动翅膀。

  而光柱的尽头,被一块四四方方的牌子截留。

  牌子被铁钉钉在一根插进土里直立的木棍上,底色鲜红,字和画都惨白,顶上一行是高棉语,看不懂,不过没关系,中间的画和底下的英文表达的是一个意思。

  画是骷髅头,颈部斜着交叉的大腿骨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