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灵光即是符 第4章

作者:与犬回 标签: 情有独钟 玄幻仙侠

我从来不怕病,只怕苦得要命的药。小舟靠岸,从未出过乡的我下船来,脚步都是虚浮的。看样子追兵也早被甩脱了,师父带着我去找村庄投宿。暮色中远远能辨出屋舍的轮廓时,我忽地听见了小孩子的叫声。

师父也侧耳听了听,领着我在荒草中找到了声源。半人高的野草下,两个小孩子像是失足跌进了枯井里,叫喊求救。

师父小心看了看,说没什么事,只是井太深又狭窄,没有称手的工具把人救不上来。他将葫芦抛了下去,暂且让小孩子先喝点水。喝完了水,井底下的像是定神了不少,其中一个胆子大些的嗫嗫嚅嚅问是不是有人。我应声了,探头看进去,底下闪烁着两双眼睛,依稀能辨认出一个大概跟我差不多年纪,还有一个眼睛圆圆的,看起来只有三四岁。

我想我们该去附近村子叫人了。临走,师父还是觉得不放心,翻了半天翻出两张明黄色的纸片,拨开夏末的野草布置好了。

师父带我进村时,正是吃过饭的时候,村民三三两两在树下纳凉。我正待开口叫人,却只觉得师父的手指一紧。

顺着师父的目光望过去,我一眼便瞧见了那柳枝儿一般纤柔,桃花一般明艳的少妇。

这样出众的姐姐,在我印象中排得上第二好看。她的确足够打眼,一头青丝一丝不苟挽着凌虚髻,肤色白皙容色姣好,更惹眼的便是她左颊上贴着的花瓣。我们村子里寻常女儿贴花钿最多便是一片半片,这妇人的颊上却整整贴了三朵,另有一片桃瓣作飘落状,点缀在唇角。虽是钗荆裙布,但我猜想她定不是农家出身。而此时,美人却行色匆匆,眉间尽是焦灼的戾气。

我看向师父的眼神有些沉不住气了。正想扯一扯他的袖口,他已经开口叫住了少妇:“夫人留步。”

口是开了,少妇却只是回头淡淡看了一眼,似是不愿多作理会。眼见吃了一记白眼,师父却也不知难而退,重复道:“夫人留步。”

这次美人站住了,一双凤眸潋滟,却是不加掩饰的不耐烦:“道长有话?”

师父似是略一定神,随即舒展开一个笑:“也说不上。贫道不过看夫人丢了东西,不忍袖手旁观罢了。”

直到这时我才看明白,大约是师父看准了这少妇跟井底下的孩子有关系,想借机敲一笔盘缠。少妇焦急的眉梢添上了一抹嘲讽:“只怕是人心虚妄。道长可听过,用火不戢将自焚,学技不晦将自杀?”

纵是我,也听出其中不善的意味了。师父却笑意不减,轻描淡写道:“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人心是虚妄,可当真了又何妨?”

这次,少妇半晌没做声。我以为这是师父赢了,岂料颊上盛开桃花的少妇打量我俩一番,流露出我看不懂的神色:“不过一个方术之士,也学得人家说这样玄之又玄的皮面话。也罢,雀儿现下在何处?”

这时候倒是明了,少妇的确是来找孩子的。师父却未立刻让步,反倒是掏出一叠纸笺一支朱砂笔扔过去:“生辰八字。”

我与少妇均是微微一愕。少妇身后钻出个木讷的农家汉子,慌忙将纸笔接过了,却显然不识字,只拿两只铜铃般的眼睛望向她求助。少妇没有看他,最终还是一把拿过纸笔,低头草草写就了八字。师父看了两眼,指明枯井之后便顺手将纸笺递给了我。我还算识得几个字,纸笺上的蝇头小楷比蒙馆老先生写的还要漂亮,我辨认出这孩子姓杨,名字唤作阳雀,比我小上两岁。

大约就是井里的那个大孩子了。看来一切顺利,汉子一行人赶去枯井,救起了小孩。少妇看来也是真疼爱孩子,抱住他许久没有撒手。只除了一点不对……他们只拉起来一个孩子,还是三四岁的那个。

葫芦也回到我手上了。汉子对师父千恩万谢,眼看众人就要离去,我忍不住开口:“那里面还有一个呢。”

扔葫芦时,光线虽不明晰,但我敢保证里面坐着两个孩子。村民们却露出讶异的神色:“小师傅,这里头没人了啊。”

我不相信,两三步跑过去看,黑黝黝的枯井中果然一片寂静,空空荡荡。

“师父,这……”

难道是另一个小孩自己爬出去了?我转头想去问那杨阳雀,他却伏在少妇肩上,藏了小脸。而且他被少妇单手抱着,看起来多不过是三四岁的样子,果然一点不像八岁有余。

——其中有内情。我想,师父之所以一言不发,也该是念及此的缘故。少妇抱了孩子要走,反倒是那农家汉子湿红了双眼,递过来一包叮当响的制钱:“道爷真是咱的恩人。要不嫌弃,今儿就留下……”

谁知,师父正要接的钱,却被一只手不着痕迹地格开了。少妇轻描淡写道:“若真是有恩,妾报恩就是了。妾恰好是半个大夫,或许能帮道长些小忙。”

她眼睛一瞬不瞬盯着的,却是牵着师父衣袂的我。我有些着慌,病归病,可我恰恰最讨厌吃药。师父眸中几番明灭不定,在我多次暗示无果之后,他最终也只是点头答应。

末了还是在杨家落脚了。令我始料不及的是,那农家汉子竟真是少妇的丈夫,杨阳雀的爹爹。

少妇姓方,村里人都唤她作方郎中。按理说出嫁从夫,可这方郎中却是例外,说什么也不肯随夫姓。不过看她丈夫这样其貌不扬,能有这样的艳福,该是已经积了八辈子福分了,照理也不该挑剔诸多。

一进杨家的小院子,扑面而来就是浓郁的药香,连我这样讨厌喝药的人都忍不住吸了吸鼻子。方郎中在院落里收拾出了一个小药房,药柜一格格整整齐齐,竟还有几个村民一直等着她回来看病,想来医术该是过得去。

方郎中坐下看起诊来,她丈夫里里外外忙着替我们收拾屋子。师父逮住空子,冷不丁开口问道:“恕贫道冒昧,令郎……就到总角了吧?”

汉子笑得苦涩,点头道:“今年正月里已满八岁了,只是个头一直不见长。也常病,不知……活不活得大。他又是个独苗儿,没人不疼他的。”

这倒是老实话,要是个猫儿狗儿一直不见长,只怕早就活不成了。我倒是因此改观,这方郎中连自己的独生儿子都治不了,本事大约也只够在这小村落里唬唬人。

师父却似是诧异,追问道:“只此一子?”

汉子颔首:“是只这一个。阿雀之后也有过两个兄弟,只可惜都福薄,夭折得早。咱便说……说从此只一心好好养阿雀,不再做他想了。”

小小的院子打扫得很干净,种了两棵开过了花的桃树,靠着院墙。我一直想要这样的院子,可惜我家门口只有山。杨农户要进厨房去做饭了,神棍师父难得没有趁机满嘴跑马赚钱,显得很可靠地笃定道:“斋主莫焦心。贫道看公子的八字,将来必定是大器之才。”

杨农户面露喜色。跟着师父走了两个月,这样的神情我见得多了。个头小小的杨阳雀只在医馆门口露了半张小脸,便被方郎中扯了回去。她再出来时,手中拎着一个小药包,看也不看地甩给了师父:“妾这里只找得齐这几味。附近的山上该还有一味,天明了可以去寻。”

“多谢。”师父规规矩矩接了。

看着药包,我只觉脊背窜上一阵凉意。

第4章 肆·初生

一早,我睡眼惺忪爬起来时,师父已经坐在桌前喝粥了。桌上还摆着另一碗无主的粥,清香扑鼻,点缀着肉糜与香芹。师父将勺子递给我,我心情大好,乖乖自个儿喝完了一整碗。初入口有些苦涩,可很快就被清香甘甜覆盖。见我意犹未尽地砸吧嘴,师父笑道:“再吃药量就过了。晚上师父再熬一碗给你。”

我哑口无言。师父做一个神棍当真是屈才了,要是盘下个店面卖药粥,不愁赚不到盆满钵盈。放下碗,我探头往窗外瞧,那个头小小的杨阳雀已经在小院中坐着了,怀里头抱着个红林檎,只低头盯着看。

我只觉他个头小巧,虽细胳膊细腿,可那小脸却着实清秀讨喜,有七分方郎中眉眼的神.韵,便想着怂恿师父替我找个玩伴:“师父师父,你看他八岁了还只那一丁点儿大,每天肯定要喝很多药。你就把他收作我的师弟,以后也熬药粥给他吃吧。”

“不是谁病了都要吃药的,”师父摇头,顿了顿,又认真道,“况且你看,现今养你尚好,要再多了他,咱仨里面总得饿死一个。”

哦。这的确是大事。

我撇嘴。师父收走我手里的碗,起身道:“你先自己待会儿,师父去附近山里一趟,正午前就能回来。”

“好,”我跳下板凳,“师父,我能出去和那小东西玩儿吗?”

“可以,”师父应了,想了想又嘱咐道,“不要带他乱跑。”

听说一大清早,有人家的老人病发,方郎中就匆匆忙忙去了。总之,当下小院里只小东西一个,空空荡荡。

他一个人坐在庭院中,长长的睫毛低垂,像是在看手中的林檎,又像是什么也没看进眼里去。我凑过去,冷不丁开口问他:“你爹爹呢?”

他被我吓了一跳,抬头看了看我,很快又低下头去:“田里去了。……道长出门了?”

看样子,还挺好说话。我发现,他那一双眸子尤其漆黑清亮,杏眼黑白分明,确实好看。在他身旁坐下了,我点点头道:“师父大概去村外山里了。但是昨天,井底下是还有一个人跟你一块儿的吧?我们说过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