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巫朝尘
宁安华当着她的面拆开信。
罗十一控制住自己不去偷瞄,却在宁安华看完后忍不住看她的表情。
郡君没生气。
郡君……笑了?
宁安华抬眼,把信递给罗十一:“没写什么,先生想看无妨。”
大哥不会知道她看过的。罗十一想。
她接过信,先扫视一遍,然后瞪大了眼睛。
这叫没写什么?
她的神色太过明显,宁安华笑问:“不就是他在皇上面前用我做借口推辞了赐婚吗?対我又没什么损失。难道他会出去乱说?”
“当然不会了!”罗十一先忙替罗焰做了保证,才试探着问,“郡君……怎么想?”
“什么怎么想?”宁安华扶了一下自己发间的素银簪,反问。
“没什么。”罗十一摇头,将信还给宁安华。
宁安华把信折好,放回信封:“罗指挥说愿意补偿我。麻烦先生替我要几匹良马,再要几样好兵器,就算两清了。”
她起身来到案前,笑道:“先生出题罢,我作画一幅以谢先生,如何?”
*
林如海一去,虽有身后圣恩隆厚,忠名远扬,林家的门庭到底寂寞了。
少了繁杂的利益往来,正合宁安华心意。只有张裕成要辞馆准备明岁春闱,她一时给宁安硕再请不来这般好的先生。
但宁安硕的才学去考秀才已经足够。他回保定一年,不但考来了功名,还因和族中人斗智斗勇,人也着实长进了不少。
宁安华放心让他去京中入国子监求学。宁安硕还不放心长姐幼妹,不肯去。
宁安华便请罗十一“开导”了他一回,笑眯眯问瘫在地上的他:“你觉得是你可靠,还是十一先生可靠?”
宁安硕消沉了两日,收拾行囊进京去了。
和他去保定那时一样,宁安华挑出两个护卫跟他一起走。
不知不觉,林如海已经走了快两年。
林如海生前的几个姨娘,宁安华都发给了一笔嫁妆,令她们自嫁。
贾敏的陪房江姨娘舍不得林黛玉,也不大放心宁安华,本不肯去,经林黛玉劝说也想开了,出府过自己的日子去了。
林黛玉的身体渐渐养得好些了,可以学一些简单的拳脚,但宁安青还是只能看着。
可宁安青,和“另一个世界”的宁安青一样,身体虽弱,心胸却很开阔,并不因此消沉。
另一个世界……
宁安华也曾怀疑,她目前经历的一切都只是虚幻,“另一个世界”才是真实的。可每一天、每一刻都流逝得如此真实,又并不像在幻境。
有时午夜梦回,看着空荡荡的另一侧床,她也会恍惚,仿佛那个会用炽热的身体环住她,用满含欲火和柔情的双眼注视着她,用极致温柔缱绻的语气唤她“妹妹”的男人还在。
仿佛她的孩子们还在。
仿佛她真的和“表哥”生下了两个孩子,一个叫松儿,光风霁月如他父亲,一个叫蓁蓁,古灵精怪,是她最贴心的小女儿。
仿佛她真的曾在雨夜斩杀数百人,可以用诅咒杀掉这个世界最尊贵的天子,可以呼风唤雨,已经踏上成仙之路——
失去了异能,她似乎更感性,更在意感情和陪伴了。
她颓丧过,心痛过,也曾几近崩溃,但都没有被人察觉。
现在,她只是踏实地过好每一分、每一秒。
不管世界是真是假,她用心经历的一切不会骗她。
*
宁安硕以十六岁之龄考中了顺天府乡试第十二。
次年春闱,他被点为二甲第二十七,选为庶吉士。
他紧急向宁安华写信求助,有太多人家给他说亲,他实在应対不过来了,请宁安华上京帮他。
林如海孝期已经过去了快两年,宁安华也很少会在深夜觉得心痛将死了,便携全家上京。
她一路赏景,慢慢地行,从初夏走到初秋,方才抵京。
宁安硕早已收拾出京中大宅,请宁安华住正院,又打扫出花园最好的景致给她换着住。
宁安华没有推让。
孀居身份给了她很多便利,让她可以更自由地选择交际対象,可以婉拒贾家的邀请,但她拒绝不了甄太后的传召。
甄太后比“另一个世界”第一次传召她时更老了几岁,但手段没变,还是让她在“福海”边站一个时辰。
她没有了异能带来的亲水体质和强健体魄,但这些年和罗十一习武也小有所成,在烈日下站一个时辰不算什么。
让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内侍领她出宫,以示対她的不重视,也没有让她觉得难堪。
只有清楚地意识到,她没有办法反击甄太后,才让她感到无力。
宁安硕很愧疚。
他说,他愿意尽可能高娶,借岳家之力庇佑她和宁安青。
宁安华说没这个必要。她更希望他的妻子是他喜欢的人。
太上皇已经给大皇子和二皇子赐了婚,可能皇上和皇后也不会有选择女婿的权力。
得益于林如海的遗折,林黛玉要招婿,不可能再被选为王妃、侧妃,但宁安青就不一定了。
这不是宁安硕高娶就能解决的问题。没有依侍,他本人越优秀,就越会有人把主意打到宁安青身上。
宁安青身体不好便不好,她父亲只是五品同知,母亲虽出身侯门,母族已经没人了,兄长也还要做三年没品级的庶吉士,娶为侧妃已是抬举拉拢,也不用她生育子女。
用一个侧妃的位置换一个十七岁庶吉士的忠心,很多人——皇子们、忠顺亲王、异姓王们——都会愿意这么做。
所以,在罗焰通过罗十一提前问过她同意,夜访宁宅,郑重提出想娶她为妻时,宁安华确实有一瞬心动。
秋夜的风微凉。
她坐在窗子里,罗十一护在她身边,罗焰站在廊下窗外。
月光如水,撒在罗焰高大的身躯、宽阔的肩膀和冷峻的脸上。他神情不复平日的冷肃,眼中满含诚意。
他确实是个很有魅力的男子。
“罗指挥位居三品,陛下心腹,前程不可限量,我孀居之身,不过世间千万女子中普通的一个,与大人仅有几面之缘,大人为何会执着于我?”宁安华想问清楚。
她不是“另一个世界”让罗焰全心倾慕的她。
罗焰并不诧异她的直白。
审慎思考后,他也摒弃了试探和虚言:“因为我看不懂郡君。看不懂,便会反复回想,反复想过,便越发被郡君吸引,忘不掉了。”
宁安华笑了。
她问:“那若有朝一日,大人看懂了,不再反复想了,便会厌弃于我?”
“不会。”罗焰顿了顿,“……我家中,从未有负心的男子。”
“可我并不了解大人的出身。”宁安华却试探,“大人应也不会告诉我。”
“是,我不会。”罗焰知道她要拒绝了。
他想知道为什么:“只因为我来历不明吗?”
“不是,大人信我。”宁安华笑道,“这两年,身边人劝过我再嫁,想给我说媒的也不少,我都没应。他们或是贪图我的郡君封号,或是贪图我年轻貌美,或是贪图我的钱财嫁妆,也有看我一人养大了弟妹,还悉心教养继女,必是贤妻良母的,总归有所图。大人不图这些,拿‘真心’给我,可在我看来,还不如别有所图。”
“何况,我为弱,大人为强。”她说。
罗焰轻轻吐出一口气:“我明白了。”
“我正是如此庸俗之人,让大人见笑了。”
“不,”罗焰道,“郡君很明智。”
人心如鬼蜮,最为难测,他空口一言,如何取信于人。若与他成婚之后,他移情变心,郡君岂不成了笑话。
“多谢大人夸奖。”宁安华站起身,俯身一礼,“也多谢那日在宫中,大人暗中护我。”
“郡君怎么知道?”罗焰真有些吃惊了。
“猜的。”宁安华笑眼弯弯。
看着她满是笑意的眼睛,罗焰怔了一瞬,生生把眼神移开:“我……没做什么,我也只能保证郡君不会死。将来太后若还要为难郡君,恐怕我可能,无能为力。”
“郡君有什么打算?”是否要尽快办完宁小翰林的婚事回南?
“除夕宫宴,或许太后还会召郡君入宫。”他提醒。
宁安华走到一排书架前,从特制的抽屉里取出一卷画,请罗十一将炕桌搬了下去,将画在榻上展开了一半。
虽然只有一半,也能看出画的是运河两岸的繁荣景象,可见城内街市,郊外风光,画工精妙至极。
“这是姑苏春日风光。”宁安华语气平静,但眼中怡然生光,“天下太平,长治久安,百姓乐业,全赖圣人垂德。妾虽不才,感于圣恩,作此画献于宫中,以颂恩泽。”
她笑问罗焰:“请大人评鉴,可还能入得两位圣人的眼?”
罗焰半晌才答:“古有《清明上河图》,今有《姑苏长乐图》,天下又多一稀世珍宝矣。”
他问:“郡君画了多久?”
宁安华笑笑:“两年有余。”
每日至少一个时辰。
在罗焰说出更多的感叹前,她将《姑苏长乐图》小心卷起,放入匣中,俯身探出窗外,递给罗焰:“后日老圣人万寿,宫中大宴,安硕位卑,还请大人替我呈上御前。”
离罗焰最近时,她低声一语:“是我不想安硕得上皇注意,只能请大人代劳了。”
罗焰接了匣子:“多谢郡君将此功让给我。陛下若得此画,必定欢喜。”
在众臣面前展开此画,献与上皇,不但上皇龙心大悦,郡君如此才德,太后再为难于她,便太过无理了。
郡君早便料到了太后的为难,准备了应対之法。
罗焰要告辞回去。
宁安华请他稍等,又拿出几轴画,一一铺开:“请大人再替我选一幅献与陛下。多选一幅,算我送大人的谢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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