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巫朝尘
现下又已深秋,林如海官服内都穿上了薄棉衣。
但被搬下来,又被迅速送入软轿的林如海,下半截衣服上已被血色浸透了。
甚至他的唇角也有未擦干净的血迹。
幸好没让青儿和黛玉出来。
软轿快速但平稳地向书房行去,宁安华带着人紧紧跟在后面。
宁安硕在她身旁欲言又止。
宁安华低声道:“一会必有天使来‘赐恩’,你去替我接旨,就说我乍见夫君伤重,已起不来身了。”
她从昨晚起就在思考,宫中有两处深池,多条活水,她能绕过重重防备,无声无息潜伏进去的可能有多大。
上皇手中权柄甚大,皇位稳固,她能拼着“龙气”反击,干掉上皇,再安然返回的可能又有几分。
前者的把握很大,足有九成,可后者成功的概率不足百分之一。
想不被人发觉地除掉上皇,就必要动用异能。用异能就会招致“龙气”的反击。
或许她扛不过,会直接死在宫里。
真刀真枪行刺,她也不虚。
可若一击不中,上皇叫人护驾,她要应对的就是几百上千,甚至成千上万的禁卫了。
虽然她已经放弃了亲手杀掉上皇这个想法,不过短时间内,她是没兴趣再陪皇室演什么君恩臣忠的把戏。
就让安硕再熟悉熟悉这些虚与委蛇、迎来送往的事吧。
林如海被抬到了书房床上,脸朝下放平。
书房里早有林家请来的大夫等着,替他把脉治伤。他口中已含了参片,是崔盛将他抬上车时就喂进去的。
罗十一虽擅医术,更擅此等外伤,但上皇并不知林家有她这么一位能人,为万全计,早些备下一位医术高明的大夫更好。便是没请来,也叫人知道林家遍找名医给林如海,才好再说后话。
三刻钟后,大夫擦汗出来:“林大人伤得虽重,万幸还没损伤根本……”
宁安华在屏风后深谢大夫,令人请大夫下去歇息,这些日子就留大夫住在林家。
大夫出去了,她问罗十一:“先生是否要再诊一遍?”
罗十一问她:“夫人不介意我看林大人的伤口?”
宁安华想了想:“我是不介意,他大概介意。”
伤口的位置……确实比较敏感。
罗十一笑道:“姜大夫是京中太医院之外,医术难得胜于我的好大夫了,夫人就放心罢。”
宁安华道:“那我想请先生回去,替我安抚孩子们。”
罗十一点头:“这里也用不上我了,我去了。”
宁安华送罗十一到了门口,真心道:“幸好有先生。”
家里人少,平日清净,但一旦有急事——比方现在——她就觉得分身乏术。
有罗十一这样一位孩子们信赖的好先生,是她的幸运。
罗十一笑着让宁安华止步,一径出了院门。
宁安华缓步走到林如海床边坐下,犹豫了一瞬,没有继续用异能给他治伤。
上皇“开恩”,赏了医药费和百两黄金十匹锦缎,或许皇上不甘其后,还会继续“施恩”,和扬州那时一样,赐一两个太医来?
那林如海的伤太轻就不好了。
宁安硕接旨回来,果然领来一位太医,也是林家的熟人了,就是在扬州治过林如海的其中一位,刘御医。
皇上的“恩典”,不用不合适。宁安华便请刘御医重新给林如海诊了一回。
刘御医的诊断和姜大夫几乎相同,他又对姜大夫的上药包扎手法大为赞赏。
有刘御医,姜大夫就可留可不留了。
宁安华让宁安硕去安排两位大夫的事。
现在,她只想陪在林如海身边,等他醒过来。
他醒了。
他喃喃问:“……是妹妹吗?”
宁安华俯下身,让他能看清她的脸:“表哥觉得怎么样?”
林如海笑了笑:“还好,不算很疼。”
宁安华也笑:“表哥骗人。”
林如海缓缓抬起手,宁安华把手递过去。
他握紧了她,说:“妹妹,我回来了。”
宁安华垂眸:“我知道表哥一定能回来。”
得知上皇“赐”下一百廷杖后,她立刻戴好帷帽,拿鞭上马,和宁安硕带人到了大明宫附近。
林家的马车已在宫门处不远,她不能再去。
但只要这一百廷杖结束,林如海尚有一口气在,她就能把人救回来。
他不如她想象中伤得重。
可她还是觉得愤怒。
这让她想起上一世。让她想起从前许多次,她没能保护好她在意的人时的心情。
上一世的最后一次,她连自己都没有保住。
宁安华端来粥、水和药,亲手喂给林如海喝。
“福海”水底埋着许多冤魂,那“太液池”呢?
大明宫里究竟有过多少枉死的人?
整座京城又有多少?
大周上下又有多少?
聚阵诅咒,她不是知道原理和方法吗?
只取与被诅咒对象相关的怨气,不强加恶咒,不会反噬到她身上。
但她只有三级异能,还是在初阶,距离又远……就算借助“水”的能量,她能聚拢的怨气也不多。
大约只是会让上皇“在关键时刻倒霉”这种程度。
不过,上皇不止她想对付。
略微削减上皇的气运也足够了。
喂林如海吃完了药,宁安华说:“上皇应该真的没想激起民怨。他今日拿出皇子们说话不过托辞,选宫女还是为了他自己。但他大概只想随意选上几百人入宫,我猜,或许是为了再生个皇子?闹成今日这样,就算挽回一二,对他也并无好处,一定不是他的本意。”
林如海一笑:“大约是皇上推波助澜,扩大流言……”
在宫门处看见皇上赶来的那一瞬,他就明白了。
他敢确认,此事一定为皇上主动出手。
宁安华道:“无风不起浪,若采选使都恪守旨意,又哪里会有‘流言’?”
太监内侍在宫里做奴才,到了宫外都是“天使”,连皇亲国戚都敢敲诈,何况升斗小民。
为了讨上皇的欢心,强抢一两个貌美民女算什么?
他们是没想到,皇上早就等着借此出招。
三十一个太监,对上皇来说,砍就砍了,不算什么。
被打杀的大臣,不过赐其家眷些封号金银,还能算“皇恩浩荡”。
上皇只是受刁奴蒙蔽了而已。
再说,谁还能叫上皇给臣子偿命?
全大人的妻子没了丈夫,得了二百两金子,几十匹绸缎,一个一年能领四百两银子的县君封号、一所宅院,三个儿子都能入国子监读书,对她来说是喜还是悲?
宁安华给林如海轻轻盖好被子:“表哥有了五个月的清闲,打算怎么办?”
还有三个多月就年尾了,这段时间是户部一年里最忙的时候。
若林如海“忠心侍上”,哪怕在养伤,也可以把公务搬到家里来办。
林宅足够大,就算户部所有官员天天都来,也有地方招待。
林如海微微一笑:“我吐血伤重,奉旨养伤,哪怕想尽忠职守,报效圣恩,过年之前,只怕也有心无力了。”
宁安华笑问:“表哥竟也有这么想的一日?”
林如海笑叹:“实在是病体不支。”
宁安华明白,笑道:“表哥难得有空,等你好些,我就把松儿交给你了。可别怨我使唤你。不如让松儿搬来和你住?”
他投向皇上之前,皇上默许他拿自己的命去扳倒甄家也就算了。林家已经如此坚定站在皇上这边,皇上的算计里,却还是要让他挨这十几下廷杖,他也难免寒心。
或许皇上还在得意,他出现得及时,又能算赐过林家一桩“圣恩”。
林如海问:“年前我带他读书,年后就让他上学,怎么样?他早些从后宅搬出来也好。这几个月,安硕也不必去国子监了,我亲自教他。”
过了这个年,松儿虚岁四岁,开蒙半年,也该上学了。
宁安华笑道:“那我就省心了。”
她问:“明年秋闱,让不让安硕下场?”
林如海思索一会,笑道:“得看这一年他有多少进益,还有……”
宁安华问:“还有什么?”
林如海道:“得看妹妹想不想让他做今上第一年亲选的进士。”
宁安华:“那还是先看他有多少进益,再谈这事。”
谁知道上皇会哪年死。
她守着林如海,见他睡下了,放松下来,不再强忍,疼得皱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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