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巫朝尘
又不几日,甄太后在宫中教导清熙郡君的话,忽然在京中传开。
第54章 贤义智勇
时已仲夏。
端午将至, 一日比一日热起来了。
京中连下了两日的雨,洗得天空如清水一样澄澈。
在入宫见甄太后的第三日,宁安华便已搬至花园里三面环水的立幽堂居住。
她每日清早即起, 随意梳洗后,便与林如海分别出至弓九、罗十一处习武。
立幽堂不比正院往来各处方便, 习武毕, 两人便各自在先生处更衣用早饭。罗十一的随云院里还有林黛玉。
宁安青虽不能习武,也过来这里吃饭。
因张裕成已于上月被选为翰林院庶吉士, 搬出了大理寺卿家, 在京中赁下一所小宅, 柳月眉便也带孩子们辞了宁安华,去与张裕成夫妻团圆了。
早饭后,宁安青若精神好, 便与林黛玉一同到厅内理事。
若她撑不住,便留在立幽堂里,或小睡养神, 或读书,或习字, 或教松儿说话, 或看宁安华习武,如此半日。
林家回京一月余, 各家亲友都送完了礼物和拜帖,家中余下杂事不多。
有管家娘子和大丫鬟们尽心协助,每日只需不到半个时辰,林黛玉便能将诸事理毕。
因西宾柳月眉已去, 暂还未请新的先生,将家事汇总, 回禀于宁安华后,林黛玉便也无事,只与宁安青一处读书。
有伴读丫鬟们作伴,又有松儿这个将满周岁、正牙牙学语的婴儿玩着,虽少了一个张如瑛,林黛玉和宁安青倒也不觉得寂寞。
宁安华就更觉得放松了。
自从黛玉回来后,家里——包括宁家,大事有林如海管,小事有黛玉和青儿管,松儿有乳母嬷嬷照顾,林如海得空,还必会亲自照看。她只管吃了睡,睡醒了习武,晚上抱着林如海修炼。
除了偶尔了解一下,外面吵甄太后是否为“年迈失当”吵得怎么样了,别的没有闲事能烦她的心。
她是三月二十九日入宫觐见的,但直到四月底,甄太后“教导”她的话才忽然在京中传开。
传出这些话的是甄太后还是另有其人,究竟有什么目的,林家暂不得而知。
林如海让宁安华不必操心这些,她就真的撒手不管了。
但一个月的时间,林如海早做足了准备。
才听得些许风声,张裕成在翰林院的几位同年便品鉴起林大人上年的《辞官表》。
此表去岁经陛下在含元殿金口读过,又着实文采斐然、感人至深,林大人又为奸人——甄家——所害,险些丧命,至诚至忠天地可鉴、人所共知,是以至今将过一载,不但各处官员皆品读记诵过,连垂髫小儿亦可吟出数句。
今有太后教导宁夫人之言传出,隐隐意指宁夫人的出身、教养皆不如林大人之原配贾夫人,德行不配为二品诰命夫人,众人即便信了的,经人提醒,想起甄家获罪的因由,不免将此话打了三分折扣。
再经翰林院众新科庶吉士品诵《辞官表》一两日,众臣都回家翻出誊抄的此表。
众人见表中所写,林大人病重将死、昏迷不醒之时,都是怀胎九月的宁夫人一力闭门守户、紧锁消息、率家人阻挡刺客,才使林大人活着等到了钦差御医抵达扬州,捡回一条“残命”,更加疑起太后所言是真,还是……心怀不满,有意苛责?
太后是圣上嫡母,又是后宫妇人,原不该外臣妄加议论。
但此事关系到臣子家眷的清白名声是否可以被宫中后妃随意中伤,便不再是帝王家事,而是国事。
人人家中有妻女,今日宁夫人名声受损,焉知来日便不是自家?
林大人回京一月余,只在宅中养病,除入宫陛见那日外,再未出过家门,也未与亲友相见。因此朝中众人皆不知林大人现状如何,也不好上门拜望。
只有数人,曾远远瞥见过那日林大人的清瘦身影。
日上中天。林大人面庞瘦削,身如松竹笔直,在宫门处等候其妻,真是鹣鲽情深。
而宁夫人清晨即入宫请安,午后方得出宫。
当日并无别的诰命入宫请见。
难道太后足足“教导”了宁夫人一整个时辰,才许宁夫人出宫?
有人知张裕成曾是林家的西宾,未免私下同他打探,林大人《辞官表》中所述宁夫人之举有无夸大之处。
张裕成严肃道:“去岁我与妻小居于巡盐御史衙门学堂内,林大人于半月间便病势沉危。忽有一日,听得有刺客潜入,要取林大人性命,我本欲相助,却听得宁夫人已请官兵将其拿下。因男女有别,听得平安,我又身无官职,便未再前去。不上半个时辰,宁夫人便亲率了十数家丁前来,请我与妻小暂安居衙门,莫要出行,又各处布置人手加以防范。宁夫人有孕九月,却在一月之间数次护卫林大人于危机之间,全府上下,无一人伤了性命,实乃女中豪杰,我等须眉所不及矣。”
又有人问宁夫人品行如何。
张裕成越发肃穆:“宁夫人出身名门,恪守礼节,虽同在一府,我与宁夫人也仅有数面之缘,不敢妄言。但拙荆与小女多受宁夫人照拂,宁夫人待拙荆有如姊妹,未有骄矜傲慢,待小女与其妹、其女也一般无二。”
说者有心,听者有意。
张裕成未明言,听者却都品出了他话中“宁夫人待其继女与其亲妹一般无二”这个意思。
且他说宁夫人“出身名门”,便有人继续追问。
张裕成只字不提保定宁家,只道:“宁夫人之母亦是林侯之后,你等难道不知?”
不上数日,京中勋贵与朝中臣子分为三派,虽未在官面上相争,私底下议论却不少。
一派以为,太后数十年来广有垂德,甄家获罪,太后不但未曾求情,还曾提出辞去后位,可见心中无私,又如何会因私心迁怒林大人之妻?
宁夫人出身的确不如贾夫人,太后教导命妇亦是天经地义,何过之有?
另一派以为,纵使出身有所不如,但宁夫人能临危不乱,身怀六甲而护夫于危难之中,如此“坚贞、贤淑、深明大义”,堪为人妇典范,焉能只以出身论德行?
太后不辩事实即下定论,实在是失于轻率,未免寒了功臣的心。何况宁夫人母族亦是名门,家教甚好。
第三派只说,太后所言并非是在苛责宁夫人,不过勉励而已。是流言曲解了太后的原意。
原本太后慈德赐教,宁夫人承恩领教,正是一段佳话才对。
除这三派之外,还有少数不张口不表态。亦有暗说宁夫人之诰命封号都是圣上亲赐,太后如今这般,倒显得天家母子不合,着实年老昏聩的。种种说法,不胜枚举。
——宁安华听完罗十一详述各家观点,捧着因夸她太过,她只匆匆扫过一遍就收起来了的《辞官表》再读过数遍,等脸上不发烫了,才找林如海,笑问:“表哥去年就料到会有这一出,所以才这么夸我的?”
没有他这一表在前,就算张裕成和他其余亲近同年故交再怎么暗中发力,风向也不会这么快就从“宁夫人是否真的德行不足”,转为“太后教导宁夫人是对是错”。
现在,她“贤德大义”的美名几乎传遍京城——幸好林如海还“病着”,她还能再躲几个月,反倒是太后的名声有些危险了。
林如海半日方说:“当时一笔写就,都是肺腑之言。”
宁安华指着他说自己“身中剧毒,僵卧在床,是天理昭昭、报应如此”的一段,笑问:“这也是‘发自肺腑’?”
……
若非事关妻子、堂姑、女儿和妻妹的名誉,林如海无意拿自家文章引人大肆讨论。
他暗中做的一切,自然通过弓九私下禀报过皇上。
又不几日,在私下的议论即将被搬到官面上之前,这日端阳佳节,忽有夏太监来至林宅,送来御笔匾额“贤义智勇”四字,言是圣上赐予宁夫人,嘉奖其于危难中贤淑大义、智谋果敢、勇救其夫,助朝廷扫除奸佞、保护忠臣的。余下还有金银锦缎等,是凤藻宫赏赐的。
同日,圣上在宫中请加上皇、太后徽号,又亲做《端阳赋》一篇,一抒对上皇、太后的纯孝之情。
送走夏太监,宁安华端详着被挂在她正堂内的“贤义智勇”匾,拜读了圣上的《端阳赋》,笑道:“这下人人都知道,皇上也认为是太后糊涂办错了事,这是给太后找补来了。”
顺便再用太上皇和甄太后刷一回“仁孝”。
她低声问林如海:“那些‘传言’,真是太后做的?”
这事前后一个多月,皇上刷足了“公正仁孝”,又给林家再施一回恩,收拢的不止林家的人心,正逐步确立他天下之主的地位。
林如海在《辞官表》中展现出来的忠心与才华,他的功劳,还有她的“贤义智勇”,都为他再得授官做足了排场。
有如此嘉奖,今后谁再说她德行不足,就是明着打皇上的脸了。
上皇置身事外。
只有甄太后,不但用几十年经营完美的形象出现了裂痕,还让人把甄家的罪过再一次翻了出来。
就算没有林家的反击和皇上的顺水推舟,她的名声有瑕,甄太后除了或许能出一口气之外,还能得到什么好处?
甄太后能无子稳立中宫五十年,当不会想不到这是未必能伤敌几分,却很大可能会自损八百的事。
难道是上皇授意,甄太后不得不行?
还是说,其实是皇上做的?
林如海思索半晌,也终无结论。
*
半个月后。
四更才过,甄素英就在黑暗中睁开了眼睛。
在她身旁,北静郡王水溶仍在沉睡中,呼吸声又轻又缓。
甄素英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将双手覆在自己的小腹上。
成婚九个月了,王爷一个月有半月都在她房里,可她的肚子还没有动静。
太医诊过她的身子并无不妥,她年轻体壮,体质温和,适宜生育,若还是怀不上……
甄素英咬住下唇,略偏头转向水溶。
眼前只能模糊看见王爷的轮廓,但王爷俊美的眉目早已刻在她心底。
但,就如同她和王爷都心知肚明,皇上还让她嫁给王爷,正是为了削减北静王府之势,北静王府也不会为了甄家反对皇上一样,她也很清楚,王爷对她没有分毫心动。
而她的心也不会真正为王爷动摇。
如果甄家还是从前的“承恩公府”,或许她和王爷成婚五年、十年后,会有些割舍不断的情分在。
但现在,她只能做好惠贤淑德的北静王妃,尽心侍奉太妃、王爷,和王爷的姬妾们一起给王爷开枝散叶、生儿育女,不能嫉妒,更不能怨怼。
若到了八月,她还不能有孕,那就只能她主动去提,给王爷喜欢的几个美人名分了。
甄素英睁眼到了五更。
水溶一醒,她动了动僵硬的手脚,便忙起来服侍。
丫鬟们捧来她和水溶的服冠,她自己披了衣裳,先侍奉水溶穿衣穿鞋,方由丫鬟侍奉他梳发。
水溶劝过数回,只让下人做便是了,她只说侍奉夫君是她应尽之责,水溶也不再劝。
她自己戴好最后一根钗,又蹲身给水溶整理环佩,方与他一同至北清殿给太妃请安。
北静太妃见她穿的仍是家常服色,便问:“你今日入宫,怎么不穿大衣裳?”
甄素英笑道:“先来给母妃请安要紧。”
北静太妃笑道:“你虽孝顺,也要顾着尊卑上下。咱们家深受皇恩,诸事更要谨慎。入宫是要紧的事,你快回去换了衣裳,也不必再来了,直接去罢。见了太后娘娘,替我请安问候。”
甄素英福身谢过,低头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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