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枫荷梨
贾兰到底还是有些不放心,叫来丫鬟婆子们仔细嘱咐了一通,又备了礼物去了一趟顾家,托了顾老夫人多加照看,这才忧心忡忡回城去了。
李纨素来注重保养,身体一直不错,素日也极少生病,便是生病也都很快痊愈,因此这次也以为不过是一场小感冒,并没当一回事,没料到这场病竟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来的麻烦,咳嗽反反复复,服药调养,直过了小半个月才好,此是后话。
却说贾珍等人三年孝满,择了吉日除服,因在国孝期间,不便大办,只摆了几桌,请自家人热闹一下便是,适逢九月十二又是贾敬冥寿,贾珍便禀了贾母,欲接惜春回宁国府小住几日。
此乃人伦孝道,贾母自无异议,当即便允了。
惜春虽然满心不愿,却也不得不去,只想着住两日便回来,谁知回东府次日,便听见了几个婆子议论贾珍贾蓉与尤二姐尤三姐厮混之事,其内容之香艳,言语之污秽,简直不堪入耳 。
惜春又惊又怒又
臊,哪里还肯住下去,当即叫丫鬟入画彩屏收拾东西,即刻就要走。
尤氏闻得消息,赶忙带了人过来,道:“姑娘这是怎么了,才住了一日便要家去,可是丫鬟婆子们服侍不周,得罪你了?”
惜春满腔怒火,只是听到的那些话到底说不出口,闻言只勉强忍耐着,冷冷道:“与他们无干,我自个儿不愿住了。”
尤氏听了不禁皱眉,道:“这话糊涂,今儿是老太爷冥寿,姑娘作为亲生女儿,于情于理,也得过了今日再回去。”
其他婆子媳妇们也在一旁相劝:“姑娘是咱们府里正经小姐,哪能不住两日便走了,传出去叫外人知道了也笑话。”
谁知惜春年幼,天性孤僻,任人怎说,只是咬定牙,断乎不肯留下,尤氏见状,心下越发不耐,忍气道:“姑娘这是怎么了,便是使性子也得有个由头,这无缘无故的叫叫我们摸不着头脑。”
惜春此时也没了耐性,冷笑道:“你也不必再说,不但今日不住,如今我也大了,也不便往你们这边来了。况且近日闻得多少议论,我若再去,连我也编派。”
尤氏闻言顿时一惊,忙道:“谁敢议论什么?又有什么可议论的?姑娘是谁?我们是谁?姑娘既听见人议论我们,就该问着他才是。”
惜春冷笑道:“你这话问着我倒好!我一个姑娘家,只好躲是非的,我反寻是非,成个什么人了?横竖我与这府里无干,以后你们有事,好歹别累我。”
尤氏听了,又气又好笑,因向地下众人道:“怪道人人都说四姑娘年轻糊涂,我只不信。你们听这些话,无原无故,又没轻重,真真的叫人寒心!”
众人都劝说道:“姑娘年轻,奶奶自然该吃些亏的。”
惜春冷笑道:“我虽年轻,却不糊涂!我清清白白一个人,为什么叫你们带累坏了?”
尤氏心内原有病,怕说这些话;听说有人议论,已是心中羞恼,只是惜春是年轻姑娘家,又当着众人的面,不好发作,忍耐了大半天;今见惜春又说这话,因按捺不住,便涨红了脸问道:“怎么就带累了你?你无缘无故使性子,我好言相劝,你倒越发得了意,
只管说这些话。你是千金小姐,我们以后就不亲近你!便请走罢,仔细带累了小姐的美名儿!”
惜春冷笑道:“你们若果然如此,倒也省了口舌是非,大家倒还干净!”
尤氏听了,越发生气,但终久她是姑娘,任凭怎么样也不好和她认真的拌起嘴来,只得索性忍了这口气,也不答言,一径往前边去了。①
惜春当即叫丫鬟婆子拿了包袱,径自坐了车回荣府。
尤氏气恼交加,便去寻了贾珍,将方才之事原原本本说了,道:“这个形景儿,也不是常策,四姑娘到底是咱们东府的小姐,如今却对咱们避如蛇蝎,反倒将西府当成了自家,叫外人知道了像什么话!”
贾珍皱了皱眉,道:“四丫头这性子自幼便有些孤僻,如今大了越发不成样子了,这样留着不是常法儿,终久要生事的,横竖她也十五了,你和老太太商议商议,拣个相熟的,把四丫头聘了罢。”
尤氏闻言低头不语,半晌方道:“我何尝不是这样说,偏四丫头的脾气你是知道的,今儿见了我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哪里敢做她的主。”
贾珍冷笑道:“长嫂为母,难道我们还做不得她的主了?你只管相看,也不必什么富贵人家,四丫头这样的脾气,好人家也瞧不上,家世人品略过得去便罢。明儿看准了人家,回老太太一声便罢了,总归是咱们东府的姑娘,难道还在西府一辈子不成。”
尤氏只得答应了,只是思量了一夜也没个法子,次日便去寻凤姐拿主意。
凤姐素知惜春脾气孤介,哪里愿意惹这个臊去,忙劝道:“我劝你别碰这个钉子去,四妹妹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最是孤拐,这满府里也只老太太太太的话还听些,何苦白讨没趣儿。”
尤氏闻言叹了口气,道:“话虽如此,只是四姑娘也大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总不能在家里当一辈子老姑娘。”
凤姐素知尤氏胆小怕事,此番执意如此,心下便明白多半是贾珍的意思,便也不好再劝,低头想了想,且先混过这一年,等出了国孝,谁知又是什么光
景,因此便笑道:“这一年来我都一心照看芝哥儿,极少出去应酬,对各家的情况也不大熟悉,如今国孝又不许宴乐,依我的主意不如先暗中寻摸着,有相中的再慢慢打听清楚些,等出了国孝再做计较。”
尤氏听了也觉有理,点头道:“你说的有理,就这样办罢。”略坐了一会,说了回家务人情等闲话,便回去了。
平儿素知贾珍为人,心下十分为惜春担心,待尤氏去后,便悄悄打发个小丫头去告诉了惜春,叫她留神些。
入画等人知道后都慌了,六神无主道:“这可如何是好,大爷大奶奶这回生了气,谁知道会给姑娘找什么样的人家。”
惜春却毫不在意,冷笑道:“管他相中谁,我横竖不嫁人就完了,纵逼急了我,剪了头发做姑子去!——不然,还有一死!”
众人听了唬的魂飞魄散,忙道:“我的姑娘,这话可不能乱说!”
惜春冷冷一笑,心下已拿定了主意,也不再说话,自拿了一本佛经去看。
贾府下人向来嘴碎,没过两日,东府之事便传的沸沸扬扬,连贾母与王夫人等也知道了。
贾母十分恼怒,心下暗骂贾珍父子行事荒唐,然贾珍是贾家族长,旁人无论如何也管不到他头上,贾母辈分虽高,到底只是隔房的叔祖母,又是内宅妇女,也不好多管,只能当做不知道。
经此一事,惜春越发孤僻了,除了给晨昏定省,其余时间不是在自己屋里看书,便是去栊翠庵与妙玉论经,入画等人看在眼里,心里愈加提心吊胆,却又不敢告诉贾母与王夫人知道。
这一日,宝钗与凤姐因恐惜春近日不自在,都约着来安慰。一时走至院中,只见院内鸦雀无声,只几个婆子在打扫落叶,宝钗从纱窗内一看,只见惜春穿着藕荷色撒花小袄,白绫裙子,倚在床上看书。
早有小丫头看见两人,忙请了安,打起帘子报道:“琏二奶奶与宝二奶奶来了。”
惜春闻言微微蹙眉,只得放下书起身相迎。
一时落座看茶,宝钗笑道:“四妹妹在看什么书呢,这么入神?”
说罢拿起惜春方才的书本一看,却是一本
《地藏菩萨本愿经》,凤姐不识字,看了也不曾多想,宝钗却吃了一惊,忙道:“好端端的,妹妹怎么看起这个来了,这些道书禅机,最能移性的,偶然看着顽倒罢了,可不能当正经书看,明儿认真说起这些疯话,存了这个念头,可就救不得了。”
惜春闻言淡淡一笑,道:“有什么不好,我看这经书中才有人生至理,人生在世皆是修行,命数皆有天定,即便出身富贵,也保不住一辈子的荣华,到了苦难来了,一样也救不得。我这一世托生了个女儿胎子,什么委屈烦难都说不出来,与其将一身喜悲系于他人,不如静心修行,只要修得真,来世或者转个男身,也就好了。”
宝钗听了一怔,一时倒不好如何相劝。
凤姐虽不懂这些机锋,然而出家修行这些话却是听得明白的,顿时变了脸色,忙道:“妹妹再别说这个话!老太太太太听见,非得生气不可,妹妹这样人品,将来配个好姑爷,享一辈子的荣华富贵……”
惜春不等说完,便红了脸,冷声说:“二嫂子再说这样的话,可别怪我恼了!”
宝钗听这话头不好,忙使个眼色儿给凤姐,叫她走。凤姐自觉失言,讪讪一笑,忙寻了个由头告辞。
两人出来,宝钗便悄悄叫了入画出来,问道:“你们姑娘这些时日怎么样?常看那些经书么?”
入画愁眉苦脸道:“奶奶不知道,我们姑娘打从东府回来便变了性子,不是静坐参禅便是寻妙玉师傅论经,这几日越发连荤腥都不怎么吃了,我们怎么劝都没法,又不敢叫老太太知道,求二位奶奶想想法子罢。”
宝钗与凤姐对视一眼,皆暗暗心惊,忙道:“此事我们会想法子,你多看着些,闲了多劝劝你们姑娘,有什么事赶紧来回我们。”
入画忙答应了。
两人出了暖香坞,宝钗沉吟片刻,道:“此事不宜张扬,老太太知道了也生气,况且四妹妹的性子,勒逼不许她看书反倒适得其反,如今只缓缓告诉太太罢,先慢慢规劝着,兴许能回转过来。”
凤姐答应了,当下两人去了王夫人上房,凤姐将惜春之
事回了,道:“太太提防些,别闹出事来。”
王夫人听了顿时皱眉,说道:“这孩子也糊涂,好好的怎么生出这样的念头来!”
一时也不敢叫贾母知道,只先瞒着,私下常同宝钗凤姐等去劝解。岂知惜春打定了主意,谁劝都不管用。
王夫人吃不住,恐担不是,还是悄悄的去告诉了贾母,“前儿因东府闹了那一场,四姑娘脾气也越发孤僻了,如今成日家论经参禅,一心只想着出家,我们劝了许久都不管用,不敢不回老太太。”
贾母听了不禁皱眉,道:“四丫头也糊涂,怎的闹到如此地步!”叫了尤氏来说了一顿,叫她去和惜春说:“咱们这样人家的姑娘断没有出家的理,你去好生劝解劝解。同四丫头说,就说我的话,赶紧收了这些痴心邪念,若是必要这样,就不是我们家的姑娘了。”
尤氏一听也慌了,忙去劝解,岂知尤氏不劝还好,一劝了,惜春意志更坚决,说:“做了女孩儿,终不能在家一辈子的!与其叫老太太太太操心,不如只当我死了,放我出了家,干干净净的一辈子,就是疼我了!”
尤氏无法,只得去回了贾母。
贾母不妨惜春如此执迷不悟,打又打不得,骂也骂不得,一时也没了主意。
凤姐见状,便悄悄与贾母王夫人商议:“如今看四妹妹这模样,是听不进劝了,依我看不如送她去翠微山庄住几日,一来散散心,也避一避闲言碎语;二来大嫂子与林妹妹都在那里,也可以劝一劝她。”
贾母听罢,沉吟片刻,道:“四丫头自幼便是珠儿媳妇教导的,素来信服她,想来她嫂子的话兴许能听进去。”
王夫人对此自无异议,如今宁府的事闹的太不像,避一避风头也好。
当下贾母便吩咐下去,叫人收拾了车马,送惜春去西山别庄。
这厢李纨并不知府中变故,正与贾兰商议答谢沈颐一事,“此次多亏了沈先生,我们也该好生答谢一番才是,只不知沈先生素日爱什么?字画还是法帖?”
她有心送些东西道谢,按理亲自做些针线什么才最能表达心意,然而她与沈
颐男女有别,沈家又没有当家主母,自不可能送这些,如此一来只有送古董字画了。
贾兰听了笑道:“沈家不缺这些,况且先生与我并非外人,送这样贵重的东西反倒生分了,依我看不如送些酒水吃食便罢。”
李纨想了想也是,便问贾兰:“不知沈先生平日爱吃什么?”
贾兰抿嘴笑道:“先生倒不爱别的,素日唯好美酒,至于吃食,多做些松软香甜的糕点便可。”
李纨没想到沈颐那样风流潇洒的人竟然会喜好甜食,一时也有些忍俊不禁,笑道:“这个容易,明儿我便叫丫头们做些点心出来,赶明儿你带了去,另外咱们几年前酿的桃花酿一直埋在那桃树地下没喝,虽不值什么,多少也是咱们的一片心意,你去挖两坛子出来,一道给沈先生送去。”
贾兰闻言目光一亮,抚掌笑道:“我怎么把这个忘了,这就去取来!”说罢便匆匆出去了。
原来这桃花酿是五年前李纨与贾兰一时兴起弄着玩的,没想到酿出来后味道却十分不错,连贾政这样不好酒的人都十分喜欢。
这酒统共只得了十坛,李纨不好酒,贾兰年纪小,都没怎么喝,只逢年过节才开一坛子,其余的一直埋在桃花树根底下,如今过了五年,口味越发香醇厚重,拿来送人倒也不失为一件好物。
作者有话要说:注①:这部分对话借鉴曹公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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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5章 第一百七十五回
次日一早, 李纨便命人做了几色精致点心,用攒盒装了,又收拾了几碟下酒小菜并两个果盒, 连带两坛桃花酿, 一并打点妥当,交给贾兰与沈颐送去。
彼时沈颐正在书房整理书稿,见贾兰带着小厮提着一堆酒水点心过来,不禁有些疑惑, 道:“今日又不大摆宴席, 弄这些做什么?”
贾兰一面叫人将各色点心瓜果摆出来,一面笑道:“这是母亲打发我送来的, 说前番多亏了先生,心下实在感激, 又不知该送些什么, 便收拾了些新鲜瓜果点心送来给先生尝尝。”
沈颐闻言不禁一怔,道:”不过是举手之劳,些许小事, 何必如此, 回去代我向令堂致谢罢。“
贾兰答应着, 又亲自开了一坛桃花酿,笑道:“这是五年前我与母亲一道酿的桃花酿, 虽比不上外头的陈年佳酿, 味儿却也不差,先生尝尝。”
沈颐走到桌前坐下, 见桌上琳琅满目摆满了各色点心碟子,式样小巧精致,香气扑鼻, 十分诱人。
沈颐见除了几种不认识的点心,其余几样都是他素日爱吃的口味,不禁一怔,随即会意过来,面上不禁有些窘迫,瞪了贾兰一眼,咬牙道:“臭小子,你又在外头混说,败坏我的形象。”
贾兰嘻嘻一笑,道:“爱吃甜食又不是什么罪过,先生不必不好意思,何况这事我也只告诉了母亲,外人并不知晓,您只管放心。”
沈颐听到‘不是外人’之语,忽想起那日所见的秀丽容颜,心中不由得一动,随即回过神来,耳根微微一红,以拳抵唇轻咳了一声,道:“罢了,日后可不许胡说。”
贾兰并未多想,只当沈颐是因为嗜好甜食的事被人知道了心下不自在,忙笑着答应道:“先生放心,我再不会告诉别人。”
说话间已亲自摆了两副杯箸,几样下酒小菜也摆了出来,四荤四素八个碟子,加上各色点心干果,林林总总有十来样。
沈颐看他忙活个不停,转头命小厮取了个银酒壶过来,装好了酒,笑道:“你也坐下罢。”
贾兰手执银酒壶,给沈颐斟了酒,方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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